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魚
作者有話說:寫這個故事的起因,是因為春天的時候放在干洗店的襯衣一直忘了取,前段時間去取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了這個梗。想起中學時代,因為傾慕一個少年,偷偷私藏他用過的值日袖章,就有了這個故事的開頭。
相信許多人的母親都和文中的母親一樣,把自己想要的生活押注在子女身上,用自己的眼光去幫子女謀一個好的前程,哪怕他們并不想要。有的人選擇聽命父母,而有的人篤定的地選擇自我,我是后者。
就算全都是假的,但我喜歡你是真的。
01
賀家那輛凱迪拉克停在冷鎖鎖家的店門外時,外面還下著雨。
自從上個禮拜進入梅雨季后,上海的雨就沒停過,沒有翻涌的烏云,亦沒有電閃雷鳴,只有灰沉沉的天和沒完沒了的雨,街上灰頭土臉的梧桐樹被沖刷的得油亮鮮活。冷鎖鎖一邊寫作業,一邊窺視外邊的動靜,連寫錯了英文字母也沒察覺。
很快,車上下來了一個中年女人,撐著一把藍色的傘,飛速地下車躲到她家的屋檐下,感應門應聲開了,她踩著小碎步走進來。
“賀太太來取衣服啊?”是母親略帶討好的聲音。
賀太太微微點頭,目光卻始終在她腳上那雙沾了點水的小羊皮鞋上,“我那兩條披肩,還有我兒子的外套。”
母親從她手里取了收據,去拿衣服,。冷鎖鎖埋頭寫作業,耳朵卻豎起來聽外面的動靜,母親在店里來來回回的地走,口中一直用揚州話念叨著:“奇怪了,明明洗好放在這里的,怎么找不到了。?”
賀太太越來越沉的臉色,一分鐘后終于忍不住問道,“到底找不找得到啦?我那條披肩可是愛馬仕最新款,我兒子的外套六千多塊吶哪。”
母親只找到兩條披肩,一聽急得團團轉,跑進來問用揚州話問冷鎖鎖,:“你見到一件男式駝色羊絨男式外套沒?”
冷鎖鎖一怔,搖頭,握著筆的手心汗津津的。
母親撩開簾子出去,在店里又是一通找,結果仍是沒找到,賀太太眼角眼里的急躁也沒了,眉毛高高挑起,:“別找了,我看是找不到了。”
母親一邊道歉一邊繼續找,恨不得把店里所有的角落都翻個遍,還叫冷鎖鎖出來一起找,她東翻翻西翻翻心不在焉,這時感應門突然開了。
“怎么回事?”門口站著一個少年,清瘦白凈的臉上寫滿不耐煩。
賀太太說:“你的大衣被他們洗丟了。”
少年環顧了一圈店面,目光對上冷鎖鎖,很快又移開,幽幽地道:“一件衣服而已,丟了就丟了。”
“是四月你在墨爾本買的那件。”賀太太說,“這不梅雨季我怕發霉就幫你拿來洗了。”
少年臉色一沉,想起什么似的轉身跑了出去,開著車急速離開了,車輪濺起了一灘攤積水,嚇得冷鎖鎖一哆嗦。
那天,翻遍了整個店鋪也沒有找到那件外套,母親無奈地賠了賀太太六千塊錢,那是她家干洗店大半個月的收入。冷鎖鎖把這些年存下來的一筆旅游資金,全交了出來,母親大感意外,:“你不是說高中畢業要去旅行嗎?”
