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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

2017-12-19 08:46:36江雨薇
飛天 2017年12期

江雨薇

從省里趕到縣城醫院,坐在太平間門口抹淚的小妹撲倒在我的腳前,嘎孤(大哥)——媽咦走(媽媽死)了!昨個你走后,媽咦就坐在門口念叨你的小名,望著大路發呆。今早額(我)服侍媽咦吃過早飯,剛到鄉政府辦公室,莊子上的人就打電話說媽咦倒在從城里回來的路上,沒到醫院就……

媽咦,媽咦!你怎么這么狠心,你就真要我后悔一輩子?跪在母親的遺體前,昨天告別時母親的話響在耳邊。

父親去世后,母親一直跟著我住在省城。我不過是按當地的風俗隨大流,在年關和清明節時邀上姐妹、提上香火到墳上去看望一回。開始兩年姐妹們還哭上一場,漸漸的淚也少了,燒完紙錢、磕完頭,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也就回城了,回鄉只是一種儀式和包袱。再后來遠在蘇杭打工的姐妹們為生活奔波,春節也不再返鄉過年,更是把清明回家上墳這事也省了。很多年也沒人提過回莊子上看看老屋,這陣子母親鬧著我送她回鄉下。

拗不過母親,頂著泛濫的陽光回鄉。車窗外一幕一幕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莊,安靜地在眼前掠過,就像小時候倉促又糊涂的日子,沒有多少值得紀念的回憶。那些歲月給我印象深刻的是饑餓、貧窮,以及父母一回回的吵架。鄉鄰間人人都是“是非精”,不是人前被人說,就是人后在說人,吵架的打架的挑撥離間的從不間斷。

再次駐足于我披肝瀝膽才遠離并封存的記憶中,卻又常常出現在我夢中的村莊,看田地和山坡,看樓房和溝壑,看空曠處散落著的一些墳塋,處處了無人煙。拋荒的田,偶爾有只狗在穿梭。汗不斷流到眼睛里,有點刺眼。

過完春節,村里的勞力都外出打工了,他們一走熱鬧也跟著走了。通往莊子的大路被春風吹綠的雜草掩蓋,萎縮成羊腸小道,讓人感覺格外荒涼和寂寥。房子是農民的尊嚴,我們的村莊無人居住的新樓越蓋越豪華,卻掩飾不住光鮮外表下村莊的衰敗與蒼老。

父親生前逼我出資蓋的樓房,外墻的瓷磚大多已剝落殘損,墻體開出幾道長長的裂縫。廊檐下,父親生前劈的柴還在。荒敗的樓前,幾乎干涸的池塘漂浮著濃密的綠藻,階前的蒿草長得有半人高,流浪的野狗鉆進去連個影子也看不見了。

緊挨著廚房的豬圈倒塌了半拉,腐朽的柵欄淹沒在不知名的草叢里。幾棵和小樹差不多高的月季和梔子花在蒿草叢中獨自頹靡地怒放著,引來不少飛舞的蝴蝶,這些律動的生靈不但不能讓人感受到生命的靈動,反而顯得樓宇愈發頹敗。

我出生在這里,也嫌棄過這里,離開這里又常常感覺是長久的漂泊。我掏出鑰匙對著銹跡斑斑的鐵鎖折騰很久,即將失去耐心試圖放棄時鎖才打開。推開門,屋內樓板漏水,墻上生滿綠色的青苔,父親的微笑在斑駁的遺像中日漸模糊。

近兩年有點老年癡呆癥狀的母親這里走走,那里瞧瞧,摸摸風干的劈柴,嗅嗅怒放的月季,拭拭農具上厚厚的灰塵,大顆大顆的淚滾落,終究是倉皇的歲月能觸到她的心,更能喚醒她塵封的記憶。

莊子上的姥姥嬸嬸們也都老了,褐色的臉膛上爬滿皺紋和老年斑。她們孤獨了很久,也好像守望了很久,臉上浮出因為我們意外回鄉所帶來的激動和欣悅,稀稀拉拉地圍攏過來,欲拉著我們上自家喝茶,似乎都忘了曾經和母親對打對罵過。

常常忘記自己正準備做的事、但對過去卻印象深刻的母親咬牙切齒地微笑著,握住她們的手噓寒問暖,客套著,言不由衷地夸贊著彼此的好,雖然句句綿里藏針,卻也只是農婦們言語間愛討巧的簡單心機。

陪著母親在稍遠點的小妹家住了兩夜,也許是呼吸了鄉間泥土的氣息,母親的神智似乎恢復了許多,發牢騷說,住在省城被困在鐵門鐵窗里,還不許她一個人出門,像是坐牢。她不愿再回城,并一再讓我陪她回家里住一晚。我說那樓空置了太久,不能住人。另外周一單位有重要的事不能耽誤,我必須回省城。

母親惡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惱怒地甩開拽著我不放的手,打斷我對小妹的囑咐,咬牙切齒地把我往門外推,你走,你走,你走,你會后悔的!

七月,火辣辣的太陽炙烤在身上,沒有風,如母親的話燒灼著我。

藍天上發黑的云沉重得快要脫離天空墜落下來,滾滾的雷聲踩著哀樂的鼓點伴我們踏上回鄉的路。下了卡車,遠遠的,村子里的老人和孩子們站在自家門口眺望。近了,近了,爆竹聲噼里啪啦地響起。

兒子捧著母親的遺像走在前面,我把骨灰盒交給妻子,挨家挨戶給放爆竹的人家磕頭叩謝,五大(五伯父)緊跟其后給放爆竹的每家發一包香煙。

站起,跪下,跪下,站起,我用膝蓋重重地磕出的疼痛淡化心中的痛。從沒覺得從村口到家的路是如此的漫長,磕多少頭又有何用?再也無法滿足母親想我陪她回家住一晚的愿望。如果磕頭能洗刷掉我心中的懊悔,我寧愿這路再長點,再長點……不能,再也沒有可能啦!淚站在眼瞼的尖端,晃動兩下流落下來。

一步一叩首,五里多路走了兩個多小時才望見莊子。遠遠地就能聽見聲嘶力竭的哭聲在空中回蕩,想是遠在他鄉打工的姐妹們都到家了。那數數落落哭訟的語言,無疑是在誦一首長篇敘事詩。那抑揚頓挫的哭喚聲扯天鬧地,無疑是一顆顆催淚彈,惹得圍觀的老娘們也跟著唏噓不已,淚流滿面。

幾年沒見,遠離鄉村的姐妹們都學會了大都市里人的穿著打扮。那貌似大都市人的派頭使我感到極大的驚訝,有點不知所措。只是那黝黑的皮膚和劣質的服飾,怎么也掩飾不了她們身上農民工的本質。她們不屬于城市,她們只是遷徙的鳥兒,下個季節在哪棲息不得而知。

兩個姐姐依稀還保留著點鄉村淳樸的氣息,大妹已被劣質的美容術涂改得面目全非。一頭金燦燦的大波浪披散著蓋在裸露的肩頭,臉膛上繡出的眉毛泛著咸菜色,蝗蟲樣趴在額頭,很是瘆人。文得過粗的眼線使那原本就大而黑的雙眼碩大得有點不可理喻,突兀著像金魚眼。睫毛膏和著淚水揉擦出道道黑色的花紋,愈發顯得一張臉陰森恐怖。

一股無名的怒火涌上心頭,真恨不得撲過去撕下那張劣質的假面!還沒待我得空訓斥她,跪迎母親的大妹見到妻子手中的骨灰盒,一頭躥起來,拳頭劈頭蓋臉地落在妻子身上。你這狠心的女人,你憑什么急打三搶地把我媽咦火化了?也不讓我們見見媽咦最后一面!你賠我媽咦,你賠我媽咦!……大妹發怒的母獅般瘋狂地捶打著妻子,攔都攔不住。被打懵的妻子趔趄著往后退,待她反應過來,本能地一把薅住妹妹的頭發來回推搡。

莊戶人家沒有任何大主題,國家大事不會引起他們的關注,只有芝麻綠豆的糾紛才能讓他們分泌出亢奮的激素。他們單調的生活,情緒變化來得也簡單,他們不缺少眼淚,也不缺少愛瞧熱鬧和起哄的心。吵鬧,瞬間抹干了他們剛剛還借著別人家的靈堂來哭自己悲傷的淚。大妹發飆,他們看熱鬧的不嫌事大,個個披上正義的外衣,人人精神百倍,指指點點,吐沫橫飛,七嘴八舌地拱火,攛掇姐姐們參與戰斗,期待著爆發一場精彩的內戰。

我驚呆了,母親尸骨未寒,自家人先鬧翻了,豈不是讓莊上的人看笑話?

“啪嗒”一聲脆響,五大摔碎端在手里喝水的壽碗,使出鎮壓學生吵鬧的洪亮嗓音大吼道,梔子,你鬧什么鬧?再鬧我一巴掌炸死你!人是我讓火化的,不能怪你哥嫂,你有什么意見沖我來!想見你媽咦,你早干嘛呢?盡孝在平時!你們逢年過節也不回家看望老人。人死了,這最后一面見與不見又有多大意義?你媽咦既不能和你說話,也不能再看你一眼!

五大的話音未落,大妹“撲通”一聲一屁股坐到地上,雙手拍打著地面,嚎啕大哭:“額哩個苦命的媽咦喲……”

我不能不驚嘆五大的預見性。

過了晌午,五大領著一群村里老頭組成的司儀隊,坐著大卡車敲鑼打鼓從鄉下來到縣城,幫助我們把母親的遺體從醫院送到殯儀館。

五大與這群黑黢黢的老莊稼漢們為伍,原本白皙的臉膛,在白發與白襯衫的襯托下格外蒼白。五大說,村里的喪葬手續我都替你申報好了,你家我也安排了人布置靈堂。我領著妻兒給五大和幫忙的老人們一一磕頭叩謝。

母親的遺體被推進焚燒爐的瞬間,五大突然喊:停!質問我和妻子,難道就這么火化了?不給你遠在蘇杭打工的姐妹們見見你母親最后一面?

