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篤正：實力與信念，讓他上下求索

月半

“如果有一本書，筆鋒游走在天人之際、大洋兩岸、新舊社會之間，寫盡近百年的風霜雨雪、世間萬象，你會不會覺得興味盎然？”

“如果有一本書，透過雪泥鴻爪，預言整個地球的走向；洞察驚人之變，敲響醒世的洪鐘，你會不會在悚然驚覺的同時，肅然起敬？”

“你把這兩本書合在一起，那就是葉篤正先生?！?/p>

你可能不熟悉葉篤正，也不了解他的研究理論，但是你對下面這段話一定耳熟能詳?！敖裉彀滋於嘣妻D晴，北轉南風2級～3級，最高氣溫13℃，最小相對濕度30%。”——這就是數值天氣預報，1969年開始正式由我國氣象局發布。

在這份預報沒有出現之前，人們只能依據“天上鯉魚斑，明日曬谷不同翻；久晴大霧陰，久陰大霧晴”這樣的歇后語，看天辨陰晴，但是人們卻害怕“天有不測風云”。數值天氣預報的出現結束了“天有不測風云”的時代，人們可以通過它來把握“風云變幻”。

這一份簡短的預報，背后凝結著無數氣象科學家的心血。而葉篤正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員，他也是我國數值天氣預報系統的創建者之一。

葉篤正將畢生的精力貢獻給了大氣科學事業：他開創了青藏高原氣象學；開拓了全球變化科學新領域；創立了大氣長波能量頻散理論；創立了東南亞大氣環流和季節突變理論；創立了大氣運動的適應尺度理論。

正如《感動中國》的評選詞所說：“風華正茂時已經是奠基人，古稀之年仍然是開拓者。讓外國人同我們接軌，這是一個年過九旬的大學者的大氣象。笑攬風云動，睥睨大國輕。”

成就一個人一生的因素有很多，這其中有必然的因素，也有偶然的因素。葉篤正的功成名就，離不開自身的修養，離不開貴人的指點，更離不開他與生俱來、有別于他人的獨特之處。

天津城里有個姓葉的大戶人家，男主人名叫葉崇質，他的曾祖父、祖父、父親都曾是地方大官。葉家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官宦之家”。葉崇質的祖父葉伯英曾在清光緒年間擔任陜西巡撫兼欽差閱兵大臣（職位相當于現在的省長兼軍區司令），頗有政績，曾得到過慈禧太后所賜的頭品頂戴，并賜“福”字。葉崇質本人也曾官至清河道道臺（職位相當于現在的

廳長）。

1916年2月21日，葉家又新添了一個男丁。這個男孩的降生，并沒有給這個富庶的大家庭帶來更多的喜悅與激動。因為他只不過是這個大家庭中排行第七的庶出。一家之主、男孩的父親葉崇質還是依據《禮記·中庸》中“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一說，為他取了一個頗為響亮而意蘊深遠的名字——葉篤正。

“篤行”是為學的最后階段，就是既然學有所得，就要努力踐履所學，使所學最終有所落實，做到“知行合一”。“篤”有忠貞不渝，踏踏實實，一心一意，堅持不懈之意。只有有明確的目標、堅定的意志的人，才能真正做到“篤行”。

“正”，就是他一生剛正不阿，為人正直的體現。

這個名字的蘊意一直伴隨著葉篤正的一生，也成為葉篤正骨子里獨有的“勁”。

年少氣盛面對強權不低頭

孩童時期的葉篤正和其他的兄弟姐妹比起來，性格內向、不愛說話，只對讀書學習感興趣，是個標準的“書呆子”，兄弟姐妹們都戲稱他為“蔫七”。然而，內斂沉靜的少年，也會做出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天，葉篤正和同學們到山東去做社會調查。路過山東省政府門前，看到一位年老體弱的老人在擺地攤。這時，從政府里沖出幾個兇神惡煞的衛兵，對老人惡言相向，并不顧老人的苦苦哀求，對老人拳打腳踢。站在一旁的葉篤正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要沖上去制止。身邊的幾個同學忙拉住他，勸他別惹事，畢竟是省政府的衛兵。但葉篤正還是毅然的沖了上去，與衛兵理論?！靶悴庞龅奖欣碚f不清”，年輕的葉篤正哪斗得過兇神惡煞的衛兵。衛兵要把葉篤正和隨行的同學都關押起來，但是葉篤正堅持一人做事一人當，最后，衛兵把葉篤正綁起來，送進了陰森潮濕、充滿霉臭味的

