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青山

孫成鳳

一

麻石做的小屋建在高坎上，門前是一塊碧綠的花生地，再往前就是一條四季流淌得嘩嘩響的山溪了。溪水藏在一塊塊如牛般大小的亂石下，水聲在石頭間蕩來蕩去。石頭稀的地方，溪水在平坦的河床上露出來，清清亮亮的像一面面纖塵不染的明鏡，把四周高聳的山、蔥蘢的樹、棉花朵一樣的云映在里面，成就了一幅高天流云、空山幽谷的風景畫。老貓有時會坐在石頭上望著這幅畫出神，對路過門前的女教師說，這真山真水的，能掛在墻上多好呀。女老師姓陳，是從山那邊的外縣嫁到山下面的村子的，人雖然嫁過來了，但教師的調(diào)動手續(xù)卻遲遲辦不下來，每天雞叫頭遍從婆家往娘家趕，翻到山那邊去教書，傍晚時再趕回來。有時婆家忙，陳老師中午還要再跑一次。陳老師人好，在門前歇腳時，會給老貓說些山外的事情，有時老貓也會托陳老師在山下幫忙捎煙、煤、火柴、電池什么的，花生成熟的時候還麻煩她把花生捎到山下去，換一桶噴香的油。有些日子不見陳老師經(jīng)過了，手電筒的電池軟的像塊面團，燈泡米粒樣一個紅點，老貓開始心急了，每天早晚站在門前的大麻石上，手搭涼棚朝山下望，盼陳老師走過。另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想讓陳老師給城里的女兒寫封信，眼看花生和其他莊稼該收了，山上的林子一刻也離不開人，想讓女兒女婿來山上幫她管幾天山。

入秋以后，老貓收養(yǎng)的幾只獾和穿山甲變得越來越難管了，花生成熟的芳香讓它們每夜都咬斷脖子上的繩索，到地里偷食果實。這些擅長打洞的小獸們在花生地下鉆出一個又一個小洞，把生長在地下的果實咬得亂七八糟的。肚圓之后，它們就在花生田里捉迷藏，脆弱的花生在它們奔跑的腳爪下被嘎吱嘎吱地折斷。

老貓每夜都被花生折斷的嘎吱聲驚醒，開始以為是上山偷樹的賊，待到看清床前亂七八糟被咬斷的繩子時，才知道是忘恩負義的這幫畜生在花生地里撒歡。用手電筒在床頭上一陣亂敲，狠狠地罵：“憨東西，把莊稼糟蹋了，你們冬天啃石頭。”獸們停止了嬉鬧，躡著腳爪從門洞鉆進屋，又重新枕腰拱背蜷在老貓床前。偶爾會有竊竊的鬧聲，老貓又敲：“沒出息。”連續(xù)幾次，整個夜就靜了，只剩下山上林子里飛來飛去的風，像功夫極高的武士，晃得滿山的樹嗚嗚作響。

早晨的時候，山霧從門前漫上去，遮住了山溪，也遮住了對面的大山，通天一片乳白。霧從門縫鉆到屋里，屋里的一切都變得濕濕的，似乎增加了些許的分量。老貓發(fā)現(xiàn)，獾和穿山甲又跑得無影無蹤，地上又留下一堆咬碎的繩子和臊臭的糞便。看著亂糟糟的一片，她自言自語地罵：“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真是養(yǎng)住皮子養(yǎng)不住心哪。”她后悔不該用繩子拴它們，它們原來就不是家養(yǎng)的，不是自家養(yǎng)的東西栓得再結(jié)實也得跑掉，白白糟蹋了幾根繩子，再捆莊稼時，還得讓人從山下捎。

老貓每年都要在山上收養(yǎng)幾十只生病受傷的小獸，每次把它們養(yǎng)壯了，總是舍不得放走，夜里拴白天關(guān)的，巴不得讓它們多陪陪自己，可這些小東西還是一個個跑光了，這回竟是集體出走。老貓有些傷感，撅著嘴一邊收拾地上一邊罵自己，“老東西，沒記性，養(yǎng)別兒種別地，到頭來還受一肚子氣，活該！”