妻子有點惱,火化不火化我們不都是聽你五大的安排嗎?

五大口氣緩和了些說,我們這里有規矩,人死在外,是不能拉回家的。我提議今天火化是考慮到天氣太熱,尸體如果在殯儀館的冰棺里儲存三天,我又怕你們舍不得花那冤枉錢。

妻說,我還以為縣城沒有冰棺呢,既然有,當然是等姐妹們回來后再火化了!

五大思慮一會兒后堅決地說,還是今天火化吧!火化后帶著骨灰回去辦喪事是一樣的。我帶領大家敲鑼打鼓出村的,也就等于是出殯了,過兩天再出一次殯,這是大不吉!莊子上的老人忌諱!

妻怕姐妹們怪罪,五大斬釘截鐵地說,她們回來,若怪罪,我擔著!既然你們請了我主持喪事,我說了算!

我正暗自佩服五大,贊許小妹婿誤打誤撞請五大出面主持喪事是對的,一個更洪亮的聲音突然冒出來發難,令我始料未及。

老五,你這是唱的哪出呀?你沒吃過豬肉,難道還沒見過豬跑?你難道不知道死者為大?你有什么資格在亡靈面前摔摔摜摜的?這點規矩都不懂,你有什么資格主持大局?站在門外黑頭日腦的大伯冷著臉、背著手,邁著沉穩的方步走進來。

跪迎大伯進堂,大伯也不按常理扶起叩頭的親屬,開口就數落,小志子,你長大了,有本事了,眼里也沒有我這大伯了,你也別拜我!小志子,我跟你說,我今天出面領著鄉俚幫你鏟除樓前的荒草,布置靈堂。我幾十歲的大人,可不是活倒回去啦,要聽老五的指揮?我是看你父親的面子,送兄弟媳婦最后一程!

壞了,情況不妙。一聽大伯喊小志子,我心就涼了半截,知道大伯找茬來了。我們這里喜歡一個人,在喊他小名字前就加一個大字,比如大勇子、大志子。一個大字既親昵又有褒獎的意思。如果忽然有人改口喊你小勇子、小志子,無疑是在轉彎罵你,貶低你。

大伯,我再有本事也是您的侄子呀!就算是我父親在世,我們也得聽您教誨。我這做晚輩的有什么不對的,該打該罵,您盡管可以動手,我不敢說一個不字。我賠著笑臉給大伯敬上茶。

小志子,你既然這么說,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是不是幾年前,我主持你父親的喪事你不滿意,所以這次改請你五大了?

五大氣急敗壞,搶著攔過話頭,大哥,你什么事都想爭個高低,你這么鬧就不對了!我并沒有指揮你,奪你在族里主事的權利!是他跑到我家來,給我磕頭求我主持大局的。

是的,是我給五大磕頭,拜托他安排母親的喪事。我回莊子上報喪時,嘎孤(大哥)還沒回到縣城,這事嘎孤不知情,不能怪嘎孤!因為我不熟悉莊子上的情況,就只認識教過我語文的老師——五大。在鄉政府工作的小妹婿站出來賠不是。

大志子,你五大雖沒主持過族里的大事,但是教了一輩子書,育了一輩子人,還是識大體、顧大局的!我不會為攬族里的這點權,讓有的人心里不痛快,也讓你為難的。你大伯想當家,接下來的事,你還是請他主管吧!

大伯翻著白鼓眼,二指條戳著五大,老五,我警告你,你說話別太過分!我是那種不分場合爭權奪利的小人嗎?小志子,你家這樁事,既已磕頭請了你五大,我是不會再插手的!過分激動的大伯言畢,清了清喉嚨,惡狠狠地唾出一口濃達達的黃痰,抬起腳跺在上面,使勁地搓踏幾下,仿佛要把五大和黃痰一起踩滅干凈,然后揚長而去。

太陽落山,天還沒黑透。村里唯一還不算老的男人——村電工把從各家借來的大桌和長板凳一趟趟挑到樓前的稻場上,他挑完桌椅又挑水往廚房送。他光著膀子只穿一件背心,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不停地用搭在肩頭的毛巾擦著臉上豆大的汗珠,走得急了,桶里的水溢出濺到閑溜達的大伯母腳上。

沒人敢指使大伯母幫忙,不甘寂寞的大伯母高聲大嗓地沖著電工嚷嚷道,大勇子,今天就數你累得寒味(可憐),吃大虧啦,又是挑桌椅板凳又是挑水的。還不快去找你當家的五嬸要兩條紙煙抽抽?不能把人當牛使,還不給草吃啊!大伯母慫恿村電工的洋腔怪調,主要是說給不遠處的五嬸聽的。

五嬸和四姥抬著一大盆涮洗干凈的碗筷分放到餐桌上,瞟大伯母一眼,也不接她的話茬,啐一口吐沫星子,沖著端著一碗茶溜達回家的背影自言自語地罵道,他媽媽的大屄!見過眼皮子淺的,卻沒見過眼皮子這樣淺的,真是無巧不占,我看她家好幾年都不用買吃飯碗了!和五大一樣略顯白皙的五嬸,薄薄的黑發在腦后挽成個髻,清爽利索,略顯斯文,一張薄薄的嘴皮子說起話來嘎嘣脆,像快刀切蘿卜,常年在鄉間村婦的摩擦中,也磨練得不帶臟字不開口。

喲,他五嬸,你這是罵誰眼皮子淺呢?大伯母搖著扇子拍在五嬸的肩頭。大伯母原以為五嬸是故意指桑罵槐說大伯眼皮子淺,順著五嬸的眼神看清遠去的背影是自家的小兒媳婦,熟練地使出她翻手云覆手雨的本領,張口罵道,你他媽的嘴巴放干凈點!我家小媳婦拿個壽碗回家怎么了?偷壽,偷壽,這人的壽都是從閻王爺那兒偷來的,越偷越旺祥!這是老古人流傳下來的風俗,哪就輪到你說三道四啦?

是喲!偷壽,偷壽,越偷越旺祥!大家都知道那個“偷”也只是個意思罷了,所有前來吊孝的人哪個不是只把遞到手里的那個裝茶水的壽碗帶回家就罷了?若大家都一會兒自己摸個碗,一會兒又摸個碗,假模假式地倒碗水喝著把碗送回家,把自家是偷旺祥了,主喪的誰家能罩得住喲!

大伯母氣勢洶洶地質問,你哪只眼看到我家小媳婦一會兒摸個碗揣回家、一會兒又摸個碗揣回家了?大伯母長得丑,南瓜臉,酒糟鼻,年輕時就沒好看過,但她從小是生產隊長的女兒,婚后是長房長媳名正言順的族長夫人,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霸氣是由內而外的,她是有理人膽大、無理也能辯出三分理的人,從不自卑,更不怯場。

和五嬸私交甚好的四姥,眼見高大威猛的大伯母推搡著五嬸質問,怕嬌小的五嬸吃虧,放下手里的碗筷,一把扯住大伯母的手,連拉帶拽地說,走走走,我們瞧瞧道士的道場可準備好了?這天都黑透了,催促著把法事做了,好早點開席。

堂屋圍滿了等著吃齋巴子(喪事的流水席)的無所事事瞧熱鬧的老娘們和孩子,道士身披道袍手持銅鈴粉墨登場。

道士精瘦的似曾相識的黑臉膛讓我逝去的記憶猛然醒悟:我六七歲時,那年夏天的午后,莊子上勞累的大人們都已午休,只有蟬鳴刺耳,我偷偷溜出家門去和小伙伴們學游泳。

大志子,你可想吃糖?坐在柜臺里的小店老板遠遠看見我,拿著糖迎到門口。

我沒錢!我停住手里滾動的鐵環,望著小店老板,指著他暴露在外的雞巴說,你褲子沒扣上!

給你,不要錢,我送你吃的。小店老板剝開糖紙把有點化的把糖塞進我嘴里,抱起我坐到他腿上,笑瞇瞇地說,小俠(孩)們都說你是沒有小雞雞的丫頭,你讓我看看你可是男俠子?他褪下我的褲子,大雞巴頂住我光溜溜的屁股,一只手捂住我的小肚子上下移動,一只手輕輕地捏揉我的生殖器,一種身體內部器官冰山融化、鮮花怒放般新鮮刺激的感覺,遍身流淌,襲上心頭,我的小雞雞硬硬的酸酸的,憋得我直想尿尿。

他不是以前那個開小店的鰥漢條嗎?小妹低聲回應,如今莊子上人越來越少,生意不好做。幾年前他改做道士,專門為人看風水、操持喪事。我緊鎖住眉頭,心底暗自嘀咕,不知他如今是否還干著猥褻兒童的勾當?

道士先鋪展筆墨在紅紙上寫靈位,寫好后又用白紙畫引魂幡子,然后把引魂幡子用糨糊糊在兩根竹竿上,插在裝滿米的升子里,點上三炷香后,道士搖頭晃腦煞有介事地掐算亡靈回煞(傳說亡靈喝下孟婆湯前,最后一次回家看看)和頭七至五七的日子,寫完七單子,拿起草紙蘸著紅墨水畫符。

道士邊干著手里的活,邊向圍觀的老娘們和孩子布道,你們別以為這是迷信。人死了是真有亡魂的,沒有我念經超度,用這引魂幡子引著,亡靈就忘不了今生,過不了奈何橋,也就無法轉世投胎。

一個濃鼻拉糊的大眼男孩使勁吸了吸鼻子,把耷拉在嘴唇上的鼻涕吸回鼻腔里,好奇地問,無法投胎轉世,那他們會怎樣?