“不去了。”她略略心虛地說。
那天晚上睡前,母親同父親說起外套丟失的得太詭異,冷鎖鎖在隔壁聽著毫無睡意,窗外的雨聲凄厲,她想起賀朗站在門楣下的樣子,還有他掃過她的那一眼,暗暗想,早知道那件衣服這么貴,她就不拿了。
02
冷家三年前從揚州的小縣城搬來上海,開了這間干洗店謀生,為了省房租,一家三口蝸居在干洗店狹窄的里間。母親負責經營干洗店,父親在一家公司當保安,拋開住宿這件事,其他方面還算有聲有色。
畢竟從小地方來,父親又總是用一副豁達的口吻說,不要學人家那么拼命賺錢,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母親想法不同,她不僅想要把干洗店經營下去,還想要在上海立足,想把冷鎖鎖嫁給一個上海富家子弟,有朝一日揚眉吐氣。
十七歲的冷鎖鎖自然不懂母親的打算,但還是要按照她的安排,除了正常的學習之外,還要學大提琴,學英文,學上海話,這些都是她跟那些來洗衣服的富太太閑聊時學來的。賀太太是店里的常客,她不會開車,有時候是司機載她來,有時候是賀朗。
冷鎖鎖第一次見到賀朗,是去年冬天。
街邊的梧桐樹掉光了葉子,一眼望過去滿目蕭條,她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夕陽從對面樓頂的罅隙照射過來,落在她臉上,她歪著腦袋迷迷瞪瞪的地背著英文單詞。忽然,一輛車停在她面前,冷風在她周身打了個璇旋兒,她抬起頭的那瞬間,車窗搖下來,漸漸露出一張頂好看的臉,還留著舊式的中分頭,顯得他的臉越發修長,書上說的郎眉星朗眉星目大概也不過如此,他掃她一眼,看不出任何情緒。
很快,賀太太踩著高跟鞋從副駕駛位下來,拎著兩袋衣服噠噠嗒嗒嗒地進了店里。
冷鎖鎖依然坐在小凳子上,仰頭望著賀朗,他則百無聊賴地望著前方,冷鎖鎖垂下頭繼續背單詞,但心里卻在想,這個少年是19歲還是20歲?他和賀太太是什么關系?
“錯了。”他忽然開口,“island里的s不發音。”
“啊?”冷鎖鎖懵懵懂地抬頭看他,賀朗又說了一遍,她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頓時尷尬的地漲紅了臉,在心里暗暗罵自己豬腦袋,今天英文老師明明強調過好幾次了。
冷鎖鎖還在懊惱丟了人,賀朗勾起嘴角笑得有一絲得意,然后朝還在交代母親衣服清洗時要如何注意些什么的賀太太喊了一聲,:“媽,快點,球賽要開始了。”
賀太太裹著她的貂絨大衣,嗒嗒嗒噠噠地上了車,賀朗再沒有看冷鎖鎖一眼,一踩油門絕塵而去。倒是冷鎖鎖望著那輛車一直到消失在人潮燈海,發了好久的呆,直到母親叫她進去吃飯,她才沒頭沒尾地冒出一句,原來他是她兒子。
上海十二月的天氣已經涼了,她的房間里灌入陣陣寒風,但冷鎖鎖她想起賀朗嘴角的笑,只覺得暖意融融。
就像四月的上海,拂過黃浦江的風,梧桐樹間灑下的光。
那是十六歲少女最初的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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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賀朗又來過幾次,有時候是送賀太太過來,有時候是自己來取衣物。
那時是春天了,店外的花壇里種滿了菖蒲花,淡淡的紫色簇成一團,冷鎖鎖只要發現收據單上有賀朗家的,那接連幾日都會等在門外,因此,賀朗已經同冷鎖鎖有過幾面之緣。有時候,賀太太取了衣服又去旁邊的水果店買水果,賀朗會多停留一會兒,她坐在店門口背單詞假裝背錯,賀朗總會糾正。
有一次,她錯的得離譜,賀朗忍不住跑下車來,從她手里拿走英語書,示范正確的發音給她聽。
冷鎖鎖雙手捧著臉,望著他的下巴和滾動蠕動的喉結,緊張的得說不出話來。坐在車里的賀朗和站在她面前的賀朗完全不同,她沒想過他有那么高,高出她一個腦袋頭,仿佛注定了她是要仰望他的。
“冷鎖鎖。”他合上書之后,掃了一眼她寫在扉頁的名字,默默念了她的名字,沒再有任何言語。