二

綿綿的霧，像一群悠閑的孕婦，在山上走來逛去，把整個山遮蓋得嚴嚴實實。林子里生長著橡樹、桂花樹，還有成片的荊樹。有的長了幾十年，是做根雕盆景的好材料。原先幾乎每天都有人上山，死纏硬磨找老貓賣樹收購荊樹，都被她一口回絕了。這些人買不到，就起了壞心眼兒，居然雇人上山偷盜。大霧天盜樹賊一般不會上山，滑膩的苔蘚讓他們寸步難行。牧羊人也不會把羊群往林子里趕，羊吃了帶霧水的樹葉十有八九要肚脹生病。

老貓想起跟丈夫上山那天，也是一場大霧。她肚里懷著女兒，霧在身邊飛來飛去，人像駕云的神仙。結(jié)婚二十多年都沒懷上孩子，上了山，竟有了。丈夫高興得把她背在身上滿大街跑，見了誰都對人家說：“俺媳婦快當娘了，俺也能當?shù)恕！迸鲆姶彘L的大黑狗正翹著一條后腿往電線桿上撒尿，丈夫也跑過去對它說：“嘿，不光你能生崽，俺媳婦也行啦。”嚇得大黑狗拔腿就跑，拐進村長家時才回頭汪汪干吠了幾聲。那天，丈夫拉著她的手指著前面這座當時還是癩疤頭一樣的山說：“蘭子，以后這座山就是咱的啦。咱要把它變成金山銀山，想吃什么果就有什么果，連王母娘娘也求咱。吃完果子就讓鳥們給咱唱歌，讓它們唱啥就給咱唱啥。”她和丈夫在麻石小屋攤開了鋪蓋，支起了鍋灶。丈夫每天雞叫頭遍就頂著大霧上山種樹，猴子一樣攀在懸崖上往石頭縫里撒樹種。她挺著大肚子就用一把小镢刨門口的這片地。她在地里種上了玉米、地瓜、花生，想著孩子秋天就出生了，又在地頭種了一片野菊花，她想讓孩子一出生就看見金黃金黃的花。可還沒等女兒出生，丈夫就死了。夜里她聽見砍樹的聲音，就喊丈夫。看見丈夫早起來了，正往土槍里裝藥。她嚇得哆嗦一團，對丈夫說可別往槍里裝藥。丈夫沒吱聲，呼地就撲出去。她趴在床上把耳朵支起來仔細地聽，唯有砍樹的聲音咚咚咚滿山響，砍得她頭皮發(fā)麻。這時，砰地一聲槍響了。槍響的聲音在山上飄來飄去，直到最后一絲聲息被夜吞沒。

鳥啼兔走，不見丈夫回來。她挺著大肚子，手爬腳蹬走到太陽偏西，在一處懸崖上看到丈夫的槍。她小心地拾起來，再抬眼時，嚇得頭暈目眩，要不是拄結(jié)實了木槍，或許就掉到懸崖下去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幕，丈夫雙腳朝天，頭插在石縫里，像一棵黑黝黝的樹樁，鮮紅的血順著石縫往下滴，滴在山坡下的橡樹上，橡樹成了紅色，像遇霜的柿樹葉子……

后來，不知多少人勸她下山，就連自己八十多歲的爹也來勸她了，可是都沒用，因為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留在這座山里。她用布兜背著孩子，雙膝當腳，跪走著往石縫里撒槐樹種松樹種，誰也不見。終于，再也沒有人肯到山上勸她了，跟親戚們逐漸也斷了往來，再也沒有人愿意往荒天野地的山上跑。她被親戚們遺忘了。

她帶著孩子一年四季在林子里穿行，也許老貓這個外號就是那時候被人們這樣叫起來的。老貓就老貓吧，幾十歲的人了，不能再讓人喊蘭子。她把蘭子這個名字給了女兒，欣然接受了老貓這個稱呼。