那亡靈投不了胎事小,若是亡靈在外游尸撞魂的,他的家人可就要遭殃嘍!上個月大王莊的大勝子在外打工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沒搶救過來。建筑單位賠了他家人十幾萬元,怕他家人后悔生事,就倉促地把尸體火化了。他家奶說就給那么點賠償金不能亂花,也沒請道士去超度亡魂,結果就撞了三煞。大勝子去世還沒滿一個月,他家奶也跟著走了。他家奶走后,他家就開始鬧鬼,沒多久,大勝媳婦也瘋了。

是的,是的,尤其是陽壽未到惡死的亡魂,不超度,他會到處作惡,伺機報復的!苦瓜臉的四姥耷拉著眼皮應聲附和著。四姥一輩子生了四個不會說話也不能直立行走、只會在地上爬的兒子,長到十來歲又都相繼夭折,如今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妯娌之間說起話來自覺底氣不足,索性吃齋念佛,也只有廟里的和尚或道士們有耐心聽她嘮叨。

還有更奇的呢,李莊的旺子清明前夢見老母親哭訴她住的屋子漏水。我勸他置辦座家子(紙糊的樓房)燒給他母親。他舍不得花錢,只在清明時燒些紙錢,說是讓他母親想要什么自己買。你們也知道現如今那城里的商品房有多貴呀!他送的那點紙錢還不夠買套房里的一個茅坑呢。你們說是不是?道士的問話逗得眾人哄堂大笑。

后來怎樣了?四姥追問。

過了清明大旺子忽然就覺得渾身不得勁,跑了許多醫院、花了許多錢也沒檢查出什么毛病。人一天一天的瘦,眼看人就不行了,才想到請我給他母親置辦了二層樓的家子。家子燒給他母親的當晚,他忽然就又能吃又能喝,好了!道士見有人接他的話茬,更玄乎其神地吹噓起來。

嗨,我說你這狗雞巴日的假老道,你真能黑屌扯!家奶們,你們可把自己的腰包捂緊了,別讓他把你們的錢都忽悠到他屁眼溝里夾著啦,你這張嘴就是塞不滿的黑屁眼!大伯母扯著道士的長須,毫無顧忌而快樂地笑罵著。

就你嘴毒!哪天讓你撞上游魂,吃了虧,你就知道厲害了!

嘿,我若撞上鬼、中了邪,我就抓住你不放,拿你當墊背的!大伯母說著話厚厚的巴掌重重地拍在道士的背上。

哎喲,你他媽真舍得用勁呀?打傷我,你死了可沒人給你念經超度!黑干草瘦的老道吃了大伯母一巴掌也不真生氣,又繼續布道,念經超度亡魂。亡者得一分利益,現世的親人得六分利益,是利益共存亡的。活著的人逢陰歷的節氣,請我去你們家里念念經,做場法事,不僅能消除累世罪障,還能治病、求愿、消災。只要你信,哪怕請我給你們畫一道符,念一句經,就能滅無量罪!

春秋山下的春秋寺里有個了空和尚,不知道你們可聽說過?那才叫靈呢,求什么得什么!遠道來吊喪的大舅們(大舅媽)向四姥推薦他們那兒的高僧。

照我說,請神許愿終都是拿著銀子打水漂。你們不如跟著我到教堂里聽牧師們講講,倒也不一定要相信,但聽牧師開解開解,心也就寬敞了!原本略識些字的五嬸,嫁給教書先生五大后更是喜歡標新立異,與眾村婦格格不入,她像所有基督教徒一樣逮到機會就宣教拉人入會。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片質疑和叱責聲給壓倒。

誰說信教不花錢呀?我有個房門叔叔就是靠在附近的莊子上連續蓋幾座教堂發財的!他們一家三口都是主教,凡是進入教堂的人都必須捐錢才有座位,才能做懺悔和禱告。

更有人逮到了說話的機會,大聲嚷嚷,我們李莊信教的人鬧得最轟動,你們大家可能都知道過年前特警都出動了!教會的人到莊子上挨家挨戶地發傳單,說是只要接受了教會的洗禮,就一輩子無病無災。我們那里好多人都去了。哎喲,媽呀,什么洗禮呀?就是不管男女老少都在一個池子里洗澡,也不知道個羞丑!鬧得太不像話了,政府出警抓進去二十多人,教會的人就圍攻公安局,打、砸、燒,強迫政府放人,最后政府調動了防爆警察才平息了暴亂。我們從來都沒見過那么多穿防彈衣荷槍實彈的警察,我們看熱鬧的都不敢靠近哦。他五嬸,你怎么還敢信呀?

政府鎮壓的是打著基督教旗號從事邪教活動的不法分子,我們真正的基督教徒是受法律保護的!五嬸扯著喉嚨臉紅脖子粗地大聲辯解。

還以為五嬸有什么高見呢,原來是讓大伙信那基督教呀?不能聽,更是千萬不能信,信到了都不干好事!那些信基督教的人,天天關在一個屋子里,不管是男是女,每個人都脫得一絲不掛,用紅紗巾蒙著臉,就那么繞圈子又跳又唱。大伯母張牙舞爪連說帶比畫,極盡鄙夷地痛訴基督教的齷齪,然后現身說法。我娘家有個侄女婿就是信基督教信壞掉的!原來他做漆匠,一家三口日子過得挺好。自從信了基督教,活也不干了,兒子也不管了。我侄女陪讀,他也不給生活費。天天就和那些男男女女在一起瞎混,還到處拉攏人也信教。我侄女被勸去瞧瞧,哎喲,媽呀,都丑死掉咯!

我站在人群中聽著,驚得目瞪口呆,眾人異口同聲地附和:是真的喲,信基督教的確實都不干好事!

我們大王莊子上有一對夫妻被拉攏入教,那個女的保守,不愿脫得光光的跳舞唱歌,更不愿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干那事。因為不聽教主的話,被活活打死在教會里。她家人看她全身滿是淤青,找教會理論,教會卻硬說她是自殺的,還把她的男人扣在教堂,不許他回家辦喪事。最后還是這個男人的兄弟們帶一大幫人要砸了教堂,教主才放了這個男人。

聽著眾人七嘴八舌地講述,我不禁在心底扼腕長嘆。中國人幾千年來習慣燒香拜佛,貌似很虔誠地跪拜,不是一種信仰,只是為了請求佛祖滿足他們的某一愿望。基督教在國外是一種信仰,傳入中國也被金錢和欲望所敗壞,變得如此不倫不類,淪為滿足個人私欲的邪教。

眾說紛紜,道士被冷落。他手執銅鈴一搖,條案兩邊的鑼鼓、喇叭、嗩吶便次第響了起來,眾人仿佛瞬間被神點化,噤聲肅靜。圍在堂上的孝子賢孫、鄉鄰婦孺無論信不信道教,隨著道士的口令,齊刷刷地跪了一地。道士把寬大的袍袖舞得呼呼生風,敲著桌子打節拍唱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敕救等眾,急急超生……直唱到大汗淋漓,道袍濕透,方口噴火舌點燃咒符,步罡踏斗,帶領眾人游殿渡橋,繞棺三周,叩首,再叩首,三叩首,一場法事方才結束。

守孝的夜,燈通宵開著,我打個盹醒來,堂屋供桌上的座鐘指在兩點。我看著墻壁上的青苔發一會呆,再次醒來,座鐘還是停在兩點。燈發著幽暗的光,青苔的綠意更濃了。

窗外的雨聲顯得屋內格外靜謐,靜得怕人。一陣風吹進屋子,窗簾晃了晃,我仿佛覺得這是父親在身旁輕輕地走過,又仿佛聽到了母親走動的微音。靜,從前屋子也很靜,那時父母干什么都躡手躡腳,生怕打擾了我的學習。但是今天,靜對我是一種濃重的孤寂。

我站起來活動活動麻木的筋骨,喝一杯冷水,點燃一根煙。看著鐘發呆,兩點,兩點……恍然醒悟座鐘早在很多年前就停在了兩點。曾經多少個夜晚,母親生怕我錯過考試時間,睡不安穩,從深夜兩點就不斷起床看時間,直到準點喊我起床。

我望著門外的傾盆大雨發呆,趴在桌邊睡著的妻子被我吵醒,嘆口氣,唉……人去樓空,人這一輩子爭來斗去真沒什么意思。你說當初你父母好面子攀比,逼著我們借錢給他們蓋樓,既勞民傷財,也沒享到福,這是何苦呢?

妻和我是大學同學,了解學生時代的我生活貧困,也理解父母苦掙苦熬供我一個人把書讀到頭、跳出農門的艱辛。妻子和我結婚那年,小妹小學畢業,父親說女孩子讀書也沒啥前途,要讓她輟學。妻子主動提出除贍養父母外,承擔小妹的學費和生活費。

妻子每每想起父母寧愿我們取消供養小妹繼續讀書的錢,也要逼著我們要錢蓋樓,都會質疑父母為我付出的不是無私的愛,如魚刺哽喉,不能釋懷。其實妻子和父母之間因為蓋樓產生的矛盾,都是我這個做兒子的調解不了他們的思想差異、只好選擇兩頭瞞造成的。

妻永遠不會明白莊子上的人恨人有、笑人無的陋習。莊戶人家聚集在一起,看似有說有笑很平常的拉家常,言詞之間卻都恨著勁擠兌對方,總想自己的話語占上風。

比方說,冬日里婦女們靠在屋山頭曬太陽,一個人顯擺,你們家的年糕還沒打吧?都快過年了,還舍不得打年糕吃干嘛呀?我家打的可好吃了!說著話一拍身邊的婦女為自己作證,得到肯定的回答,接著說,我也拿些給你們回家嘗嘗。人們常用喜上眉梢來形容高興的人,那份日子過得比別人家滋潤的自豪感,既能從說“可好吃”時把“可”與“好”字吐音忒重又帶上拖腔感覺到,又可從說著話扭著屁股一顛一顛地往回走的身段上瞧出來。

那個已嘗過她家年糕的婦女,卻沖著那背影白鼓一眼不屑地說,屁顛屁顛地有什么可顯擺的呀?她家年糕舍不得擱糯米,硬得都能硌掉大牙!

旁人擠兌她,那你剛才怎么不說?

吃人家的嘴軟唄,她要吹牛逼,我又怎能不托著呢?瞧她那慫樣,搞得大伙都沒吃過年糕似的!