為此,冷鎖鎖揣摩了幾日,他是覺得好聽呢,還是難聽呢,反正學校里的人都不喜歡她的名字,因為用上海話念鎖鎖,聽起來就像“騷騷”,她也不喜歡這個名字,感覺像個舊時代小說里的丫鬟名。
母親從學生時代就是亦舒的粉絲,鎖鎖是她從書里看來的名字,當年她執意要來上海,大概也是與此有關的,。在亦舒的書里,也有一個叫鎖鎖的女孩,憑著自己的美貌和情商在上海混的得風生水起。
母親常說,她自己這輩子是沒那種命了,就看冷鎖鎖了。她,自己帶她脫離小縣城來到大上海,拼了命的地供她吃好穿好,剩下的她要自己去努力。
冷鎖鎖想,哪有這么容易,21世紀的上海早已經不是亦舒小說里的舊上海了,最重要的是,她并不想過朱鎖鎖那樣的人生,憑借著男人一步步爬到云端,卻沒有人陪她站在云端上。
她的心是暖的,想要的也只是溫柔而已。
有很長一段時間,賀朗都沒有再來,冷鎖鎖坐在外頭連單詞都背不下去了。上個月賀太太拎來兩袋衣物,冷鎖鎖在里面寫作業的時候,聽見賀太太說,梅雨季家里的衣服都潮了,尤其是賀朗的外套要好好洗,過兩日來取。
冷鎖鎖聽見賀朗的名字,頓時來了精神,跑出來看是一件駝色的羊絨大衣,摸起來很柔軟。母親洗好之后掛在防塵袋里,那天晚上冷鎖鎖翻來覆去總想著這件大衣,在天亮時她偷偷將衣服拿回了自己房間,抱著那件衣服甜甜地睡了。
她沒想過,那件大衣會這么貴,也沒想過那么有錢的賀太太會在意這件衣服,甚至忘了客人的衣服丟了,自家是要賠的。
她單純的得就像蔣南孫,母親卻希望她成為八面玲瓏的朱鎖鎖。
冷鎖鎖后悔了,她想這件事以后,賀太太大概再也不會來洗衣服了,那她也就見不到賀郎了,沒想到第二天賀朗就來了,還指定要找冷鎖鎖。
冷鎖鎖戰戰兢兢地從里間出來,賀朗一臉急迫地將她拉倒拉到店外。
“我媽拿衣服來洗的時候,你有沒有看見或者聽你姆媽提到口袋里有什么東西?”
冷鎖鎖努力回想,然后搖了搖頭。
賀朗的神色放松下來,讓她再好好找找那件衣服,如果找到就告訴他,而且只能告訴他,說完還跟冷鎖鎖要了手機號碼。
“這是我的號碼和地址。”賀朗撥打了她的電話,然后存下她的名字。
冷鎖鎖親眼看著他修長的手指飛快地鍵盤上打出她的名字,然后存進了電話簿,興奮的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賀朗再三叮囑如果找到衣服絕對不能告訴別人,要親手交給他。
冷鎖鎖木訥地點頭,待賀朗走后,她立即跑去樓上找到那件大衣,沒想到翻來翻去真的在內兜里發現一個東西,摸出來一看是一封已經拆封的信。
04
天色將晚,別墅區里的粉色夾竹桃在一片暮色里靜靜地開著,冷鎖鎖第一次進豪華住宅區,才知道這個地方和她所住的地方,是一種有著怎樣的差距,這也間接說明了她和賀朗的差距,想到這里,她的心里冒出一絲無奈和酸楚。
她找到了29號樓,按照賀朗給的地址,將那件大衣連同信封一起放在了門口,然后匆匆逃離。
可偏偏不巧,走到小區門口時,她遠遠就看見了賀朗,他穿著米白色的棉麻衫和黑色九分褲,露出一截好看的腳踝,正大步走過來。她來的時候怕被監控拍到特地戴了口罩,但她還是心虛地垂下頭,從他身側匆匆擦肩而過。
他沒注意到她,目光也絲毫沒有在她身上停留,雙手插著口袋高昂著下巴昂著頭進了小區,。直到他走出很遠,冷鎖鎖才松了口氣。
其實,她是可以打電話給他,光明正大地告訴他,衣服和東西找到了。
但是她怕被精明的母親察覺,只好以這樣的方式還回去,賀朗拿回了想要的東西,應該不會再來找她了。
她跟他就回到會和以前一樣,從此再無交集了。
冷鎖鎖回到干洗店時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街燈一亮,上海就變得紙醉金迷起來,路邊的梧桐樹枝葉繁茂遮住了大部分燈光,她坐在門前的小凳上,像隱在一片灰暗里。
冷鎖鎖上著英語課,望著窗外出神,。東西已經歸還一個禮拜了,賀朗真的就沒有再出現過,她雖然有他的聯系方式,卻找不到聯系的借口。她不禁后悔得直戳腦袋,不該那么早把東西還給他,該與他多碰幾次面,至少,至少要在他心里留下點印象。
放學后,她還在懊悔,穿過弄堂回家的時候,初夏的風迎面吹來,忽然有一輛車停在她面前,只見賀朗清俊的臉從車窗里探出腦袋,對她說,“要不要載你一程?”