監獄。

雖然憑借葉家在社會上的一些關系，葉篤正很快就被保釋出獄。但這次牢獄之災，讓之前一直過著養尊處優生活的葉篤正“驚醒”，他默默發誓：從今以后，我一定要為苦難深重的中國人民多做點事。

熱血青年差點兒無學可上

1931年9月18日傍晚，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爆發了。短短四個多月，中國東北全部淪于日寇的槍炮之下，3 000多萬東北同胞陷于水深火熱之中。國土的淪喪，激起了全國人民的強烈憤慨，愛國抗日學生運動也推向高潮。此時，年輕的葉篤正也加入到了游行、請愿的隊伍當中。

當時南開中學的校長張伯苓先生雖然很支持學生們的抗日運動，但本著對學生人身安全負責的態度，還是認為，游行、請愿本身是不能夠解決實質問題的，再因此而致使學生的人身受到傷害，更是一種無謂的犧牲。所以，他嚴格限制學生出去游行、請愿。

年輕氣盛、愛國熱情高漲的學生們卻沒有想那么多，他們對學校的做法十分不理解，自發到校長室請愿，葉篤正也在其中。

校長室里，同學們情緒激動，據理力爭?？墒菭巵頎幦?，卻不知什么原因，都一一退去了，只剩下一個學生還在那里義正辭嚴地說個不?！侨~篤正。

葉篤正的執著和激烈的言詞終于激怒了性格一向溫和的張校長。校長生氣地說要開除葉篤正。

當時，葉篤正面臨畢業，而且成績優異，許多老師都認為他未來必將成為國之棟梁。所以老師們都極力進言力保葉篤正，這才使得他免于被開除。

獨自面對校長，一向被認為性格內向的葉篤正也說不清楚自己那時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勇氣。他應該也沒有想太多，只是覺得這是件應該去做的事情，于是就奮不顧身地去做了。

質疑恩師的理論

1945年，葉篤正來到美國，進入芝加哥大學，師從他一直頗為敬仰的著名氣象學、海洋學家羅斯貝，開始大氣動力學的研究。葉篤正在回憶芝加哥大學的學習生活時說：“當時的芝加哥大學氣象系聚集了一批最著名的氣象學者，只有通過與這些學者的討論才真正能夠得到他們學術思想的精華。討論時勇于發表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見解，尤其勇于發表跟自己導師不同的意見，這樣才能得到益處。如果說，我在學術上有所成就的話，那么和羅斯貝的討論對我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當時，關于大氣環流，一直存在著一個頗有爭議的問題——千變萬化的氣象中是風占有主導地位，還是氣壓場占有主導地位。

經典理論觀點認為，風是氣壓分布不均勻的結果，因而在風和氣壓的關系方面，氣壓是主動的，處于主導地位；而風是被動的、從屬的。

1936年，羅斯貝首先對這一傳統的經典理論提出了質疑。通過研究，他認為，氣壓和風是相互調整適應的。但是，在適應過程中，主要是氣壓向風的分布適應，因而風才是主導的，氣壓則是從屬的。

到底是經典的理論正確，還是羅斯貝的理論正確？葉篤正覺得單純強調氣壓為主導或風為主導的結論都是不夠全面的，必定要存在于某些特定的環境中，并以這個環境為前提。換言之，葉篤正對傳統觀點和羅斯貝的觀點均提出了質疑。

經過多方研究論證，葉篤正于1957年發表了一篇題為《大氣中準地轉運動的形成》的論文。文中指出，在范圍小的運動中，氣壓向風的分布適應，風占主導地位，符合羅斯貝的觀點；在范圍大的運動中，風向氣壓分布適應，氣壓占主導地位，仍符合傳統的觀點。

“尊師”自古以來一直被視為美德。葉篤正更是如此。盡管羅斯貝是享譽全球、德高望重的氣象學家和海洋學家，是在世界氣象學界非常有影響力的重量級人物，又是自己在芝加哥大學的博士導師。但是，在葉篤正看來，科學工作者的本能是尊重客觀存在、尊重事實。葉篤正認為，老師是人不是神，老師的論點也是在一定條件下形成的，必然會有一定的局限性。如果老師的論點有違實踐，也是應該予以質疑的。因此，在科學問題上，不能完全依賴老師、迷信傳統，對待權威的態度應當是既保持尊重又勇于挑戰。