夏天的晌午頭,孩子們端著飯碗溜門子。

你家的菜沒我家的有油,沒我家的好吃!一個孩子挑釁,另一個孩子不服,你家的沒有我家的油水厚!不信我們各甩一筷頭菜到溪水里,讓大伙看看誰家的油水厚?

諸如此類的攀比,小到吃喝穿衣,大到家電、樓房和孩子的前途,莊戶人家信奉“家里吃爛陽溝,外頭吃朝陽走”。明明日子很窮,偶爾弄點好吃的,自家人舍不得吃,也要拿給鄰居分享,顯擺自己日子過得好。打掉牙和著血往肚里咽,也要露一張光鮮的臉面給別人看,并樂此不彼。他們好面子、愛攀比是耳濡目染根深蒂固的,不是用理智能說服的。

人總有顯擺自己貶低別人的心理,這是人類可悲的劣根性。莊子上人瞧我父母吹噓我大學畢業分配到好單位,又很孝順,就拿話刺撓他們,你兒子再強又怎么樣?你瞧村子里好多人家都蓋樓了,你兒子在省里那樣好的單位,省上的財政撥款都從他手里過又怎樣?還不是舍不得給你們老兩口子蓋樓享清福?家里人丁興旺的大伯母更是惡毒地說,你們家就一個兒子,過幾年你們老了,你家這塊宅基地都是我兒子的!父母吃了氣,當真就動了讓我出資給他們蓋樓的念頭,想用一座樓壓穩自家的宅基,勸他們緩兩年都勸不住。

母親坐在鍋(灶膛)門口用凍得紅腫、多處結了黑痂的手將一縷花白的頭發捋到耳后夾著。我瞧見母親的耳朵上也生了凍瘡,有的凍瘡已經潰爛,流著黃色的水。母親邊往灶下添柴燒洗腳水,邊絮絮叨叨地訴說著鄉鄰間刺撓人的話,說到傷心處眼淚鼻涕都出來了。母親把鼻涕擤出來,抹在鞋后跟上,扯著系在腰間的圍裙擦淚。

我最見不得母親哭,母親一哭我的心頓時就軟化了。

在那個普遍貧窮饑餓、食無飽飯、衣無溫暖、男尊女卑的農村,我雖是農民的兒子,卻是嬌生慣養長大的。母親生了兩個女兒后,才生了我這個帶把的。母親固執地認為,兒子少了受人欺。在我出生后,母親又生了兩個女兒,也沒盼到另一個兒子。我就成了坐在爺爺肩頭的龍蛋,就連比我小十歲的小妹也得讓著我,自然養成了我調皮搗蛋、驕橫霸道、不講理的壞脾氣。

我不僅逃課和小伙伴們在河里捉魚摸蝦釣黃鱔,拿到山上用火烤著吃,還不顧母親擔心我這棵獨苗被淹死的危險,偷偷下河洗澡;我不僅覺得大妹夏天跑二里地,把別人獎勵她的冰棒舉回家給我吃是應該的,看著妹妹舔著手上的冰水,還怪她跑得太慢了;在那春荒糧食不夠吃的年月,我不僅體會不到母親和姐妹為了讓我和父親吃飽飯,天天喝山芋稀飯的苦,還把家里的稻種偷拿給學校門口的小攤販換糖吃,把母親積攢換錢的雞蛋偷給鄰村的女孩,哄她和我相好……

每當我犯錯,父親抄起鞋底就打,鞋底還沒落到我身上,我就扯著嗓子嚎救命。母親聽到喊聲,必然迅速地一把將我摟進懷里,齜牙咧嘴地朝父親發狠話。母親唯一的動怒打我是第一年高考落榜,我不愿復讀。素來對我千依百順的母親一反常態,操起雞毛撣就把我暴打一頓,打得我鬼哭狼嗥也不罷手,直到向來喜歡用武力和怒罵制服我們的父親也看不下去了,才奪掉母親揮舞的武器。

不識字的母親固執地認為,農民的孩子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才能出人頭地。她抹著淚說,從小算命的就說你長大肯定能過上豬肉能當蔬菜吃的好日子。你不好好讀書,手無束雞之力,連鋤頭都拿不動,留在農村,將來連媳婦都難找上!難道和熊瞎子一樣到鎮上去擺攤算卦啊?難道跟大黑痣一樣偷雞摸狗當二流子啊?你再復讀一年吧,肯定能考好的!

我哭著推卸責任,冤枉母親,都怪你!都怪你不識字不認識鐘,害得我考試遲到才沒考上的,我不復讀!你不認識鐘,明年高考若再遲到,那我豈不白辛苦了?貪玩的我知道自己的基礎差、底子薄,卻把不愿復讀的理由強加在母親的頭上。

只要你愿意復讀,我一定學會認識鐘!

我對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嗤之以鼻。倔強的母親不再和我理論,把我趕下田干農活。

火一樣毒辣的太陽下,我第一次下到水田里參加雙搶,才體會到作文里以“稻子笑彎了腰,農民伯伯也笑彎了腰”來詮釋農民對豐收的喜悅是多么的淺薄和幼稚。

毒日頭下,握著鐮刀,姐妹們割了一畝地,我連半畝地還沒割完,腰已疼得直不起來了。手指磨出血泡,結了痂,又磨出血泡。夜晚,躺在床上,我會不自覺地摩挲,哪里有稻子笑彎腰的歡喜?只有沮喪和期盼,期盼稻子快點割完,可以適當松一口氣。

哪知稻子收割完,熬夜打稻更辛苦。父親是個要強的人,大伯和叔叔家男孩多勞動力強,人家的稻都打好了,父親不甘落后,揪著我們幾個孩子連夜打稻,我站在碾子上踩機器,踩著踩著困得不行就睡著了,父親一棒子敲在我肩頭。

平日里見蚊子在我身上叮個包也心疼半天的母親,眼見螞蝗鉆進我腿肚里吸血也狠下心來不聞不問。親自體驗了割稻、挑稻把子、碾米、到熱辣辣的窯洞里搬磚……這些父母姐妹們天天經歷的辛苦,我才深刻體會到母親咬牙切齒地說,你走,考得越遠越好,越遠越好,上大學,到城里工作,進城享福,別在莊稼地里受罪!是那種急切要我跳出農門的心情。

母親和所有農民一樣,深懷著對腳下窮鄉僻壤的恨,以及對原始勞作的厭惡,而又不得不繼續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他們唯一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兒子能跳出農門,過上幸福的生活,也為自己爭了面子。

親自體驗天如火烤、汗如雨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無休無止的勞動換來無休無止的饑餓后,母親拿出我的書本,打一桶水放到堂屋的大桌下,而后看看供桌上的鐘說,大志子,現在是七點十二分,我沒看錯吧?我用一個月的時間學會了認識鐘點,我相信你經過努力,明年肯定會考出好成績!來,把腿放進水桶里泡著,這樣既涼快又能防止蚊蟲叮咬。

我吃驚地看看母親又看看鐘,看看鐘又看看母親,就像看到一條通往遠方的路。就在那一瞬間,我強烈地想要繼續讀書,想要逃離土地,脫離農民的生活,于是順從地聽了母親的話。母親用她的方式無言地說服我重拾課本,加入到復讀的行列。

默默地靠著廚房門框抽煙、聽母親勸我出資給他們蓋樓的父親,一連扔了好幾個吸得很殘的煙頭,眼巴巴地望著我,喊一聲,大志子……猶豫半晌又把想說的話都咽進了肚子里。父親花白的頭發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灰蒙蒙的,老臉上掛著一副巴結的表情,諂媚地擠出一絲微笑,就像一個卑微的老農民巴結當官的給自己批貸款買化肥一樣。

看著父親渾濁的目光和渴求的臉、那副黏黏糊糊受了窩囊氣的委屈樣,一瞬間我感覺到父親的可憐,眼眶不禁潮濕了,鼻子酸酸的。重拾課本的我,整個夏天都聽從母親的安排把雙腿泡在水桶里認真復習。到了深秋,我的雙腿就得了風濕,關節和關節周圍軟組織、肌肉、骨骼均出現疼痛,行走困難。并不高大的父親瘸著腿吃力地背著比自己高出半頭的我,蹣跚地走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

灶膛的火映紅母親的臉,母親借膝蓋的力使勁掰斷一根粗硬的柴禾,因為用力過猛,結痂的手背流出黃膿。大志子,你大一輩子好強,好不容易把你盼出頭了,你怎就不能滿足你大這個老镢頭想住樓房的愿望呢?你難道忘了你大為了給你攢上學的錢,大雪天到岳西深山老林里挑樹受的罪?

想到父親為了錢販樹所遭的罪,我的鼻子更酸了,克制住自己的淚不讓它流下來,接過母親手里的柴禾填進鍋洞。我在心底吶喊,我怎么能忘掉父親的付出呢?即便我想忘記,父親走起路來高一腳低一腳的聲音,也會時刻驚醒我沉睡的記憶。

那時還沒包產到戶,像我家這樣人口眾多、勞動力又少的人家別說給孩子念書了,每到春荒想讓肚子填飽都困難。父親利用村里不用出工的時候,扁擔頭挑上一包干鍋巴、咸菜和被褥,懷揣著借來的一二十元錢,就悄悄離開村子,偷偷踏上販樹賺錢的路。

從家鄉沛河岸邊到岳西,沒白天沒黑夜地趕路,要走三四天才能到達。去時好走些,白天,餓了可以向路過的村莊討碗熱水泡鍋巴充饑。夜晚,走累了躲在別人家的草垛里過一夜。買到樹往回挑時,不僅肩上多了兩百多斤的重擔,因為怕遭人舉報,只能摸黑走夜路。白天得找個僻靜的地方躲起來,連一口熱水也喝不上。

風雪交加的夜晚,摸黑爬上山,以一二十元的價格收購當地山里人偷伐的大樹。如果能趁著黑夜順利挑下山,再挑到五六十里外的三河鎮賣給別人做木料,可以賣到五十至七十元。樹的粗細決定價格高低,粗的收購價貴,差價也大。那時,雞蛋一毛錢一個,豬肉七八毛錢一斤,除去本錢,賺四五十元在農村是相當可觀的收入,不僅夠我交學費,還夠貼補半年的家用。