她下意識地搖頭,又猛地點頭,賀朗撲哧笑了,:“上車。”
冷鎖鎖就這樣鬼使神差地上了車,一路上兩人無話,她坐在副駕駛位心里砰砰怦怦亂跳,眼睛卻始終不敢看他,心里腦海里來來去去地回響著:我怎么就上車了?我竟然上了他的車。
車在紅燈前穩穩停住,賀朗忽然說,“謝謝你,冷鎖鎖?”
她的名字,他是用上海話說的,平日里她聽人這樣叫心里總不太舒坦,但就算是騷騷,從他的口中念出來,竟也別有一種意境。endprint
“這個給你。”他遞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冷鎖鎖接過來,發現是一疊沓現金,她不解地看向他,他便笑著說:“大衣找到了,自然要把錢給你,你清點一下。”
冷鎖鎖木訥地埋頭數錢,數著數著忽然愣住了,她真是個白癡啊,竟然真的在他面前數錢,這是擺明不信他嗎?她立即停下來,把信封塞進書包里,想起什么似的,自顧自地解釋道:“那個,是我不小心把你的大衣跟別人的弄混了,還好你的信沒丟,你不用告訴我母親了,不然她要罵死我。”
賀朗透過后視鏡,看著手足無措的冷鎖鎖,倏地笑了。
05
那日,賀朗送冷鎖鎖回到干洗店。
她下車對他說了謝謝,他便一踩油門絕塵而去,隔著玻璃這一幕落在母親眼里,。晚上吃飯時,母親她問為什么是賀朗送她回來的。她支支吾吾說放學路上遇見之類的,母親那雙烏黑的眼珠在眼眶中轉了轉,嘴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她打量著吃飯的女兒,白凈的臉盤,天生自然卷的長發,左邊眉尾處有顆痣,。小時候她帶她去算過命,說她是天生富貴命,所以她才不惜一切地將她帶來上海,還給她取名亦舒小說里這個鎖鎖,希望她能在上海站穩腳跟。
第二日,冷鎖鎖放學回來,母親忽然提出帶她去買衣裳,去的是平日不曾去的高檔街鋪,買了好幾身連衣裙,十八歲的高中女生冷鎖鎖搖身一變有了幾分時尚雜志插圖模特的感覺,。幾件條連衣裙花掉了洗衣店一個月的收入,母親這回倒付錢付得爽快,理由是她馬上要高考,作為她升入大學的禮物。
冷鎖鎖正是愛美的年紀,加上一顆少女心撲在賀朗身上,對于好看的東西自然歡喜,只是如今她跟賀朗已經兩不相欠,她連他的面都見不著。
買完衣服的那天晚上,冷鎖鎖聽見隔壁的爭執,父親怪她給鎖鎖買衣服太大手筆,擔心她會變得虛榮。
母親只說,她自有這樣做的理由,等以后他和鎖鎖都會感激她的。
冷鎖鎖那時當然不懂母親的用意,直到高考結束填志愿的時候,之前母親讓她報電影學院,現在卻忽然改成了外國語大學。
“為什么啊?”冷鎖鎖問。
“你不是喜歡賀朗嗎?”母親一邊說話一邊熨衣服,像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一樣的口吻,卻在冷鎖鎖心里炸了鍋,她杵在門口羞得說不出話,臉上像映著晚霞,。母親倒是無所謂,接著說:,“那件大衣,我給你收拾房間的時候看見了。”
冷鎖鎖把嘴唇咬的得泛白,想反駁卻說不出口,母親抬起頭望著她,笑了。那笑里,有幾分上海女人的精明和狡黠,但天真的冷鎖鎖只以為那是母親的開明,卻不知道她母親費了多少心思才打聽到賀朗所在的學校。
兩個月后,冷鎖鎖在外國語大學門口遇見賀朗。
她穿著那件條薄荷綠的中袖連衣裙,在一片深綠里輕盈的得像只蜻蜓,。賀朗見到她時,神色間有些意外。
“歡迎你。”他說。
“謝謝學長。”冷鎖鎖垂眸淺笑。