門口給獾和穿山甲盛在盆里的食被打翻了，白色的花生油弄了一地。老貓拿了锨去鏟，見密密麻麻一層黑色的大小螞蟻來來去去忙著搬運食物，便住了手。于是便走進花生田里，鏟了土去蓋被小獸扒露在外面的花生果。離收獲花生的日子不遠了，可果子還不堅實，不堅實的果子出油低，不能讓它們露在外面，要不花生會枯死，果子就長不好，一年的吃用還指望它們呢。

三

霧漸漸地淡了，山上最高處的樹梢顯出輪廓，像一排跋涉在山頂?shù)谋Ｉ搅掷锍霈F(xiàn)雜亂的奔跑聲，伴著吱吱的哀叫。一群獾、狐貍、野兔從霧里鉆出來，朝小屋的方向跑。跑過山溪上的亂石時，幾只小獸掉進石頭下的水里，接著便是急促的擊水聲。越過山溪的一群小獸把老貓圍起來，一齊睜大求救的眼睛，然后又慌亂地朝山上看。她看見脖子上還系著繩子的那只獾了，因為它總是最調(diào)皮，總是帶頭咬斷繩子偷吃花生，很惹她生氣，她就叫它蘭子。她覺得除了女兒蘭子，沒有讓她更牽腸掛肚的東西了。

女兒生下來就陪她種樹護林。那回兩個壯實的男人趕著一群羊，蝗蟲樣的涌進林子，身體高大頭上長著兩只犄角的羊見啥吃啥，指頭粗的小樹，羊一張嘴就被整個吃到肚里，嚼得兩個嘴角冒著綠泡泡。羊群走進林子半里地，半里地的山坡就只剩下流著汁液翻著白沫的樹茬草根。當時，她在兩個膝蓋上捆了一雙丈夫的舊鞋，跪在丈夫死去的懸崖上往石縫里撒樹種。每撒一把，背上的女兒都奶聲奶氣拍著小手叫一聲：“娘，撒，撒。”她聽到羊群啃食樹木的嚓嚓聲了，她覺得渾身發(fā)痛，像整個身子被一群羊圍著啃。她站起來往山下看，一群白花花的羊山洪一樣淹沒了一片樹林，后面還有牧羊人憑空甩出的叭叭鞭響。看見那么多的羊在啃食樹林，她瘋了一樣飛快地朝山下跑去，歇斯底里地高喊：“不能上山，快把羊攆出去，不能上山！”事后她琢磨過不知幾回，平時下山每一步都要借助樹枝的支撐才能到達山下的，面對尖刀一樣的小石，牛大的麻石，一不小心就會讓人鼻青眼腫，可這回怎么連絆一下都沒有呢？好像石頭都躲開了，密密匝匝的樹林也給她讓出了一條道。她跑到羊群前，拾起地上的石頭就砸。遭到迎頭打擊的羊群掉頭亂竄，碰上后面正往前涌的羊群，它們紛紛伸展頭角頂撞起來，那真是一個盛大的斗羊場面，幾只羊的腳咯吧就斷了。后面兩個壯實的牧羊人揮著羊鞭粗野地叫罵著，趕開亂成一窩的羊群，兇惡地撲到她面前，不問橫豎，舉鞭就想抽她。她看到兩個鞭梢像兩條吐著信子的小蛇，呼嘯著朝她和女兒飛來。她大喊一聲：“俺拼啦！”從地上拾起一根被羊啃斷的小樹朝鞭子迎去。這時，哇的一聲，女兒嚎啕大哭。她從來沒聽過女兒如此尖厲的哭聲，哭聲直入云霄，在山谷樹林中連續(xù)回蕩：“哇——哇——哇——”兩個兇惡的男人頓時一驚，立即收回就要落在她頭上的鞭子，吱的一聲忽哨，羊群如退潮的海水一樣，朝林子外涌去。洶涌的羊群在女兒嘹亮的哭聲中顯得那么卑鄙猥瑣，每只羊都感到無地自容。兩個男人頭垂在胸前，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兩只脊背畸形的羊。