那一年父親挑著樹剛到山腳下,不知為何驚動了其他村民。寂靜的大山深夜,立即鑼鼓齊鳴,火光沖天。在寒風的獵獵卷動聲中,火把的光明一步步照亮了朦朧的河灘和父親。參與圍堵者激昂的情緒像熊熊燃燒著的火把。

如果被逮住,剛買到手的大樹被沒收、人被暴打都是小事,最怕的是被遣返回鄉,輕則示眾勞教,重則會被判刑坐牢。所以不是窮瘋了的農民,輕易不敢冒險上山偷樹販賣。父親挑著樹跌跌撞撞地逃跑,“抓偷樹賊”、“打倒走資派”的吶喊聲一浪高過一浪,火把的亮光照亮了父親腳下的路,挑在扁擔頭的被褥被別人拽住,父親不得不棄樹跳河而逃,慌亂中連鞋襪也來不及脫掉。

枯水的冬季,河床的水也就小腿肚子深。父親深一腳淺一腳邊跑邊回頭張望,幸好參與圍堵的人怕冷,沒有跳進冰冷的河水繼續追趕。

有站在岸邊的村民操起石塊狠勁砸向父親,父親感覺到脊背有一道涼颼颼的冷風襲來,腳被石頭絆了一下,打個趔趄,瞬間滑倒。身后傳來怪叫和怪笑。打,狠勁地打,打死挖社會主義墻腳的賊!受到啟發的村民紛紛效仿,撿起石塊擲向父親。

跌倒的父親手觸摸到河底的鵝卵石,驚慌失措中像狗一樣手腳并用地爬向對岸。爬行的過程漫長而艱難,后腦勺、背部、胯骨、腿不斷被石頭砸中。父親被砸歪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被砸歪倒了……

爬上岸,直起腰,刺骨的冷侵蝕著驚魂未定的靈魂。

北風呼呼地刮著,火把奄奄欲熄。寒風吹到臉上像刀割一般,參與圍堵的村民抬著戰利品,凱旋而回。喧囂回歸清冷,天上的星星似乎也怕冷,全都沒入黑漆漆的天幕里。

黑咕隆咚的夜,寒氣布滿了每個角落,恢復安靜的世界,只有風在喘息。因為滑倒弄濕了頭發和衣服,發梢竟然結了冰,父親冷得直打哆嗦。

父親不僅空手而回,還損失了借來的錢和家里少得可憐的被褥。才過了大年初一,母親就坐在鍋門口抹淚,哭訴著過了年日子沒法過了。大志子也就是我將高考,不僅花費大,如果考上了學費也沒著落。

歇倒(別哭了)!你嚎什么嚎?若不是遇到那戶好心的人家半夜開門讓我進院子,給我柴禾讓我把衣服烘干,我早凍死在外了,那你就有得嚎啦!性格倔強脾氣火爆的父親沖母親怒吼,狠勁地猛抽幾口煙,踩滅煙蒂,深深地嘆口氣,發話,去!你再去借點錢,我再進一趟山!

大年初三的清晨,田野和村莊銀裝素裹,一片潔白,世界仿佛是銀色鑄成的,長長的冰柱像水晶的短劍掛在屋檐前,人的呼吸也化作了一股股白煙。父親又在扁擔頭上挑些干鍋巴,踏上去岳西深山的路,積雪在他的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夜很深了,雪花毫無色彩的花瓣被無情的風扯來扯去,絲絲縷縷在空中打著旋,照亮結了冰的河面。父親年前在此雖撿回了一條命,卻丟了樹,損失了本錢和被褥,知道此處河水不深。坐在河邊,脫掉鞋襪,卷起褲腳,挑著樹準備趟水,臉上露出些許喜悅,只要順利地過了山腳下這條河,以后白天躲起來,只走夜路,幾乎沒有被圍堵的危險。

忽然身后隱隱約約傳來“抓偷樹賊”的吶喊聲。

父親嚇得心驚肉跳,一身冷汗,挑起樹就跑,赤腳踩在冰渣上,一陣刺骨的寒冷從腳底穿透全身凝固著血液,又一腳踩下去,腳底板爆發一股火苗燒灼般的疼痛,非常尖銳,非常沉重,仿佛連心肝都被扯痛了。

父親身子一歪,差點跌倒。父親不僅沒有停下腳步拔除扎進腳底的東西,反而加快了步伐。父親踮著腳尖每跑一步,腳底就放射出尖銳的疼痛刺透骨髓。父親沒有流淚,他只替自己著急,怎么跑得這樣慢呀?父親越疑惑越覺得背后的吶喊聲涼氣逼人,仿佛連脊梁骨里的骨髓都在哆嗦,他認真地給自己鼓勁:“不要回頭看,快跑,快跑,快跑,這趟一定要賺錢!必須在圍堵的人們趕到前,到河對岸的樹林里躲起來!”

一抬眼,前面一片黑黑的樹林,父親定下腳,放下肩頭的重擔,弓著腰喘氣。確認剛才隱約的吶喊聲只是看山人的虛張聲勢、并沒有人追來時,父親望見白雪皚皚的地上一串紅紅的腳印,像一朵朵蓮花無聲無息地盛開著。

父親吃了一驚,坐下,抬起右腳,腳底板扎進兩寸多長的水瓶膽碎渣,裂開一道縫,滲出尖銳的痛。拔掉碎渣,破爛的皮膚翻卷著,有清楚的紋理,宛如劃開的豬肉,血淅淅瀝瀝地往外流,血色由暗紅變為鮮紅。

天亮了,初升的太陽紅彤彤的光線透過褐色的枯枝,斜刺著照射在父親的臉上。迷迷糊糊躺在草垛上的父親無力睜眼,只想昏睡。

老頭子——老頭子——你怎么還不回來?往年每次販樹來回至多十天,你這一走都半個多月了也沒有消息,你不會是出什么意外了吧?恍惚中父親似乎看見母親坐在鍋門口抹淚。

一群饑餓的小鬼咬著父親的腳,他們慢慢地一點點地啃噬著,他們輪流折騰著父親,好像要把父親的血和骨髓吸干一樣。父親感覺自己被拖到了閻王殿的門口,催命小鬼的鼻息和氣味能把人的五臟六腑凝成一坨冰,他們嘩啦啦地抖著索命鐵鏈,鎖住自己的腳脖子。父親想掄起扁擔打跑他們,卻無力抬起胳膊;父親想抬腳踹走他們,也無力抬動腿。

老頭子——老頭子——你這個老镢頭!大志子還沒考上大學呢,你可不能拋下俺們娘幾個呀……父親沉浸在夢幻一樣的意識里,母親愈發焦灼、凄涼、尖利的哭喊侵蝕著父親的感覺器官。父親惱怒地想喝停母親的哭泣,蠕動著嘴唇,嗓子卻發不出一絲聲息。

母親和小鬼走馬燈似的交替出現在父親的眼前。母親的呼喚聲越來越飄渺,在父親逐漸模糊的意識里濺起幾束眷戀人生的火花,與人世間的最后一絲聯系即將掙斷。父親努力想揪住那一丟掉就要陷入昏迷的意識,掙扎著,嘴里嗚咽著,答應一聲母親的呼喚,把自己從昏迷中驚醒,雙手胡亂抓撓著,想翻個身,但渾身僵硬,腦袋異常沉重,腳上疼痛的刺激、背后寒冷的刺激,逼著父親彈坐起來。

父親仰望著深藍色厚重的天幕,竟發現天在旋轉,感覺除了心口窩還有一點點熱氣外,全身上下都涼透了,腳傷的腫已經蔓延到腿上。父親揉揉腫脹疼痛的腿和腳,艱難地站起來,腳上的劇痛電流般沖上腦際,喚醒父親肉體的記憶:腳傷感染發燒,自己忍著疼痛,拖著死沉沉的身子,挑著樹趕夜路,越走越慢,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多久。

金色的陽光篩在父親的身上,漸漸曬暖了皮膚,來自骨髓的寒冷卻依舊侵襲著全身,父親的體溫又迅速飆升,篩糠樣打著冷顫,一種瀕臨死亡的巨大痛苦折磨著父親。

走不動了,實在是走不動了!高燒多天的父親打著哆嗦,感覺自己嘴巴和鼻子似乎都在往外噴火,焦灼干燥的氣息把嘴和鼻翼都燒得開裂了。口干舌燥的父親抓起一把雪緊急地塞進嘴里,焦裂的嘴唇接觸到冰雪,一陣刺痛,但他還是連捧幾把白雪塞進喉嚨,才直起腰舒口氣。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堅持,要賺到錢!搖搖晃晃站立不穩的父親,搔搔自己干枯的亂發給自己鼓勁。

日上三竿,籠罩著曠野的白雪被染上紅暈,繚繞著白色的霧氣。父親茫然四顧,左邊有林子,右邊有山巒,前面是村舍和沛河,多么熟悉的景致!父親心中一熱,穿過前面林子掩映的幾戶人家,就快到我上學的中學了,心中頓生一種親切感。走不動了,腳傷火燒火燎的痛,父親把肩上挑的樹寄存在林中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奶奶家,用目光搜尋著學校的蹤影,便跌跌撞撞地奔走著。

冷得直打牙巴鼓的父親眼前金花飛舞,沉重的身體像墻壁一樣一頭栽倒在我們的校門口。熱心的鄉俚把父親抬到鄉衛生所,掛了三天的水,高燒才退。一恢復意識,腳上潰爛的傷口還沒消腫,父親就對勸他再多吊兩天水的母親咆哮:“啰里八嗦的啰嗦什么!走,回家,這點皮外傷有什么大不了的,淌不掉腸子(死不掉)!”戰戰兢兢的母親,比父親還舍不得把用命換來給我讀書的錢都花在治療外傷上,和父親一樣相信外傷會自動痊愈,挨了父親的熊(批評),反而松了口氣,放下懸著的心,眉宇間也舒展開來。

