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心
那些寫信給你的人,你還記得他們嗎
◎齊 心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喜歡寫信收信,卻不知道關于信,我曾有秘密。
想起那年暑假,她常寫信給我。等待她的信,是我那個暑假最重要的事。
那時候我們沒有手機,放假告別的時候,她說,我寫信給你。
郵遞員常常騎著自行車穿過夏日的風,在某個黃昏或午后,停在我家的大門口,大聲地喊我的名字。我從郵遞員手中接過信,急于打開,又怕別人看到我的急切,只好佯裝平靜,轉身,返屋,在綠色窗幔下,將信逐字逐句地讀。
她寫的字好看,文筆嫻熟流暢。她在信中講不曾在學校里告訴過我的秘密。她是小鎮姑娘,哥哥在小鎮郵所上班,寄信方便。不像我,寄信時若等不到郵遞員,還要騎車跑到八里外的小鎮去寄。
我的信有些慢,她以為信走丟了,開始寄掛號。取掛號信需要收信人蓋章,我特意在鎮上刻章一枚,收一封,蓋一次。久了,不僅郵遞員,連鎮上郵所的工作人員都好奇地問我,你們在信中寫了些什么?怎么可以有那么多話要說?我笑了笑,沒有作答,還心生奇怪,好多的話啊,說給你你又聽不懂。寫信,說話,無非是想尋找一個懂自己的人。
很多個暑假都忘記了,唯獨記得那個她寫信給我的暑假。次年夏天,我們畢業,二人合租,我見證她與老師的戀愛分合,見證她初入職場一路拼殺。她見證我的得與失,見證我的放與收,見證我的離開與出發。兩年后,她結婚,做老師的新娘。我回去做她的伴娘。從此再無聯系。偶爾也聽說她與他的分分合合。
有一年整理舊物,看到她寫給我的信,一封封被我存放得完好。想起她,也覺得那樣漂亮又優秀的她,不管到何時過得都不會太差。我不擔心她過得不好,我只是有些想念她。
如果有一個地址,我想寫信給她,盡管時光流轉,物是人非,不知如何下筆,但我想,只要心里有,總會有話從筆尖淌出,哪怕只一句,她也懂,是我。
見一友,無意聊起一人,也無意說起這人是不是應該認識一個人。純是無意之舉,也是兜兜轉轉,居然我打聽的這個人,在半個小時之后,我有了她的手機號碼。
“她”是一個女孩子。“女孩子”指當年。當年我十幾歲,她應該也就二十幾歲,剛大學畢業,在縣委宣傳部新聞科任職。
我讀新聞,理想是從事新聞工作。偶然在報紙上看到她寫的短文,附有地址,便寫信給她。她也不嫌我的稚嫩,回信給我,一封又一封。知她大我幾歲,我并不喚她姐姐,而是直呼其名。越是稚嫩的年紀,越是追求成熟。以為如此,才可以與她平等對話。
她給我鼓勵,指引,安撫,慰藉,而我,在那樣的年紀里,能給她什么呢?現在已經記不起我在每封信里都寫了些什么,只記得她每封信的頂端都親昵地喚我的名,像對待一個朋友。
我從未想過去見她。盡管心里早已認定她是我心靈上的知己。她也沒有與我相見的約定。那時我并不懂,有些人,不知什么原因,走著走著就不見了。不見了的人有很多,她是其一。
事隔多年,直到這次偶然得到她的手機號碼,我激動到像是中學時看到暗戀的學長一樣。要不要與她聯系?她是否還記得我?該說什么合適呢?是先短信還是直接打電話?