有一天，山那邊吹吹打打抬上一頂紅色的大花轎，尖尖的頂兒，明黃色的流蘇，走在山道上，好似在樹頭上飄。花轎從刺槐林邊走過，女兒兩只小手卷成喇叭狀，搖搖晃晃跟在花轎后嘀嘀嗒嗒地唱著走，一直走到山下。她從山上下來不見了女兒，她哭得忘了方向，“蘭子，蘭子，娘在這兒呀！”她瘋喊，鉆到山溪的大石頭下去找。就在她找得絕望時，山下走來一位頭上插著兩朵紅花，身穿一身大紅色衣服，腳穿繡花鞋的女人，懷里抱著蘭子，蘭子嘴里還嘀嘀嗒嗒地唱。她一把從女人懷里搶過蘭子，把女兒抱得緊緊的。女人用纖纖的手摘去老貓頭上的樹葉草根。這女人就是剛才被花轎抬過去的新媳婦，也就是陳老師。她坐在轎子里看到一位小姑娘瞪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扶著花轎走，不時地還掀起簾子看看她，她就伸手把小姑娘抱上轎來，問她姓什么，是誰家的孩子。小姑娘說她娘叫山貓，她叫蘭子。陳老師聽說這偌大一片山林有個護山的女人叫山貓，通獸言知鳥語，在山上行走如履平地，被傳得神乎。陳老師便讓轎夫停了轎子，抱著蘭子上山了。從那以后陳老師再從山上走過，她就有時給包一捧山菌子，有時天熱時就老早涼一碗涼開水放在門口的石頭上。后來，女兒被陳老師背到山下念書，風雨沒誤過，從村子念到鎮(zhèn)上，又念到縣城，像一只翅膀硬了的鳥，很少飛回舊窩了。

叫蘭子的那只獾依在老貓腿上瑟瑟發(fā)抖，因太疲倦而躺在老貓的腳邊。“找死呀，傷剛好，就偷偷地跑了。像女兒一樣，拉巴大了，走了，不要娘啦。”她嘟囔著，丟了手里的锨，抱起蘭子，吧吧吧喚著驚恐不安的小獸，領(lǐng)到屋里給它們弄吃的。墻上還有女兒上次帶來的一塊咸肉兩條咸帶魚，一直留著準備等收花生時給女兒女婿吃的。她沒有特別的東西給女兒女婿吃，每次他們上山都只能用他們帶來的東西招待。去年刨花生時，女婿帶了一桿獵槍來，說打幾只野物給城里的哥們兒嘗嘗鮮。她惱了，把女婿的獵槍扔到草窠里，說長年累月就我一個孤老媽子在山上，山上能喘氣的物件都黑天白天地陪著我，比親生女兒都孝順。你殺了它們，就是殺了我女兒呀。也就是從那時起，女婿再也沒上山，每次都是女兒一個人來。她看女兒吃得白白胖胖，穿戴也好，知道女婿沒讓女兒受氣，就沒問起過女婿。其實，她只是不愿讓女婿殺山上的動物，就一個女兒，終究心里還是疼女婿的。唉，說也是，女婿怎么會理解我一個在山上獨居的人跟那些野物的情分呢，連一只螞蟻也舍不得傷害。

她把魚肉切碎，放進盆子里，擱到小動物面前，有的伸出鼻子嗅嗅，就轉(zhuǎn)過頭去，有的叼了魚肉跑到墻根慢慢地舔舐。她發(fā)現(xiàn)幾只獾不見了，桌底下床底下都沒有，一抬頭，卻在花生地里發(fā)現(xiàn)了它們，幾個小家伙屁股撅得高高地，飛快地扒著花生秧下的土，正在偷吃花生呢。她從地上揀起一塊小石頭扔過去，正好打在一只獾的屁股上，那獾吱地一叫，在花生秧下不見了。她發(fā)現(xiàn)那只獾的脖子上系著一圈繩，是蘭子呢，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剛才還在我懷里撒嬌呢，轉(zhuǎn)眼就跑到地里折騰去了。唉，畜生就是畜生，待它千好萬好還是作踐你。她想，該過去把獾從花生地里趕出去，讓它們這樣鬧下去，非毀了這茬莊稼不可。她邊往花生地里走，邊朝山上望，站在對面山溪邊大麻石上的一個雙耳直聳、渾身黃毛的東西，把她嚇呆了。那是一只壯實得像小牛犢一樣的狼。

