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核桃

徐樹建

胡一貼是個老中醫，退休后不想閑著，便開了一間小小的診所，除了治療一般的傷風感冒外，他還有個絕活：擅治各類腫痛疙瘩。一帖膏藥手到病除，所以人送綽號“胡一貼”。

這天，胡一貼正在診所里忙著，門口有人甕聲甕氣地叫了一聲：“老胡，快給我幾顆感冒藥。”

胡一貼有點驚訝：是誰啊這么無禮？抬眼一看，只見從外面晃晃悠悠進來一個大漢，皮膚黝黑、肌肉生硬，滿臉鋼針似的胡須，一副粗野的樣子。現在還是春寒料峭的時候，這大漢竟露出兩個大膀子，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胡一貼皺皺眉，來人是街道上有名的橫角色，姓牛，人稱牛頭，天生蠻力，脾氣暴躁，喝了酒還經常發酒瘋惹是生非，沒個正經工作，三十大幾了也沒個女人愿意嫁給他，家中就靠個多病的老娘拿點退休工資維持生活。不過牛頭有個特點：事母至孝。每當他跟人爭斗時，只要老娘到場，一聲斷喝，牛頭便乖乖回家。可以說，老娘是制服他這頭蠻牛的穿鼻繩。

胡一貼見牛頭無禮，知道他糊涂，也不跟他計較，簡單問了幾句感冒癥狀后便拿了一盒藥給他。那牛頭接過藥也不感謝一聲，轉身就走，卻被胡一貼叫住了：“喂，我說牛頭，我給你藥了，你是不是忘了給我什么東西？”

牛頭立住腳，回頭一臉詫異地問：“什么東西？”

胡一貼有點好笑，說：“錢啊，你得付我藥費啊，我這藥不是地里長的，也不是路上拾的，是我拿錢買的知不知道？”

牛頭一瞪眼：“沒錢，先記賬。”

牛頭說完要走，胡一貼不樂意了，世上就沒有這么做買賣的，他伸手要拉住牛頭，就在這時打外面又進來一個人，那人一伸手攔住了胡一貼。

來人歲數估計也有六十開外了，身形瘦削而有力，不過看上去文質彬彬的。胡一貼一看來人，是老朋友，文化館退休干部，姓鐵，因為手掌心常年盤著對核桃，直至把核桃盤得油光锃亮，像上了油的精鐵一樣，所以人稱“鐵核桃”。

鐵核桃當即攔住胡一貼，在他耳邊低語幾聲，胡一貼原本氣哼哼的臉色一下子和善了，朝牛頭一揮手，說：“藥你拿去吧，我送你了。”

牛頭原本緊繃的肌肉也是一松，齜牙一樂，說：“算你識相，知道我大名。”

誰知剛往外走了兩步，牛頭又停下了腳步，瞪眼問胡一貼和鐵核桃：“不對，你倆剛才嘀咕什么？是埋汰我吧？”

胡一貼瞥他一眼，說：“鐵核桃說生病的不是你，是你老娘，看在你老娘的分上，我這才不要錢的。”

牛頭大怒：“原來不是怕我，而是同情我啊，嘁，大爺我是需要同情的人嗎？”

牛頭說著張開蒲扇似的大手要抓胡一貼，卻早被圍觀的人攔住了，大家好說歹說，牛頭這才沒動粗，嘴里一邊威脅一邊恨恨地走了。

在牛頭要動手的整個過程，鐵核桃一直神色不變地盤著核桃，待牛頭走遠后，他一臉擔憂地說：“胡兄，這牛頭老這樣也不是個事啊，可憐他老娘都一把年紀了還沒享過他一天福，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他老娘年紀輕輕就守寡的分上，咱也得想個辦法救救他。”

胡一貼嘆了口氣，說：“誰說不是呢？可憑咱倆又能想出什么法子？”

這事過了沒一個時辰，牛頭老娘顫巍巍地來了，她來一是跟胡一貼和鐵核桃二人道歉，二是付感冒藥的賬。胡一貼知道牛頭老娘的為人，雖窮但要強，于是錢照收不誤，不過又是一番嘆息。

誰知過了沒幾天，渾不吝的牛頭竟做了一件讓人刮目相看的事。這天街道上有人打架，是兩口子，大伙再一問，是賭鬼男人又賭輸了錢，女人氣不過，罵了幾句，這男人竟當街打起老婆來。大伙有心勸架卻又不敢，因為這家男人是個不成器的東西，根本搭不得邊，大伙只得偷偷報了警，在警察未到的當兒，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可憐的女人被打得披頭散發的。

就在這時牛頭恰好經過，他大步跑過去，使出牛一樣的力氣一把攥住那男人的手腕，打雷似的喝一聲：“你給我住手！一個大男人打老婆算什么本事？”

賭鬼男人頓時半邊身子都麻了，可嘴上依舊兇得很，叫道：“牛頭，這是我的家事，你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噢，我懂了，你是不是看上我婆娘了？”

牛頭大怒：“看上又咋的？今天這閑事我還真管定了！”說著舉拳就要打，就在這時警察及時趕到，這場風波才算平息下來。

胡一貼和鐵核桃老哥倆把整件事的經過看了個一清二楚，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說：“看不出這牛頭還是個可教之才，得，就沖這個，我們更要幫他一把了。”

誰知兩人還沒想出好辦法，牛頭又上診所來了。原來他老娘后背上腫起一塊包，到醫院輸了幾天液好一點，過不久又復發，老不見好，有時候疼起來老娘成日成夜地呻吟不止。

胡一貼一聽牛頭說的癥狀便了然于心，嘴里淡淡地說：“這叫蛇斑瘡，比較兇險，不能亂下藥，不過對我來說倒不是件難事。可是牛頭，你不是很橫嗎，上回還差點打我哩，怎么也有求人的時候？”