陽春三月,天漸漸暖和了,父親腳上的傷口流著烏黑的花白的腥臭的膿血,有股臭豆腐般腐敗的氣息。為了掙工分,父親一瘸一拐地加入到春耕生產的隊伍中。那年月農民幾乎都沒有膠靴,赤腳下到秧田里,父親的腳經泥水一浸泡,潰爛愈發嚴重,直至再次暈倒在田埂上,才不得不再次住院治療。為了錢差點送了命的父親從此成了跛腳的男人,因為在家排行老三,莊子上的人或諷刺或嬉戲或鄙視地喊他三瘸子、三拐子。

我坐在母親的遺像前燒紙,彌漫的煙氣嗆得我不停地咳嗽。雷聲隆隆,大雨瓢潑,青蛙在墻角鳴叫,蟈蟈和蛐蛐們也唧唧啾啾叫個不停。縈繞在耳邊的雜音,就像揮不去的往事。

如果說母親不屈不撓忍受苦難的精神和瑣碎的辛勞激發了我復讀的動力,而我第一眼看見父親潰爛的腫腳那一瞬,則更堅定了我發奮學習的決心。我鼻子酸溜溜的,在心底暗自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圓父母的夢,也堅定了做城里人的決心。后來我常常望著父親跛腳的背影發呆,不斷重復地告訴自己,百孝不如一順,等自己工作了,無論父母想要什么,我一定都無條件地滿足他們。

第二年高考,我又落榜了。這一次母親沒有打我,而是自己躲在家里不吃不喝不睡,痛哭了三天三夜。母親的淚讓我初次領略了世道的艱辛和黑暗,也更進一步讓我懂得父母刻骨銘心的疼愛。第二次落榜不是我成績沒達線,據說是我們同村分數沒我考得高的人走了關系,頂掉了我的錄取名額。

傷心過后,母親把自己收拾了一下,說是收拾,其實就是換了件干凈的補丁少點的衣服,懷揣著借來的錢,進城為我下一年的高考跑路子。

母親找到一位在縣政府分管招生工作的遠房親戚,求他在下一年填高考志愿和投檔時幫忙。親戚知道我家孩子多經濟困難,沒有收母親送的微薄禮金,讓母親替他照顧住在我們鄰村山上的父母,抽空幫老人家洗洗涮涮。

那年已包產到戶,起床后,父親的第一件事是先到鄰村替遠親家的老人把水缸挑滿水。父親把井水從山下挑上半山腰不是份輕松的活,而母親除了要忙自家田間地頭的活、操持自家的家務外,還要承擔起照顧老人的活,另外不管天晴下雨還是天寒地凍,隔三差五還要到縣城幫親戚家漿洗衣物。

那時,我們小縣城還沒有自來水,更別說洗衣機了。從鄉下到縣城二十多里地,母親舍不得坐車,早上天還沒亮就摸黑出發。下午干完活,一路走,一路撿拾可回收的破爛背回家,積攢著賣錢。

年關了,風刀子樣冷冽,飄過山崗,拂過河面,挑動著河水冰凍著在河邊洗衣人的手。母親把像發酵后蒸裂開的饅頭樣的手伸到我眼前,大志子,你瞧瞧媽咦的手,其實我寧愿借錢送禮,也不想這樣兩頭跑吃虧,但是為了你的前途,我是沒辦法想呀!你一定要好好學,為媽咦爭氣!

我的淚流了下來,從來沒凍過手的母親自那年起年年都會凍手。我參加工作后,每次在街上遇見拾荒的老奶奶都忍不住駐足,把口袋里的零錢掏給她們,而后含淚匆匆離去。

看著母親凍腫開裂的手,想到父親因潰爛而跛的腳,想到父母瑟縮著走在風雪中的背影,想到父母踏在泥濘中的腳步,我還有什么不能為父母做的呢?哪怕父母不切實際的好強攀比。我的成才又何嘗不是父母爭強好勝的結果呢?

清楚地記得母親正式要錢蓋樓的前兩天,我突然肚子疼,醫院說是尿路結石,必須住院。當時月底,我們小兩口有限的工資除了供養父母和人情往來,窮得連買菜錢都沒有了,為了交住院費,妻子厚著臉皮到單位借了一千元。

母親突然來了,妻子以為母親是來探望我病情的,我心里清楚母親是來敲定家里蓋樓的事。過春節時,我偷偷答應為父母出資蓋樓,只是我一直不敢和妻子明說,也不敢告訴父母自己答應給他們蓋樓是瞞著妻子的,我把妻子支到菜市場去買老母雞燉給母親吃。

不識字的母親卻非常精明,一眼就看穿了我心里的小九九,她端著雞湯面,極力掩飾住不滿,強裝出慈祥的樣子,夸妻子有文化又懂事又孝順,不僅孝敬父母,供養小妹上學,還愿出資給老家蓋樓,真是難得!

一聽母親又提要把三大間瓦房拆了蓋樓,妻子急赤白臉地沖我吼道,我們從哪里弄好幾萬元給他們蓋樓啊?我避開妻子質疑斥責的眼神,埋頭吃面。妻子見我無動于衷,轉臉勸母親蓋樓的事先緩緩,等小妹畢業了、我們經濟條件好轉了再蓋。

母親把碗往桌子上一摜,抓起雞腿扔到地上,媽屄的,這雞腿也沒有油,有媽屄吃頭!

母親指桑罵槐地找茬。我知道母親這是寧愿自己和兒媳婦針尖對麥芒地發生戰爭,也不愿我私下里為蓋樓的事左右為難,和妻子起爭執。

我端過母親摔在桌上的碗看看,裝憨地責怪妻子買個老母雞也舍不得買個大點的。我們有十幾天都沒開葷了,瞧妻子盯著被摔在地上的雞腿,恨不能抓起來擦擦灰猛啃一回的饞樣,心里十分心疼也不便說。妻委屈地為自己辯解,下午菜市場就一家賣老母雞的,我是挑最大的買的,等明早我再重買。

我不要吃媽屄的雞,我就要蓋樓!

妻告訴母親我看病交的定金都是從單位借的,我們現在是真的沒有錢。

母親火了,我兒子沒說沒錢,就不是沒錢,你哭窮也不行!我就他這一個兒子,我把他培養出來了,我怎么就不該享享他的福?我都這么大把年紀了,樓再遲兩年蓋,就怕我沒命住了……母親拿出和村婦罵架時的看家本領,拍著手扯著喉嚨哭唱一陣,瞧自己虛張的聲勢壓倒了妻子反對的聲音,她堅決地說,今天這樓你們給我蓋也得蓋,不給我蓋也得蓋!我已把瓦匠請好了,明天回家,我就讓他們拆房子。磚、瓦、水泥等材料都能賒到,工錢也可以欠著。你們現在沒錢是吧?等你們有錢了慢慢還!在我們農村蓋樓這樣的大事,欠賬不丟人,不蓋樓才丟人!

就這樣,本來就貧窮的日子,又背負了幾萬元的欠款,逢年過節,債主找父母要賬,父母就逼得我們不得不四處借錢,還幾千是幾千。九十年代初的雙職工家庭,日子像我們這樣窮的實在是找不出幾個。妻子每每為此事受委屈,發牢騷抱怨,我也只能好言相勸,畢竟妻子不是在鄉村長大的,不能深刻體會農村生存的環境。我又怎能忘記鄉俚之間挑刺的白眼是怎樣的傷人,我又怎么忍心讓父母失望呢!

天微微亮,外面的雨更大了。我冒著雨站在田埂上回望風雨飄搖中的樓宇,閃電劃亮天空,照得眼前的雨成無數反光的線。一雙腳浸在泥水里,我想起從前父母的跋涉與艱辛,一種痛在心中繚繞。從前的一切,如雨與腳下的泥,在心頭糾纏不清,揮之不去。

站在頹敗的樓前,心中涌起無限的悲愴、蒼涼和寂寥。新樓蓋好的第三年,欠款還沒還完,父親就病逝了。這幾年條件好轉,母親卻又變得癡癡呆呆,出現老年癡呆的癥狀。

妻說父親生病是蓋樓欠賬太多,著急,抽了太多劣質的煙。為了還債,也為了減輕我們的壓力,為掙一點微薄的家用,父親沒日沒夜地在窯廠里加班,積勞成疾又怕花錢不及時醫治所致。如果父母剛起蓋樓的念頭,我堅決反對,就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妻不明白,如果父母剛冒出蓋樓的想法,我不是默認而是堅決反對,那我無論給父母多少生活費,讓他們吃好穿好,他們活在別人的白眼里,也會覺得自己活得窩囊和憋屈。房子是農民的尊嚴,比命還精貴,沒有樓房,屈辱地活著,沒有光彩,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他們會郁郁寡歡而終,我會更后悔,更自責。

我的哪種選擇都是錯。

父母和大多數農民一樣深知田間地頭勞作的辛苦,可是離開土地、離開村莊,他們就不知道能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能指靠什么生活。他們自做了父母那一刻起,就刻骨銘心地懂得,他們最大、最莊嚴的職責就是要蓋幾間又大又敞亮的房子。房子不僅是一個農民家庭富裕的象征和標志,也是一個家庭在村莊里社會地位的象征,更是理想婚姻的基礎。

莊子上的下輩們住進寬敞明亮的高樓大廈,老兩口依舊住在破舊的老屋里,哪怕是就著咸菜喝稀飯,抑或像大伯母一樣把餿飯悄悄拿到河溝里淘淘再吃,在鄉鄰面前也要吹噓自己的兒子多有本事,活得有多光鮮。他們自己的生活雖然很苦,但是一天一天,仍舊平平靜靜地活著。沒有兒子覺得父母為自己蓋的樓房不帶老人住不應該,也沒有老人覺得自己為兒子蓋的樓房應該帶自己住。他們的人生目標就是讓孩子們過上自己沒過上的好日子,這就是農民歷盡磨難、依舊世世代代生生不息活著的根本保證。

誰家有了好房子,誰家的兒女才有資格挑選理想的婚姻。父母苦掙苦熬讓自己的兒子成為享福的城里人,他們還想看著女兒嫁到條件優越的人家。蓋樓捍衛自家在村莊上的地位,這幾乎是所有農民父親的人生目的,甚至是唯一目的,這一目的對于家里出了大學生的父親來說也就更加明晰、更加強烈,也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希冀。那年春節,父親悶頭不語,吸掉的煙比任何時候都多,似乎要把他一生要吸的煙都在春節吸掉一樣,我又怎能不同意給他們蓋樓呢?

