湯湯
誰都以為泥巴沒有生命,怎么會呢?當然有的。當我還是一團小小的泥巴,我看不見,聽不著,聞不到,也發不出聲音,我的世界只有混沌和黑暗,可我的心在跳,雖然它跳得沉悶而乏力。
那天我在泥人柳的手里有了眼睛,有了耳朵,有了鼻子,有了嘴巴,有了胳膊,有了腿,剎那間我看見了世界的顏色,聽見了世界的聲音,聞到了世界的氣味。然后,我在幾分鐘內長到了足夠大。
泥人柳說:“你活了,你就叫阿泥吧。我捏的一萬個泥人里邊,總算有一個變成活的了。”
“哎!”
只是一瞬間的工夫,我已經熱愛上了我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觸摸到的,所有的一切。
可是他接著說:“你只有一個月的生命。一個月以后,你將變回一團泥巴。”
“哦,不!我再也不想當一團泥巴。”經歷過色彩、聲音和氣味,我怎么愿意重回那個黑暗混沌的世界?
“那么阿泥,請你記住兩件事情——
“第一件,永遠不要讓別人對著你說‘你是泥巴人。
“第二件,找一個和你長得相似的女孩,差不多高差不多胖,你去拉她的手,拉十次,每次拉手,你就在心里數數,要數到一百下那么久。”
“做到了會怎樣?”
“拉滿十次手后,你會獲得真正的生命。”
“永遠都能看見和聽見?”
“沒錯。”
我驚喜萬分,歡呼著轉圈,沒想腿一軟,額頭磕在了桌角上。
“但是那個被你拉過十次手的女孩,她從此再也看不見,聽不見,也發不出聲音。”
“啊?”
這時候,正是春天,花啊草啊,香味啊,鳥叫啊……我喜歡這個世界到了心痛的地步,我只想活著。
我開始尋找。
我的運氣很好,第七天,我就找到了一個女孩。她和我差不多高,差不多胖。她走路一跳一跳,肩上搭著的兩條小辮子一甩一甩,她還踢路邊的石頭,或是追著蝴蝶跑。
我跟蹤了她七天。我把自己的頭發也扎成她那樣的辮子,沒有橡皮筋和蝴蝶結,我就用兩根草莖綁著。
早上,通常是她爸爸用自行車把她送到學校,她在后座上,不停地晃動兩條細長腿。傍晚,是她自己走回家。她腳步輕盈,我跟在后面學她蹦跳,可恨我的腿是軟的,跳不動。
我的手指和腳趾也是麻的,沒有什么知覺。
我要怎樣才能拉住她的手呢?
黃昏的太陽那么紅,那么潤,如果可以,我真想咬上一口。我跟在她后面,或者站在路邊看她過去。我該怎樣才能拉住她的手?
在害怕和猶疑中,我只剩下了十天時間。
一想到十天后,我將失去眼睛、耳朵和鼻子,失去色彩、聲音和氣味,悲傷和絕望就把我整個兒淹沒。不,我再也不要當一團泥巴,我也不要“阿泥”這個名字。
聽,她爸爸喊她“采藍”。
采藍,多好聽啊,藍色,多好看啊。以后……以后我要叫采綠,對,就叫采綠。
我必須拉住她的手。別無選擇。
這一天,我從她后面猛沖上去,趁她不備,我的左手一把拽住了她的右手。她顯然被嚇著了,眼睛睜得好大,她本能地想要掙脫,我用出我所有的力氣抓著她。
“一、二、三……”要數到一百下,要數到一百下!
我感覺到她手指里有什么東西傳到我的手指里,我麻木的大拇指居然愉快地戰栗了兩三下。
“放開我,你是誰?”
我不說話,我的心在緊張地數數。她掙脫不開,一條辮子散了。
“我不認識你,你放手啊。”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我終于數到了一百下,我松了手,已是滿頭的汗。
她的手指被掐紅了,因為我用了最大的勁兒。她甩著它們,生氣而詫異地瞪著我,她的眼睛真好看啊,像落進了露水和星星。
“你是誰?你為什么拉我?”
我扭頭逃跑了。
“等一等,你還沒有回答我呢!”
我不回頭。
第二天,我再次以襲擊的方式拉住了她的手,她又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又是你,你放開我。”
“一、二、三……”
“你為什么拉我?”
“……六十一、六十二、六十三……” 她手指上有一股溫熱而濕潤的力量,活潑地到達我的指尖,然后流淌進我的身體,一直到腳指頭。
“你到底是誰?”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這一百下是多么漫長,真是好大的煎熬。
“嗨,難道你不會說話嗎?”
我飛快地逃遠了。她再喊什么,我就聽不清楚了。
第三天,我尾隨著她,正要出手,她突然一個轉身,瞪住我,我的手撲空了。撲空了的我,局促而慌亂,只想跑掉。
“我知道你為什么要拉我的手了。”她脆脆地說。
她知道?我震驚極了。
“因為你很孤單,你沒有朋友。我猜對了嗎?”