他走出兩三步頓住,回頭望著她說,:“裙子很適合你。”
冷鎖鎖兩只手緊張的地攥在一起,說了句謝謝,然后望著賀朗走遠,不知道為何明明是正午陽光傾城的時候,他的背影卻有一種黃昏落日沉沉的蕭寂感。
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被她奉為男神的賀朗,在學校里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學生,她會在食堂里遇見他,也會在奶茶鋪和圖書館遇見他,她唯唯諾諾不敢坐到他身邊,倒是他先向她招手。
她歡天喜地地坐過去,柔柔地叫一聲“學長”。
06
冷鎖鎖從進學校那天開始,就成了男生們眼里的星辰。
除了大一的新生,還有大二大三的學長來獻殷勤,他們說她是這屆新生里最好看的姑娘,說她像極了年輕時的鐘楚紅,。但這些她沒當回事,只一心在賀朗身上,她發現他總是一個人,跟寢室里的姑娘們說起他,她們滿臉疑惑地問,賀朗是誰?
冷鎖鎖在心里竊喜,她喜歡的賀朗,而自己竟然沒有任何情敵,是不是說明她會有一絲一毫的機會站在他身邊。她開始越發積極地出現在他眼前,周末賀朗開車回家,她也鼓起勇氣去問他,能不能順路載她,賀朗自然不會拒絕。
十月的上海已經有了深深的涼意,正值下班晚高峰,他們剛出學校就堵住了。
“在學校還習慣嗎?”賀朗問。
“挺好的。”冷鎖鎖沒說的是,——只要有你在,哪里都習慣。
賀朗不再說話,冷鎖鎖拼命地轉動腦袋,終于她想到一個話題,剛要問,他忽然踩了急剎車,她整個人都被彈起來,撞上車門。冷鎖鎖吃痛地揉著手肘,看向賀朗,只見他怔怔地望著前方,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是一個女生女人,高挑消瘦,利落的齊耳短發,雖然白衣黑褲搭白球鞋,但看上去仍有30來歲的了,正穿過斑馬線,。冷鎖鎖回頭看賀朗,只見他緊握著方向盤,指關節泛白,直直地看著那個女生女人,仿佛完全聽不見后面刺耳的鳴笛,直到那女生女人消失在轉角,他才收回目光繼續開車。
木頭似的冷鎖鎖,在那一刻也明白,那個女生女人絕不是路人那樣簡單,心里隱隱的有些不安,賀朗眼里的冷峻又多了一份分,她只好把所有的話題都咽下去。
賀朗送她到干洗店門口,才發現店門緊鎖,她打電話給母親,卻一直無人接聽,賀朗只好帶她去吃飯。
是一家簡單的西餐廳,等上餐的時間里,賀朗忽然自顧自地說起來。
“你知道,喜歡一個人四年是什么感覺嗎?”他問。
冷鎖鎖閃爍地對上看著賀朗的眼睛,像一潭死水,她木訥地搖頭。賀朗說,他從未跟任何人提起,他喜歡一個大他十歲的人,她曾是他的英文家教,他16歲的時候,她已經26歲了,他那時年少天真,對她的喜歡毫不掩飾。
有一天,他用盡少年的勇氣跟她表白,她說只要他學期結束前考試能拿到滿分,她就考慮跟他去吃飯。可是當他興奮地拿著滿分試卷回來時,她已經走了,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她讓他拿滿分不過是因為,賀太太會多付她一個月的薪水。endprint
聽起來多么幼稚的一個賭局,卻是少年最初的希望,可是在她眼里,他的喜歡不過等于一個月的薪水。
賀朗說到這里,嘴角勾起一絲苦笑,。冷鎖鎖天真到傻氣,還替他感到委屈,她不知道為什么他要跟她說這個,難道是覺得跟她已經很熟絡了嗎?