焦渴的大地經過昨夜一場暴雨的洗禮,干燥的風里散發著新鮮馥郁的香氣。冷白的月亮翻過山坡照到田野和村莊,平靜、安詳。成群結隊的蚊子圍著燈光亂飛亂撞。

姐姐放下正洗著的碗,一掌拍在自己的胳膊上,沒打到吸血的蚊子,臂上烙下紅紅的掌印,站起身,捶捶腰說,真沒料到今天會來這么多人!流水席開了大概有五十多桌了吧?

我日他媽媽大屄的,別的村不認識的也都跑來了!買三五刀紙,放屁大點的爆竹,也算是隨禮了,白受我們磕頭不算,還得照規矩請他們坐上桌子吃飯。吃飯也就罷了,還得照規矩,上桌吃飯的人每人都得發一包香煙!這是什么世道?簡直是吃大戶!大妹憤憤不平地嚷嚷,最可恨的是居然還有人在禮單上記賬隨禮十元,備注欠著。難道我們家辦完喪事還專門派個人打聽欠賬的是誰,為十塊八塊錢上門討要?這些無賴真想得出來!大妹憤憤不平。

唉……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這兩天下來,昨兒買的一百條香煙剩得不多了,估計明天還得再買百來條。小妹邊說邊蹭腳上的泥。鄉村的路就是這樣,晴三天像鋼一樣硌腳,一場透雨就成了稀糊湯。誰只要一出門,哪怕是從堂屋走到廚房,鞋上都粘上兩坨泥,只要一停步都習慣性地把腳往能蹭的地方蹭。

他們白吃白喝也就算了,嘎孤膝蓋都磕破了,找個墊子給他,他們還指手畫腳地說,做兒子的在這樣的場合還窮講究,不隨時隨地見到人就磕頭,禮數不周。我真他媽的想抽他媽媽大屄!

大伯母批評道,你們姐妹幾個這樣說話就不對啦!家里辦這樣的大事,來的人多,事辦得熱鬧,那可是難得的榮耀,是人家看得起你們家,是給你嘎孤長臉!俗話說,家里吃爛陽溝,外頭吃朝陽走。別人想要這樣的排場還想不到呢!

就是,就是。上個月我們莊子有人家辦喪事,沒人去不說,本莊子人也不愿幫忙,他們家人連一口水都弄不到喝,最后急了只好買礦泉水。你媽咦一輩子爭強好勝,難不成你們希望你媽咦走得也像那樣冷冷清清的?大舅們應聲附和。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們只看到這明面上的鋪張,就沒瞧見有人把廚房里的肉成碗成碗地往自己家里偷?這是我看到的,還有多少我沒看到的呢?這當家的選得不好,暗地里流失的可就不計其數啦!大伯母搖著蒲扇剔著牙含沙射影地挑五大家的刺。

大嫂,你說這話可虧良心,老五他昨兒累吃了虧!今日不能上桌吃飯,我可是堂堂正正端點菜給他在家里吃的!五嬸急赤白臉地反駁。

大伯母是有棗無棗打三竿,想以此證明五大家沒有主持大局的能力。瞧著自己的話令五嬸著急上火了,得意地一笑,也不深究,隨即掉轉話頭,隨禮多少都是人家的心意,這個可不能挑刺的!再說了,所有的花費都是做兒子的擔著,也不花你們姐妹半毛錢,你們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你媽咦一輩子就把你嘎孤一個人盼出息了,現在是該他盡孝的時候了。你們姐妹在這里嚼舌根,豈不是敗壞你嘎孤的名聲?

我就是替我嘎孤不值,現在死個人真是死不起!

我們這里的莊戶人家重死輕生,一輩子最風光的事就是自己閉眼后的大葬。所以沒人說看病看不起,卻公認死人死不起!五嬸感嘆。

俗話說,救護車一響,一年豬白養;住上一次院,三年活白干;十年努力奔小康,一場大病全泡湯!我心底清楚,莊子上的老人有點小災小病,從來舍不得花錢上醫院,靠自己本身的免疫力能扛過去就扛著,往往小病扛著扛著就拖成了大病。實在扛不住,才到附近的衛生所掛兩瓶點滴,算是醫治了。連續掛幾天水還不見好,才咬咬牙狠狠心到縣城醫院里走一趟,一檢查往往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治。

這時,病人的下輩們認為人老了終究要死的,再在老人身上花錢是人財兩空。病人若有幾個兒子,都開始爭相訴說自己的難處,推諉責任,沒有人覺得自己的推諉是不孝。但是老人一死,那場面上的排場卻是越辦越講究,越辦花樣越繁多。喪事已不是死人的事,而是市場經濟對人的價值金錢化的強化和孝道的異化結合,使得農民在辦喪事時相互攀比。在辦喪事上的花銷,若有人敢裝憨,那就是公認的不孝,會被眾人恥笑唾罵。“活著不孝,死了胡鬧”,這是真實的寫照。

大桂子,這廚房的事也清理得差不多了。你媽咦明兒上山,今晚該把各家各戶的頭布發下去了。明早送你媽咦上山可都要戴著呢!大伯母催促道。

大伙你推我搡地把拿著尺子分剪白布的姐姐圍了個水泄不通,七嘴八舌搶著報上自家的人口數,生怕分到最后白布不夠扯似的。

大伯母扯著喉嚨喊,大桂子,輪到我家了,輪到我家的了!我家老兩口二人,三個兒子三個媳婦,三個孫子兩個孫女,總共十三個人。大人每人三尺半,小孩每人二尺半,總共是四丈零五寸,你量個總數給我就行了,回家我們自己分,你可給我量仔細了!我眼毒著呢,別克扣一尺半寸的,讓我瞧出來了!

大嫂,還是你精明,腦子轉得快,賬算得也是倍兒準,我們妯娌幾個都不如你!五嬸笑著夸獎大伯母,軟軟的話里卻有硬硬的刺。

他們家也沒那么多人在家,要那么多老白布有嘛用?妻子和小妹嘀咕。你不知道,這是這幾年剛形成的新規矩,不管人是不是在家,都得按戶口簿上的人頭分發孝帽。這種老布越洗越軟和,做被里子最好了。雖然窄,兩副拼接到一起正好是一個被里子的寬度,所以大家都要求按戶扯孝帽,回家自己分,這樣接縫就少點。

我腦子轉得再快,也趕不上當老師的呀,老五他們學校的老師可都厲害啦,沒人不佩服著呢,聽說都能把十三四歲的小俠子(小孩子)肚子搞大!大伯母甕聲甕氣犁不到五大也要耙他一镢頭地反擊道。

當老師的怎么就不好了?不能說一粒老鼠屎就壞了一鍋粥呀!再說了,老五退休都好多年了,他們學校的老師再壞和他也沒關系。平常多受五嬸照顧的四姥幫腔。

你們說的肚子被搞大的小俠子,就是我們莊子上的噯!大舅接過她們相互攻擊的話茬,津津樂道,那個小俠子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平時看她蠻懂事的,雖然愛打扮、學習不太好,但是幫她家奶洗衣做飯,干活樣樣都不慫!

糟踐呀!那老師被抓起來了嗎?四姥追問。

麻煩可大了,正打官司呢。聽說學校里的幾個老師都和她干過,老師們又都不承認,又有人指控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村上那個七十多歲老鰥漢條的。聽說她家人準備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做親子鑒定。和所有老娘們一樣愛傳播八卦的大舅繪聲繪色地說。

照我說,那小俠子本身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母狗不挑腚,公狗哪敢往上圍?就像有些人家沒兒子,靠閨女在外掙錢回來蓋樓,還拽得洋熊樣。四姥和五嬸兩人一唱一和,大伯母心里很是不受用,逮住一個話柄回擊四姥,諷刺她唯一的女兒在外掙的錢不干凈。大伯母借題發揮,不點名不道姓,拐著彎的一句話嗆得四姥直翻白鼓眼,又不好接茬找罵,只好忍著,把耳朵交出去任人蹂躪。

她們的閑扯,又勾起童年雜亂模糊的記憶在我腦子里沉浮。

那年夏天的午后,我吃了幾次小店老板免費的糖后,有點喜歡上他在我身上的動作,期盼他再剝糖給我吃。

我有一次故意滾著鐵環到小店門口來回溜達,同一個莊子比我大上十歲的大勇子,也就是現如今的村電工拽住我,嘿嘿地壞笑著說,嗨,別往店里瞅了!我昨兒瞧見那個老猴子(老奸巨猾的人)把糖給個小屄丫頭吃了,以后再也沒有你的份了!走,我帶你玩個刺激的。

跟著大勇子一口氣跑進知了鳴叫的深林,已有兩個比大勇子小不了多少的同村男孩和一個女孩等在那兒。嗨!大勇子,你帶這小猴子(對自己瞧不上眼小孩的統稱)來干嘛?

閉嘴,你這屌孩子少張狂跋扈地廢話!大勇子一腳踹在發話男孩的腿肚子上,今兒帶什么好吃的來了?多嘴挨打的男孩諂媚地掏出半包香煙和兩個雞蛋。大勇子接過雞蛋遞給那個女孩,把皺巴巴的香煙盒捏平展,抖擻兩下,有兩支香煙從煙盒里冒出來,大勇子用嘴唇叼出一支點燃,很享受地狠勁地抽一口,把另一支煙拋給沒說話的男孩,而后對挨打的男孩說,嗯,不錯,不錯,今兒你先干!