猜錯了,我在心里回答。
“好吧,以后你不用偷偷拉我的手,給你。”
她朝我伸出手來,這太出乎我的意料,我驚異得把手藏到了身后,甚至還退了兩步,結果左腳被右腳絆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痛得齜牙咧嘴,我猜屁股肯定是裂成兩半了。
她的手拉住了我的手。一股更溫熱、更濕潤的東西涌進我的身體,又從眼眶里出來,是……眼淚嗎?
“屁股很痛吧?”
“痛。”我傻得只會說一個字,她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我的十個手指頭不停地顫抖。
“你在發抖,你冷嗎?”
“冷。”其實我不知道冷還是不冷。
“我們來跑步,跑一跑,就冒汗了。”
她沒有松開我的手,我在心里習慣性地數著“……二十……三十……四十……”數到一百下,我的手還在她手里。endprint
“像我這樣,張開手臂。”
“嗯。”我乖乖地聽了她的話。
我們手拉著手在路上奔跑,好奇怪,我的腿不再軟綿綿了。
“你看,我們像要飛起來!”她一邊跑一邊笑,我也忍不住跟著笑。風拂在臉頰上,耳邊響著自己喘氣的聲音,我覺得很快樂。后來我們實在跑不動了,彎下腰大口大口喘氣,然后一同躺倒在路邊的草叢里。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你以后就不會孤單,我也不會孤單。”
她的眼睛明亮而誠懇地瞅著我,我慌亂地把脖子扭到另一邊去。我的心跳得好快,快得微微作痛。
“我叫采藍,你呢?”
“我叫阿泥。”
“我最喜歡這樣躺著看天空,你瞧這會兒天的顏色多美,淺藍的、深藍的、絳紫的、白的、粉的、金黃的、橘紅的、蘋果綠的……”
真美啊,美得我舍不得眨眼。
“我還喜歡聞草的氣味,你聞聞。”她扯了一根草送到我鼻子下,“快聞聞。”我深深地聞著,清涼而芬芳的氣息,讓我的胸膛幸福得陣陣緊縮。
“嗨,你聽,蟋蟀在叫。”
她讓我趴在地上,耳朵貼著地。
“聽到了嗎?”
“聽到了。”
“我可喜歡聽蟋蟀的叫聲呢,它是天才音樂家。”
“我也喜歡。”這個黃昏快樂得讓我忘記了我是一個泥巴人。
第四天,她送我一對檸檬黃的蝴蝶結,換下了我辮子上的兩根草。
“阿泥,你好漂亮。”
“真……的嗎?”我羞澀地埋下腦袋。
“你額頭上有道疤痕,疼嗎?”
“不疼。”
接下來的四五天,我們都在黃昏的路上遇見,每次都是她主動拉過我的手。我們一手拉著,另一只手臂張開,一起跑到再也跑不動,一起躺進碧綠柔軟的草里。看天,看云,聞花的、草的香,聽蟋蟀的、紡織娘的叫。草地里有屎殼郎在滾糞球。青草觸摸著我們的臉,我們對著紅潤潤的太陽大聲喊:“喂——啊——”
她說:“以前,我總一個人躺這兒。和你在一起,真開心啊。”
我也很開心,可是我更憂心忡忡。如果沒有算錯,我們已經拉了九次手。現在的我已能輕盈地蹦跳,腳指頭和手指頭,也變得敏感而有活力。可她,沒跑幾步就呼呼喘了,跳的時候也沒以前輕靈了。
這其中的原因我知道的。
再拉一次手,我就該獲得真正的生命了吧。但是她呢?
她將永遠看不見天的顏色,聽不見蟋蟀的叫聲,聞不到青草的香味,喊不出丁點兒聲音。不!我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一點點都不可以!在她第一次向我伸出手的時候,在她問我是不是很孤單的時候,在她給我綁上蝴蝶結的時候,我已經在改變主意。
只是……只是我也不想回到那個黑暗沉寂的世界啊。
這是我的最后一天了吧。
她向我跑來。她的蝴蝶結和我的是一樣的檸檬黃。
“阿泥,來,咱們跑吧,跑到那邊去。”她朝我伸出手,我把手藏到背后去。
“怎么了?”
我躲閃著她,她還是捉到了我的手。我清晰地感覺到,她身體里的東西又咕嘟咕嘟往我的體內跑來。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開始數數,“一、二、三……”
“你看起來很古怪哦!”她說。
“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
我出聲地數道。
“你怎么數數啊?”
“八十、八十一、八十二……”
我大聲地數。
“咯咯咯……”她笑,“阿泥你真逗。”
我開始掙脫,她拉著不放,一如當初我拉著她的手。
“你不讓拉,我偏拉,以前你也是這樣對我的!”她咯咯地笑,而她的臉如此蒼白,眼睛也不再明亮。
我說:“快放開!”