吃完飯,賀朗送她回去,遠遠看見干洗店的燈光,冷鎖鎖忽然叫了一聲停車,他疑惑地看她一眼。只見冷鎖鎖她咬得嘴唇泛白地望著他,車窗外的聲音很嘈雜,但他還是聽見了她氣若游絲的那一句,賀朗,我喜歡你。
而他沒有絲毫意外,甚至毫不猶豫地回答:“謝謝,但是我不喜歡你。”
“那你為什么跟我講那些?”她問。
賀朗擰了擰眉,不敢相信地問:“那封信,你沒看?”
冷鎖鎖搖頭,在大衣里找到那封信之后,她確實有想過打開看看,但最后還是沒看,賀朗不可置可否,他早察覺到她喜歡他,也知道她故意藏起了他的大衣,所以他以為她一定會看那封信。
“對不起,我以為你看了,才跟你講的這些的。”賀朗有些抱歉地說。
冷鎖鎖的心在這片夜色里,碎得悄無聲息,她還以為他是有些喜歡她了才跟她講這些心底深處的往事。
賀朗送她回干洗店門口,就走了。
母親一見她回來,就過來追問賀朗帶她去吃什么了,冷鎖鎖這才明白為什么從不鎖門的干洗店,為什么今天會鎖門了,也終于明白為什么她母親要給她買那些昂貴的裙子,為什么要讓她去念外國語學院了。
原來,她不過是母親想要在上海站穩腳跟的籌碼。
07
那一晚,冷鎖鎖徹夜未眠,腦海里來來去去都是賀朗,和他說的那些話,眼淚滾進頸窩,一路涼到心口。
下夜班回來的父親跟母親又為了一些小事起了爭執,冷鎖鎖整個人蒙進被子,天一亮就回了學校。冷鎖鎖在圖書館見到那個短發女人,才知道她是學校的英文老師,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溫萊,她才記起在迎新晚會上她也曾見過她。
那一刻,冷鎖鎖忽然就明白賀朗為什么會念這所學校了。
之后,冷鎖鎖很少再去找賀朗,偶爾在路上遇見也只是微微點頭示意,仿佛一瞬間兩人就變成了陌生人。
冷鎖鎖偶爾也會去上溫萊的課,她以為這樣會遇見賀朗,但賀朗一次都沒來。十二月,溫萊在課上公布了要訂婚的消息,要休一段時間的假,冷鎖鎖和其他學生一樣鼓掌祝福,她思來想去,還是發短信告訴賀朗了。
賀朗沒有回消息。
一周后,冷鎖鎖忽然收到賀朗的消息,他要出國留學了。
冷鎖鎖看著這句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打了許多字都刪掉,最后只發了四個字,——一路順風。
冬天的上海很冷,梧桐樹掉光了葉子,整個城市都冷清下來,。冷鎖鎖自從放了寒假,就整天窩在干洗店的閣樓上。那天,母親蹬蹬噔噔噔地跑上來問她,:“剛才賀太太來過,你怎么沒跟我說賀朗要去留學的事啊。”
冷鎖鎖哦了一聲,母親把她從被窩里拉出來,:“你也去留學吧,跟賀朗一起。”
冷鎖鎖猛地抬起頭,看著母親,但很快又垂下臉頭,留學?她從來沒敢想過,也不是想留學就能留學的,他們一家人在上海活下去都很難,她怎么可能去留學。但是母親比她堅定多了,拿出了所有的存款,還從賀太太口中套出了賀朗留學的學校。
母親還說,賀朗獨自在國外,如果有她陪著,他一定會愛上她的。
冷鎖鎖想起賀朗那一句,“我不會喜歡你的”,心里一涼,但是想起這個狹窄的閣樓,想起父母三天兩頭的爭執,她覺得也許這是個機會,就算不能讓賀朗愛上她,至少她還可以陪在他身邊,至少可以暫時遠離現在的生活。
冷鎖鎖在機場毫不意外的地遇見了賀朗,倒是賀朗很詫異,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倒是冷鎖鎖深吸一口氣,笑著對他說,:“放心,我不是來糾纏你的。”
一向沉著的賀朗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也是在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這個女生特別可愛,就像他第一次在干洗店門口隔著車窗玻璃看見她時,她閉著眼睛背單詞,長發垂在肩上,傍晚的霞光落在她白皙的臉上,發音不準,他忍不住去提醒她時,她窘迫的得漲紅了臉。