男孩盯著女孩的眼,四目相對,目光纏繞在一起。女孩臉微微一紅,又刺啦一下退去,后來又漸漸洇出艷色,明眸閃爍,似嬌似羞似怯地低下頭,無聲地脫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她皮膚黝黑,身板結實,胸前硬邦邦的凸囊著兩個沒有發酵蒸開的饃,藐視著人間道德。男孩把女孩壓在身下,嘴巴對著嘴巴……

我渾身如遭電擊一樣,呼吸都快停止了,氣血劇烈翻滾,咬著牙平息心中的狂風巨浪,把快跳出嗓子眼的心往回咽。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女孩在男孩身下扭動,落葉在她身下吱吱嘎嘎作響。

大勇子和抽煙男孩兩人翹著二郎腿坐在半截樹樁上,輕浮地吹著口哨,吹著吹著,緊盯著他們像蛇一樣糾纏在一起的眼神直了,眼珠子噴出紅色的火焰,宛如小鳥鳴囀的口哨聲變成粗重的喘息。

我感覺呼吸都窒息了,目光卻被一根看不見的繩索拴住,連一點掙扎的力氣也沒有地瞪著大勇子和抽煙男孩輪流騎到女孩身上。我的胸膛快要爆炸了,艱難地后退幾步,跌坐在草地上。

讓小猴子也開開葷!大勇子話一出口,兩個男孩一哄而上把我按倒在地,三下五除二扒掉我的褲子,提溜著按到女孩身上。我忍不住把一泡憋了很久、燒灼得雞巴熱辣辣痛的尿撒在女孩的肚皮上。女孩和著男孩們怪腔怪調的叫聲、大呼小叫的起哄,笑出了眼淚。

那深深地刻在我童年記憶里的畫面,隨著知識和年齡的增長,才逐漸懂得當時有多么無知、齷齪、荒唐,又是多么可恥、可恨、可悲!如今每每看到新聞報道農村留守少女被多人猥褻輪奸的案子,心中都翻涌著一種難言的悲涼。

如今的鄉村,性知識和自我保護意識依舊沒有得到全面普及,而大多數的父母又都不在孩子身邊,給道德淪喪的人平添了更多的鉆營機會,無知的孩子們還和很多年一樣被性侵著。受害人是不是也和我小時候一樣懵懂無知、根本不懂得反抗,甚至那萌動的正發育中的身體還會莫名地迷戀那種猥褻?抑或像被大勇子他們輪奸的女孩一樣無知不懂事,只一點點甜頭就可以哄得她們心甘情愿委身于人呢?一晌貪歡,只要不東窗事發,不被輿論關注,她們根本就不懂得引以為恥。

村婦們都是打人專打臉、罵人專揭短的高手。喂,他大伯母,你家三兒子放出來了嗎?聽說都上杭州報紙頭條了,不嚴重吧?五嬸笑盈盈關切地詢問,實則是使出殺手锏幫四姥出氣,在大庭廣眾之下,放出一句話往大伯母的最痛處戳。大伯母家的三兒子在外打工怕吃苦,盡干些偷雞摸狗、哄搶財物的事,被公安局逮進去了。

他犯的那點事算什么呀?只是趕的時機不好,撞到槍口上了。花點錢,早出來了。嘿嘿,你們都想象不到我家老三有多聰明!一個蹬三輪車的人拉一車米爬坡,他跟在后面把人家的米撥拉一袋在坡下面,等人家車子爬上坡后,他跑到人家跟前說,后面掉了一袋米。人家停下車去拾坡下的米,他在坡上把人家裝滿米的三輪車蹬著就跑,白得一車大米和一輛三輪車。他若把聰明勁用到點子上,早發家致富啦!大伯母不是那種一被戳到痛處就縮起脖子的人,明明是很丟人的事,也能找到自顧自炫耀的理由。

依照老習俗停棺三天,繞村一周,送母親的骨灰上山入土。

天剛蒙蒙亮,姐妹們就搶著干嚎起來,傳說誰的哭聲最洪亮,就可搶到財(棺材的諧音)氣。我跪在地上,不斷往老火盆里添加紙錢,心如刀絞,汗如雨下,卻沒有淚,心口有一陣陣鈍鈍的鈍鈍的痛。

火辣辣的太陽冒著滾燙的熱氣醺烤著大地,田間的新稻,剛長出的禾穗全蔫不啦嘰地垂下了頭。一片一片飄在半空中吊唁亡靈的紙錢落入河床,寬大的河床是無數大小不均的鵝卵石組成的,靜靜的河水清淺透明,只是再也不見河邊母親浣洗衣服的身影。

看著那些紙錢隨著河水流向極遠的下流,心里無來由的空虛起來。我身在鄉下時,心中生出諸多的恨:恨饑寒交迫,恨原始的勞作,恨村民的愚昧,恨求學的苦……這么多的苦楚仿佛都是鄉村強加給我的,我以為自己拼盡全力可以把愛種在城市寬廣的水泥路上,讓生活在城市開出絢爛的花朵,但是城市搖曳的霓虹燈,又常令我莫名的恐懼和彷徨,一顆心蓬亂驚悸無處安放。我又在心靈深處試圖從多個方面挖掘村莊讓我感動、讓我熱淚盈眶的理由。

我假想村莊是寧靜的、是凈土,是遠離世態炎涼的;假想村莊是古樸的、是祥和的,是遠離凡世紛爭、疲憊和迷惘的;假想村莊上的人們咬牙切齒笑的背后是簡單的、是純樸的,不是愚昧落后的代名詞。然而終歸愛抵不過恨,那些貪婪、嫉妒,耍滑頭、使陰招、戳是非,偷搶扒拿,像戳在心頭的刺,始終痛著卻又看不見、拔不掉。恍然醒悟,詩意地謳歌村莊、懷念故鄉、書寫那所謂的鄉愁,是多么淺薄、粗糙、虛假和做作,亦如沒有參加過田間勞作的人用詩意歌頌豐收的喜悅。還是莫言說得好,我們的村莊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的地方。

走在田埂上的隊伍既壯觀也奇特,人人頭系老白布,姐妹們一路放聲大哭,邊哭邊訟,她們悲慟哀婉的哭喪聲跟唱歌一樣回環婉轉、感情飽滿、水分充足,飛散到田野里。

吹鼓手們推波助瀾,大喇叭小嗩吶嗚嗚咽咽吹得凄凄慘慘,將悲傷和哀痛傳送得很遠。引得眼軟心也軟的老娘們也扯開嗓子哭嚎起來,聲震曠野,老男人們已經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哽咽著直抹眼淚。

幾十個孩子跟在一群老人身后,每個人手里擎著一個花圈。這些孩子小的只有四五歲,花圈在他們手里東倒西歪立不穩;大的不過十來歲,他們嘻嘻哈哈笑著鬧著為加入到這樣的隊伍中被重用而自豪,就像自己能代表父母連續幾頓坐上桌子,吧唧著嘴津津有味地吃齋巴子解饞,并把每頓飯時得到的香煙裝回家,留給父親春節回家來抽一樣高興。

出村不久,吹鼓手們把小嗩吶極其悲戚的哀婉之音換成《十送紅軍》《燭光里的媽媽》等老歌,緊隨鞭炮聲及嘈雜的人聲,不著調地吹奏著。聽不出是悲痛還是喜慶,極具諷刺意味地演繹著一曲琴瑟不諧的亂耳之音,逐漸淹沒姐妹們痛不欲生的嗚咽。

熟悉又陌生的村莊,安靜地滯留在身后。

相對于送葬隊伍的壯觀與喧鬧,遠處一支送親的隊伍顯得格外蕭索與死寂。一個身著大紅連衣裙的女子領頭走在十幾個挑著籮筐人的前頭,籮筐上一律蓋著醒目的大紅布,籮筐里裝著嫁妝,既沒有樂隊,也沒有花轎。

一只小狗吐出鮮紅的舌頭哈著氣,沿著拋荒的田埂搖著尾巴漫不經心地走過去,它不朝送葬的隊伍看,也不朝送親的隊伍看,只慢慢地走著,用晃動的身影把生命描成一條弧線,轉瞬一切歸零。

一種沁涼漫上心頭,生命輪回就這樣在壯觀與蕭索、喧鬧與死寂的反差中漫不經心地流逝。兩行淚滾落在我曬得火燙的臉頰上,更覺冰涼,直涼到心窩里。

有人說,母親至死想留在城里。我知道,母親至死是要回到老屋。老屋是生命的起點,也是通往天堂和地獄的必經之路。母親在回到老屋的路上自顧自地走著走著,生命就沒了。村莊、母親、老屋、生命……曾經給我精神力量的這些偉大概念,在我腦海中翻騰著。

十年,母親過世已十年。村村都通上了水泥路,豪華的樓房繁雜矗立,只是村莊里居住的人更加稀少了,也難得見到小狗穿梭在田間,隨處可見一些廢棄的塑料袋齜牙咧嘴,風一吹,鼓起肚子冷清又寂寞地響著,醒目地告訴人們這里的春節有人回來過。

四月,清明,山坡上都綠出了濃濃的顏色,遠遠地可見父母墳邊又新添了許多墳塋。寂靜如幕樣罩在心頭,有些虛無和蒼涼在那空靜里回蕩,悲情暗涌。不知為啥,我突然就很想哭,還沒走到父母的墳前就已淚流滿面。及至到了墳邊,跌坐在草地上,有細涼的風柔柔地撫摩著我的臉,我忍不住嗚嗚地大哭了起來,傷心如孩子,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直至嘶啞粗糲的哭聲如泥石流把整個山脈和田野都覆蓋,直哭到不想再哭了,心才因慟哭變得輕松和空洞。

漂泊久了,魂牽夢縈中常會回到這片村莊,然而,我知道這里并非文人筆下想象的那么詩情畫意,自己也并非真心鐘愛這里。無論生活在何處,我只是習慣用未及抵達的遠方逃避現實,這里只是我盛夢的一個匣子,我是一個永遠不知何處是家園的俗人。

一個人在墳前靜靜地坐了很久,抽了很多煙。蒼黃的暮靄籠罩住人煙稀薄的村莊,心禁不住更加悲涼、失落、惆悵,好像失去了什么東西,極力思索這悲涼的原因是什么,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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