留學在外，遭遇羞辱

在美國留學期間，葉篤正憑借著扎實的理論知識，順利拿到了博士學位，并且很快在美國的氣象學界闖出了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在這個“天地”間，他是受人尊敬和推崇的青年學者。但當他走出自己的天地，走入真正的美國主流社會時，卻體驗到了不一樣的待遇。

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貧窮、落后，而那時的美國，科學技術和經濟相對發達，中國人似乎就是貧窮和落后的代名詞，在國外更是飽受歧視。有一次，葉篤正幫一個同學在芝加哥預定旅館。服務員抬頭瞄了一眼這個黃皮膚、黑眼睛的東方青年，愛搭不理地說：“We have no Chinese room（我們沒有中國人的房間）！”就這樣一句話、一個輕蔑的眼神激怒了葉篤正，更深深刺痛了這位遠離故土的炎黃子孫的心。他更為深切地認識到，如果中國是一個國富民強的國家，那么今天自己就不會在這里受辱。自此，葉篤正更堅定了學成之后報效祖國的信念。

人生的轉折點

人生中總有無數的偶然，但恰是某一次的偶然，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成為他人生的轉折點。

那個讓葉篤正永遠忘不了的她

對于清華大學，葉篤正總有一種別樣的情感。雖然在這里的時間不長，卻留有許多難忘的回憶。在這里，葉篤正經歷了一段苦澀而甜蜜的初戀。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段戀情改變了葉篤正的一生，成為葉篤正人生道路的第一個轉折點。

青年時代的葉篤正，清秀斯文，身材高大，成績優異，出類拔萃，不論是外形還是功課都使他得到了不少異性的仰慕。剛入大學不久，葉篤正就結識了一位活潑美麗的女孩，并很快與她確立了男女朋友關系。

在那個年代，他們的愛情可能沒有鮮花、燭光、焰火，但是正如葉篤正回憶說：“我跟她呢，是第一次戀愛，第一次，而且確確實實是特別特別好。那段青澀的初戀絕對是我年輕時代最愉快、最美好的時光?！?/p>

一次，葉篤正因為發高燒，住進了校醫院。住院的日子枯燥而無趣，葉篤正每天最開心、最期待的就是女友下課后來看他，向他講述學校里當天發生的趣聞。這天，女友又來看望葉篤正，還帶來了一兜梨。女友坐在他的病床邊，一邊削梨一邊聊天。梨削好了，女友把梨分成兩半，遞給葉篤正一半，自己吃起了另一半。葉篤正只是看著手中的半個梨，但沒有動口。

女友看著葉篤正笑著勸他快吃，而葉篤正則認真地說：“不是二人不能分離（梨）嗎？”女友笑了，說道：“不分離也得分梨??！要不然這么大的梨，一個人也吃不下嘛！快吃吧！梨可以潤肺，減輕咳嗽的

癥狀?！?/p>

葉篤正一口口地吃著手里的這半個梨，但總覺得香甜的梨中帶有絲絲苦澀，他有種說不清楚的感覺。

不久，“七七”事變爆發了，北平淪陷，葉篤正和女友都到了由清華、北大和南開三所大學組成的長沙臨時大學。在那個生活艱苦的時期，頭頂經常會響起防空警報，但是這種不安定的氛圍卻沒有影響沉浸在美好初戀中的葉篤正，他開心地享受與女友一起學習的每一天。

女友是個覺悟很高、很積極的姑娘，她總是勸說葉篤正和她走出校園，走上戰場。她提出先到西安，再找機會參加真正的抗戰。于是，葉篤正和女友一起到了西安。

在西安的日子里，葉篤正的女友更加積極地參加各種抗日宣傳活動。一次演出，女友要扮演一個抗日空軍飛行員的愛人，導演要她在飛行員凱旋歸來的時候親吻他。女友沒有接受。她依偎在葉篤正的懷里，俏皮地說“如果我接受了那個動作，你還讓我演嗎？”“當然不讓演了！我就是不讓你親別人！”