有時候,他挺怕在學校碰見她,他怕她清澈的目光,就連那天晚上她那一句毫不掩飾的“我喜歡你”,也讓他害怕,他拒絕過很多人的告白,唯有她,他覺得自己過于殘忍,甚至有些后悔。
08
二月的墨爾本正值盛夏,一眼望去滿目蒼翠。
下飛機后,賀朗和冷鎖鎖一同乘車去學校,又一起去找提前租好的公寓,冷鎖鎖拿著地址跟賀朗一同站在公寓門前時,不由得在心里佩服起母親,她竟然連他住在哪里都知道。
“真巧啊。”冷鎖鎖有些心虛地說。
賀朗笑笑,幫她把行李搬進電梯,上了樓才發現他們住同一層樓。從那天開始,他們幾乎日日都見面,一同去學校,再一同回公寓。忽然想吃中國菜了,也會一起去找正宗的中餐館。
出雙入對的時候多了,許多人都把他們當成了情侶,最初賀朗還會解釋,后來也懶得解釋了。只是每個月交房租的時候,房東一臉不解地問他們為什么要租兩間房子,冷鎖鎖驀地紅了臉,賀朗只是聳聳肩。
周末,賀朗和冷鎖鎖一同參加一個中國留學生聚會,大家都喝了些酒,席間忽然有個男生問賀朗跟冷鎖鎖到底是什么關系,如果不是男女朋友的話,他可就要下手了。
冷鎖鎖期待地看向賀朗,他也看著她,兩人目光碰觸又迅速收回,男生繼續追問,大家都跟著起哄,冷鎖鎖索性抓起賀朗的手,大家頓時了然。回去的路上,兩人的氣氛有些尷尬,還是她先開了口。
“對不起,我只是想快點結束那個話題。”
“沒關系。”賀朗說。
冷鎖鎖想起剛才自己握住賀朗的手那一刻,他的手很大很暖,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汗涔涔的,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感覺他有回握她,但想想應該不會,畢竟他說過不會喜歡她,他的心還在溫萊身上。endprint
三月,墨爾本開始進入秋季,天氣涼的得很快,冷鎖鎖洗手間的淋浴系統卻突然壞了,房東碰巧帶妻子出去旅行了,接到她的求救電話也只輕松地說,去你男朋友的房間洗不就好了。冷鎖鎖不想解釋,只每天一通電話催房東想辦法,沒想到房東把這件事告訴了賀朗,他來敲門,讓她去他房間洗。
冷鎖鎖只好硬著頭皮去了,但沒想到她洗到一半竟然停水了,在里面糾結了半天不得不向賀朗求救,他跑下樓給她買了一大桶礦泉水又燒熱了才拿給她。
像個惡作劇一般,一個禮拜后,冷鎖鎖房間的淋浴修好了,大雨過后屋頂卻開始漏水了,不偏不倚對著她的床。房東找人來修,少說也要三兩天,還讓她跟賀朗擠兩天,冷鎖鎖本以為他會拒絕,沒想到他卻爽快地答應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睡床,我睡沙發。”
冷鎖鎖雖有顧慮,但也不好意思回絕,回絕不就意味著她不信任他嗎?
就這樣,冷鎖鎖跟賀朗獨處一室了三天,也許是因為尷尬,兩人都毫無睡意,每天晚上都聊天聊到深夜。冷鎖鎖那時候才知道,原來賀朗出國留學的原因不是溫萊要嫁人,而是他父母離婚了。
他母親和父親從兩年前就開始打離婚官司,他不想面對這一切,所以逃來墨爾本。
冷鎖鎖不禁有些心疼他,原來這世界很公平,有錢人也有有錢人的悲哀。
09
三月底,冷鎖鎖剛回公寓就接到母親的電話。
母親在電話里沙啞著嗓子說,完了,完了,賭輸了,賀家的設計公司破產了,賀朗的父母離婚了,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
冷鎖鎖震驚的得說不出一句話,只聽見母親在掛電話之前說的最后一句話,不要在耗在賀朗身上了,她又結識了另一個富家公子,讓她趕緊回上海,不然就斷了她的生活費。冷鎖鎖愣愣地跌坐在沙發上,直到賀朗來敲門叫她吃飯才回過神來。
從前他們一起吃飯,冷鎖鎖堅持AA,但這次買單埋單的時候,她搶著付了錢。
賀朗覺得奇怪,倒也沒說什么,只是回去的路上冷鎖鎖一直咬著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賀朗問她,“你到底怎么了?”