牛頭一聽，臉頓時漲得通紅，半晌不作聲，忽然間他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當著眾人面，他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胡一貼視而不見，繼續忙他的，旁觀的人看不下去了，忙勸胡一貼：“胡大夫，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計較，他雖然三十多了，但沒結婚就還是孩子一個。”也有人來拉牛頭起身，但牛頭的雙膝就像生了根一樣，誰也甭想拉動他分毫，他嘴里也不央求胡一貼，只是一言不發。

胡一貼把這他這副神情全看在眼里，說：“牛頭，我看得出來，你雖暫時有求于我，但心里仍不服氣是不是？不過我得給大伙面子，不跟你置氣，我給你藥，你起來！”

胡一貼這句話就像圣旨一樣，牛頭立馬站了起來，胡一貼卻又開口了：“可我得告訴你一件事，要想徹底治好你老娘的瘡，還差一味藥。這藥嘛，藥房里買不到，市場上不常見……”

牛頭急吼吼地叫道：“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敢取了來！是什么藥？”

胡一貼搖搖頭，說：“這味藥嘛，是一對核桃，不過不是一般的核桃，得是一雙油手盤了多年的核桃，顏色要紫紅色，油光锃亮，我要里面的核桃仁用，最重要的是，核桃仁必須完好無損地取出來，不能弄碎，并且不得沾上一絲絲鐵腥味。牛頭，你抓緊去吧，速速找來核桃仁，一旦找來，你老娘的病我手到擒來。如果找不到，你老娘就得天天受煎熬！”

牛頭嚇得臉色都變了，說：“可這樣的核桃我到哪里找？”

胡一貼一攤手，說：“這就不是我的事了。”

這時旁邊有人一拍頭，叫道：“我想起來了，有人有這樣的核桃，鐵核桃唄！”

一語驚醒夢中人，大伙一起嚷道：“對對對，只有鐵核桃有，他天生一雙油手，那對核桃都盤了好多年了，早變成紫紅色了，漂亮得不得了！”

可隨即有人倒吸一口涼氣，說：“不行，此事估計行不通，我聽說去年有人出價三千買鐵核桃盤的那對核桃，他看都不看一眼，還說甭說三千，就是三萬也不賣，現在你牛頭能拿得出這么多錢嗎？”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只唬得牛頭魂魄出竅，半分主張也沒有了。這時胡一貼開口了：“牛頭，你以前不好好掙錢，現在知道錢的重要性了吧？唉，我指你一條明路吧，鐵核桃那人刀子嘴豆腐心，你去求求他，拿出誠意來，說不定他會大發善心不要你一分錢。快去，不要延誤了。”

牛頭聽了一咬牙一跺腳，掉頭奔了出去。

在鐵核桃家，聽牛頭結結巴巴地說明來意后，望著他那張漲得比關公還紅的臉，鐵核桃慢悠悠地說：“可是，我這對核桃價值不菲噢，我給了你做藥，你拿什么給我？”

牛頭叫道：“我下輩子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

鐵核桃把臉一沉：“下輩子？我要那虛頭巴腦的干什么用？呸，沒出息，你才多大的人，難道這輩子就給不起錢了？聽著，要我給你核桃可以，你就答應我一件事，明天起擺個攤子賣肉去，我有朋友在工商部門，我讓他幫你尋個攤位。可憐你老娘年輕守寡，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你要是個男人的話，就讓她享幾天福！聽到沒有？”

牛頭血脈賁張，叫道：“我聽你的！”

鐵核桃這才把核桃給他，牛頭大喜，雙手小心接過，卻又一臉為難的樣子。鐵核桃說：“怎么還不把核桃送給胡一貼？還磨嘰什么？”

牛頭說：“胡一貼說了，得把核桃仁完整地取出來，這可怎么個弄法？”

鐵核桃說：“拿斧頭小心砸唄。”

牛頭更急了：“我就是為這個發愁哩，因為胡一貼說了，核桃仁不得沾上一絲鐵腥味，否則就失效，再說用斧頭砸沒輕沒重，一不小心就會砸碎核桃仁的。”

鐵核桃抓起紫砂小茶壺啜了一口，說：“你不是一向力氣很大嗎？”

牛頭聽了便用手使勁捏，憋得青筋暴露，那對核桃卻紋絲不動。

鐵核桃接過核桃，從鼻子里“哧”了一聲：“你也不過如此。”

只見鐵核桃把兩只核桃夾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樹的樹縫里，豎直了右手掌，叫一聲：“牛頭，你看真了！”略一用勁，“咔咔”兩聲輕響，兩只核桃殼竟裂開了，核桃仁完好無損。

牛頭大驚，貌不驚人的鐵核桃竟有如此神力！

這時身后有人開口了，是胡一貼來了：“牛頭，你那一身傻力氣也算力氣？鐵核桃年輕時曾赤手空拳制服過四個歹徒！”

又過了兩天，一陣喜氣洋洋的鞭炮聲響過后，牛頭的豬肉鋪開張了，牛頭一反往日的粗野，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滿面笑容、謙卑地接待顧客。

望著生意興隆的鋪子，胡一貼說：“好好好，我們老哥倆辦了一件大好事，值得慶賀一番！”

鐵核桃一邊盤著一對新買的核桃，一邊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可是我損失了一對品相上好的核桃哩，都怪你這家伙想的餿主意，中午不請我喝一頓好酒，我饒不了你！”

（發稿編輯/蘇 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