終于,決定短信她,先報上名字,然后說:雖然很多年過去了,可是每每想起來都一直懷念那些有你的純真時光,也曾經多次找尋你,但都未能如愿。今天無意間得到你的聯系方式,想迫不及待地與你聯系,向你說聲謝謝……
良久,收到她回復:我想起了,當初那個詩意靈動的追夢女孩,多年過去,您應該已精彩綻放。不用說感謝,您的一切是您執著拼搏取得的,祝福您。
不是沒有淡淡的失落,盼她多時,原以為還可以再回當年,殊不知久未聯系的兩個人早已相隔在時光兩端,一個“您”字,不僅僅是生分,更是再也回不去了。
寫信的人里,他不算最優秀的,他讀高二,學習不好,坐在后排,對未來失去信心,直到開始與我通信。
我彼時清高自傲,快要畢業涉世,看輕他還是小毛孩子。他寫來的信,篇長,情深,字真,我讀給同桌聽,像讀一個故事。
他不知情,仍舊寫信來,在愚人節剪貼玫瑰花粘在信間,旁側抄寫舒婷的《致橡樹》。青春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我把大把的時間用來寫信,分給他的時間極少。他不覺得,認為我視他很重,不然怎么會寫信給他。
晴朗秋日,他坐火車來看我,不打招呼,直接將人送到我面前。我有些惱他。想來那時我還是自卑占了上風,怕見了人,便對我信里的情真意切失了興致。
城市里有條清水河,帶他去,在河邊走,沒什么話好說,只是一前一后,像一時賭了氣。信里侃侃而談的兩個人,逢了面卻是在上演默片。他拍照,站著的我,走著的我,裙角被風吹起的我。他說,我身邊人都想知道你是什么模樣,我要把你的一言一行定格下來給他們看。我不允,生真氣,他勸,由此兩個人話稍多了些。晚間,帶他到男同學宿舍借住。次日晨,我被室友急急喚醒,稱綜合樓外面貼公告的黑板上寫滿了我的名字。我跑過去看,果然,且一側抄寫著余光中的《風鈴》:我的心是七層塔檐上懸掛的風鈴,叮嚀叮嚀嚀,此起彼落,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知道是他,惱他讓我出了糗,趕他走。
晚上在舍管處接到他電話,聽他講在返程的車上哭了一路,又講,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見了面之后對你的喜歡更深了……
每個少女都是對愛情充滿憧憬的,但這樣突如其來的告白,在彼時為即將到來的畢業和工作一籌莫展面前,讓我覺得像是一個笑話。
半個小時過去,電話那端,他哭了說,說了哭,末了,我說,你還有其他事嗎,沒有我掛了。
他再寫信來,不像之前的信,有著秋日的淡遠,而句句都是夏日的濃烈。我回了一封,簡寫:好好讀書,考上好大學。自此,他的信像投錯了地址,再未收到我的回復。
他寫來的信多,有的來不及看,有的看了就忘,我為他的信編了號,寫在信封上,想等哪一日打包寄還給他。我一直認為,這是他的青春,不是我的,他寫信,不是寫給我的,而是一個可以聽他說話的人,一個他是壞學生也不嫌他的人,一個陪他度青春的人。這樣的一個角色,不是我扮演,也可以是其他人扮演。
轉眼我畢業,終于可以告別舊地址,在他的世界里銷聲匿跡了。碰了幾次壁,工作無望,灰心失意,我視家為避風港,夏日長長,總覺還不夠,如果再長些,再躲一些時日,該有多好。
午后,抱著西瓜正吃,聽有人在院大門口喚我的名,跑過去看,是他。
不問他是從何處來,也不問他是怎么來,只是又惱又氣,我如何向父母解釋,僅此一項,就抵過了其他疑問。好在父母開明,熱情招待,我在旁側坐著,聽他是怎樣坐了火車轉汽車,又是怎樣下錯了站在炎熱的正午輾轉一路打聽“你認識叫這個名字的女孩嗎”……
許是聽他辛苦而來,父母給了我們獨處時間。他說,我知道我高考成績不太理想,但我盡力了;他說,你之前在信里不是說你喜歡西安嗎,我帶你去西安吧;他說,你給我三年的時間,我一定會努力讓你成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他從背包里拿出一厚厚的本子,抄寫著我寫給他的每一封信。他說,只看還不夠,還要再寫一遍才可以……
大雨過后,他走,我沒去送。
那個夏天過后,他獨自去了西安闖蕩,借同學學校的地址,仍然寫信給我,無固定工作的我沒有固定的地址,一封信需要輾轉多時才能抵達。輾轉著,輾轉著,信就不見了。好比,走著,走著,人就不見了。
喜歡過一首歌,開頭唱:寫信告訴我今天海是什么顏色。我一直認為,抵達內心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寫信。
青春說長,也就那幾年;青春說短,卻常常在回憶里無限延長。青春,是唱過的歌,是吹過的風,是寫過的信,是陪伴過的人。如果讓我重遇青春,我還想再遇到他們。
若真的遇到,對用一整個暑假寫信給我的她,我想說:很想你。對在信中給我鼓勵與指引的她,我想說:謝謝你。對在信中傾注愛意與承諾的他,我想說:對不起。
很想你。謝謝你。對不起。是說給他們,也是說給再也回不去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