如果說二人是因為愛而走到一起的，那么他們的別離應該歸咎于這動蕩不安的局勢。葉篤正與女友一起參加了學生救亡團，葉篤正在衛立煌的司令部，并隨部隊四處奔波。女友則到了王屋鎮的小分隊，在當地進行抗日救亡宣傳。就在葉篤正從西灘奔赴王屋鎮的那個晚上，女友給了葉篤正一封分手信，表示與他的關系到此為止。突如其來的情況，讓沉浸在愛戀中、毫無思想準備的葉篤正受到了莫大的打擊。留在王屋鎮的那個晚上，葉篤正痛哭了一場，一夜無眠，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女友為什么要和自己分手。

一路上的經歷，已經讓葉篤正對國民黨軍隊倍感失望，再加上失戀的沉痛打擊，葉篤正徹底沒有了牽掛。這時，他得知學校已遷至昆明，改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并已經開始復課了。葉篤正便決定離開救亡團，重返校園，繼續未完的

學業。

對于葉篤正的這段初戀時光，熟悉他的兄弟和朋友們總是開玩笑地說，應該感謝那個姑娘。如果當初不是她提出與葉篤正分手，葉篤正也許會帶著這份牽掛繼續留在救亡團，很可能會和女友一起去延安。那么葉篤正或許就成不了今天的葉篤正了。

但還有一說，性格決定命運。這件事能夠改變葉篤正的生活道路，卻不是他成為一個著名科學家的原因。

那個領他上道的他

1937年，葉篤正幾經周折，回到了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近兩年來，在校外宣傳抗日的所見所聞，讓葉篤正更為深刻地感受到先進的科學知識與技術對于一個國家和民族的重要性。

回歸學校生活的葉篤正，決定選擇物理學作為自己的專業，希望用科學改變祖國的命運，實現自己科學救國的夙愿。然而，一次偶然的邂逅，卻讓葉篤正做出了一個改變他一生前途命運的抉擇。

青年時期的葉篤正最酷愛也最擅長的運動就是乒乓球。在南開中學時，他就是乒乓球隊的主力干將。到了清華大學他仍然是校乒乓球隊的一員大將。就連葉篤正的摯友也有相當一部分是由曾經的球友發展來的。

一個晴朗的午后，還是理學院一年級學生的葉篤正來到學校的乒乓球臺，經過球友的介紹，結識了即將從物理系畢業的錢三強。錢三強的父親是中國近代鼎鼎大名的語言文字學家、國學大師——錢玄同。錢三強并沒有繼承父親的衣缽，而是對科學研究有著極為濃厚的興趣。與葉篤正一樣，錢三強也同樣懷揣著科學救國的宏偉志愿。

對科學的未來有著美好憧憬的葉篤正迫不及待地對這位志同道合的學長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把自己準備研修物理專業的打算告訴了他，并征求他的

意見。

錢三強沉思了片刻，給出了一個改變葉篤正一生的建議。錢三強如兄長般拍拍葉篤正的肩，坦誠地說：“你不要念物理，還是搞點實用的學問吧！氣象學對中國來說是一個空白的領域，我看你還是學氣象比較好，中國的氣象科學太落后了?，F在，中國最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學問。”

聽了錢三強的話，葉篤正覺得很有道理。于是他放棄了自己喜愛的物理學專業，而選擇了更為實用的氣象學。從此，葉篤正踏上了氣象學研究的道路，這一走便是一

輩子。

又應了那句話——命運的安排。就在葉篤正出生的這一年，中國有了第一份記錄風云變幻的現代意義上的氣象記錄。這位生于亂世，且與中國現代氣象記錄同齡的葉家七公子，后來竟成為了一代氣象科學宗師。

葉篤正說：“一個科學工作者，一生的經歷就好像是一出戲。這出戲演出要成功，有兩個必須的條件，其中之一就是要有一個舞臺。對我來說，我一生都在中國科學院大氣物理研究所，這個舞臺就是科學院和大氣物理所給我的，所以首先我要感謝科學院和大氣物理所。同時，這一臺戲演出成功不成功不僅僅需要一個舞臺，而且要有眾多的演員。演員彼此幫助，彼此和諧，這出戲才能夠演出成功。這臺戲的成功，不是一個人的成績，而是大家的……”

如今篤正先生的這臺戲已經完美謝幕了，愿大師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