冷鎖鎖說:“我可能要回上海了。”
“為什么?”賀朗不解。
冷鎖鎖到底天真傻氣,不如她母親那般精明,也藏不住話,她直接問他:“你知道你家破產的事了?”
“你怎么知道?”
冷鎖鎖愣住,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倒是賀朗忽然笑起來,:“你是你母親告訴你的吧?她一直非常關心我們家的事,包括我在哪里讀書,包括我要來墨爾本留學,包括她跟人打聽我家公司年利潤,自然也包括,我父母離婚后的財產分割問題,對了,還包括那件大衣……”
冷鎖鎖徹底懵蒙了,好久才說:“你,你都知道?”
賀朗沒說話,冷鎖鎖緊張地攥緊手心,從小到大她都是個沒主見的人,什么都聽母親的,母親她說什么她就做什么。從一年前賀太太跟賀朗出現在她家干洗店的時候,母親就知道在上海站穩腳的機會來了,在每次賀太太要來取衣服的時候,讓冷鎖鎖打扮整齊地坐在店門口背單詞,還故意背錯,只為了引起賀朗的注意,偷藏那件大衣,也是母親的策略,因為母親在洗衣服的時候發現了那封信,是溫萊寫給賀朗的,拒絕了他的告白,日期是三年前,這說明這封信對賀朗來說很重要,他一定會來找她的。
母親曾對她說,在賀朗最脆弱的時候陪在他身邊,她就一定能永遠站在他身邊,母親什么都想到了,唯一沒想到的是賀家會一夜之間破產,她自己用盡所有積蓄才把冷鎖鎖她送到他身邊,可現在一切都白費了。
冷鎖鎖把這一切全都坦誠相待,賀朗從頭至尾都沒說一句話。
“就算全都是假的,但我喜歡你是真的。”
冷鎖鎖說完進了電梯,沒聽見賀朗叫她的名字。十六歲時,他對溫萊是年少情竇初開的傾慕,直到遇見冷鎖鎖,他才明白什么是喜歡,是什么是愛。
他想到冷鎖鎖母親的如意算盤就覺得厭惡,所以在她跟他表白的時候,他幾乎是本能的地拒絕了。但是,經過相處他才發現冷鎖鎖和他想象的不一樣,她單純又天真,不過是受她母親愚弄而已。
自來墨爾本以后她的心意,他全都能感受到,只是始終沒能拉下臉來回應她。
10
冷鎖鎖申請了休學,第二天就從公寓搬走了。
臨走前,她在賀朗的門口站了很久,終究是沒有勇氣敲門說再見,而里面的人聽見她的腳步聲一點點遠去,握緊了雙手雙拳卻沒勇氣留住她。
冷鎖鎖在去機場的路上,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給她安排好了明天要見的人,她一一應下,掛完電話后望著窗外已經已是深秋的墨爾本,冷風吹來,她縮了縮肩膀,忽然做了一個決定。她用盡所有的勇氣發短信跟母親說,她不回上海了,她從來就不喜歡那家干洗店,也不喜歡上海,更不喜歡母親跟她描述的富貴生活。
她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喜歡的人,和一顆自由的心。
母親很快打電話來,氣得聲音顫抖地叫她立即回上海,冷鎖鎖第一次按了掛斷。
最終她選擇留在墨爾本,平時上課,周末的時候在中餐館打工,為了節約洗頭發的時間,她剪掉了那一頭母親口中深受男人喜歡的那一頭卷發,短發的她看起來爽利又可愛,在餐廳打工的時候,總能多收到一些小費。
冬天的時候,冷鎖鎖打工的餐館來了一個男生,老板讓她幫忙面試,當她推門進去,男生抬起頭的一瞬間,仿佛時間停止了轉動。
兩人目光碰觸,在彼此的眼里仿佛看見了星辰大海。
這一次是冷鎖鎖先開口,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賀朗說。
此刻連續下了一個禮拜陰雨天的墨爾本,忽然放晴了。
編輯/沐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