“就不放!”
我大叫:“你弄疼我的手了!”
“你以前也弄疼過我的。”她調皮而任性。
“九十、九十一……”
“阿泥,別數數了,我們開始跑吧。”
“九十八、九十九。”最后一刻,我狠狠一掙,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她坐在地上,驚異地睜大眼睛,朝我伸出剛松開的手,“拉我起來,阿泥。”我搖搖頭。
她賭氣地說:“如果你不拉我,我今天就坐這兒,到天黑,到天亮。”
“隨你。”
天慢慢黑下來,我們就這么僵持著。她輕聲啜泣,很傷心地。天上有了淡淡的星,云彩看起來如此柔軟,除了蟋蟀,一定還有更多不知名的昆蟲在叫,花和草的香在晚風里飄,我也哭了。一邊哭,一邊貪婪地看著、聽著、聞著……
我說:“我們做一個游戲,誰贏了聽誰的。”
“好啊,我喜歡做游戲。”她立刻高興了。
“我們來玩‘你是泥巴人的游戲,誰如果真的變成泥巴人,就算贏了。”
“咯咯,好弱智的游戲,怎么可能?”
“如果我贏了,你得聽我的。你得把我帶到泥人柳那里,你知道他嗎?”
“我知道,他捏泥人很厲害,我家里買了十多個。”
“那好,開始游戲吧。”
“這個游戲真是沒有什么意思哦,三歲娃娃也不會玩的。”
“開始——采藍,你是泥巴人。”我說,“你叫我……采綠吧。”
“咯咯咯……采綠……咯咯咯……”她的笑只會“咯咯咯”的,真好聽啊,“采綠,你是泥巴人。”
“嗯,我是。”這是我發出的最后一個聲音。
月亮在云朵后面,最后一縷香鉆進我鼻子,有兩只什么昆蟲好像在吵架,我的眼角滲出最后一滴淚……
緊接著,我被熟悉的黑暗和沉寂包裹了。
我變作越來越小的一團,我感覺到她把我捧在手心。后來,我被交到了另一雙手里,那是泥人柳的,我知道。我還知道他說“一團傻泥巴”。我聽不見,我是感覺到他這么說的。endprint
我笑了,他們看不見一團泥巴的微笑。
再后來,我又到了采藍的手里……
她的手,我怎么可能分辨不出呢?
有一天,采藍把我揉啊捏啊,她是想再捏一個我吧。她那雙笨手,一定會把我捏得很丑。她喊我“采綠”了,我感覺到了!
采藍和采綠,都是多好聽的名字啊。
如果那時我們拉滿了十次手……哦,想起來真有些后怕。
雖然我的世界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的黑暗和沉寂,可是再也不混沌了。
怎么還可能混沌?
那些經歷過的色彩、聲音和氣味還有采藍,都這般清晰地被我記得,我的心,跳得很歡實,很有力量呢。
|作家寄語|
世界上為什么會有
分別這件事情
文/湯 湯
“媽媽,世界上為什么會有分別這件事情?”未滿八歲的你蹙著眉頭問我。你之所以這么問,是因為我到北京魯迅文學院讀書,我們一個月才見一次面的緣故。每次分別,你都很難過,你說討厭分別。
親愛的兒子,關于分別這件事情,不管你愿意還是不愿意,不管你討厭還是喜歡,它都是時時刻刻存在的。不是嗎,一天里,你要和清晨分別,要和黃昏分別,天黑了你閉上眼睛睡覺時,又得和這一天分別;你要和春天分別,要和夏天秋天冬天分別,要和童年分別,將來還要和青春分別;你會遇到一個一個的人,然后又會和他們一個一個分別,你會遇見一樁一樁的事,然后又會和這一樁一樁的事情分別……
這世上幾乎沒有什么東西總是存在的,也不可能有誰和你永遠在一起。有一天你長大了,你會離開我去很遠的地方求學、工作,你會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雖然你總說:“媽媽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親愛的兒子,你發現了嗎,人的一生中,貫穿始末的居然是分別這件事情,不斷地分別,不斷地說再見,無奈也好悲傷也好,它都不管不顧。
更令人傷感的是,最后還會有一場很大的分別等著我們,某個日子,無論是你還是我,都要和這個世界說再見,然后再也不見,任憑你有多么舍不得。
那么,既然終究都是分別,短短的相聚有什么意思,暫時的擁有又有什么意義?就如同你問我,世界上為什么會有“分別”?
親愛的兒子,我想世界之所以安排了“分別”這件事情,一定是為了讓我們用力珍惜所有在一起的日子,好好活著,好好地愛。
除了珍惜,在分別面前,什么不是無力而蒼白的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