四

山霧已經(jīng)退到林子深處，像怕羞的孩子趴在樹后探頭探腦。秋日金黃色的瀑布從山頂瀉下來，絲綢般光潔奪目，讓整個林子都醒了。各種鳥兒嘰喳叫個不停，水珠從樹上滴落在石頭上，濺起一朵朵小巧剔透的蓮花，落在枯葉上噼啪作響，仿佛敲打千萬面玲瓏的小鼓。石頭下的溪水流得更歡暢了，偶爾會把一個浪花從石縫間蕩出來，一閃就消逝了。

一群灰色的喜鵲和瓦藍色的鴿子從高高的山頂上斜沖下來，不停地拍打著翅膀，在老貓頭頂盤旋了一圈后，落在房頂上。各種小獸悄然圍在老貓周圍，縮頭藏尾，不敢弄出一點動靜。隔著汩汩流淌的山溪，老貓和她的隊伍與狼對峙著。

在大山高大背景的襯托下，狼顯得矯健干練，緞面般閃著毫光的毛和細瞇的雙眼，微微含笑的大嘴巴，讓老貓看呆了。她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俊美的狼，多么想親手撫摸一下狼的背，像對女兒蘭子一樣說：“想吃什么給娘說，娘這就給你做。”看著這只幾乎不帶有一點惡意的狼，她生出母親的憐憫，如迎接回家的游子，向狼走去，像引導蹣跚學步的孩子那樣向狼伸開了一雙老樹皮般的手。她走過去，嘴上吧吧輕喚著，再有幾步就走近狼了，她多么開心啊。小獸和鳥們愣在那里，伸長了脖子。

站在麻石上的狼面對向自己越來越近的老人，失去了矜持，直聳的尖耳朵抖起來，而且越抖越快，突然后腿一滑，從大麻石上一下子摔了下來，滾到老貓腳下。老貓忙不迭地伸手去扶，狼倏地一個跳躍，如一道金黃色的閃電，射入稠密的刺槐林。那是一片樹身碗口粗、密不透風的刺槐林，也是那年女兒用哭聲嚇跑兇惡的牧羊人的那片林子。

就在狼躍起的一剎那，老貓觸摸到那柔滑的黃色狼毛，猶如孩子細嫩的皮膚，是那么親切熟悉。可惜就那么輕輕地一碰，就從她手下滑掉了。老貓怔怔地盯著金黃色的閃電隱沒在槐樹林。小獸與鳥們圍住她，吱吱喳喳說著什么。她一副若有所失的樣子，摩挲著落在胳膊上的一只鴿子，向這些小動物說：“我夢里就聽到喜鵲叫，果真有事呢。咱林子里又添新口啦，越來越熱鬧了。”她想該把這件事告訴女兒蘭子，就站到大麻石上去，仔細地朝山下眺望，希望陳老師從山下走來的時候，就麻煩她給女兒寫信，順便告訴女兒林子里來了一只漂亮的狼。女兒知道后一定很高興，說不定會把外孫一塊兒帶上山呢。女兒總是說山上磕磕絆絆的，把孩子帶上山不方便，可女兒不就是在山上長大的嘛！高山也有靈芝草，草窩也有金鳳凰，女兒怎么忘了本呢？忘了山不就是忘了娘嗎？

山溪彎彎曲曲通到山下，兩邊是茂密的灌木和開著五顏六色小花的草，一條被灌木和草遮掩的小路緊貼山溪而行，蜿蜒而過，像一條細長的龍。炫目的陽光下，通往山下的路靜靜的，只有水流的嘩嘩聲。直到老貓看酸了眼睛，搭著涼棚的雙手也終于支撐不住了，到底也沒有看見人的身影。一種落寞從老貓心里涌上來，她盤腿坐在石頭上，淚水就嘀嘀嗒嗒小雨樣濕了一片石頭。那只叫蘭子的獾不知從哪里鉆出來，依偎在老貓懷里，靜靜地看著她，眼里也有了淚水。

五

吹了幾天秋風，整個山林一天比一天好看了，神奇的畫筆把綠了一夏的刺槐葉子染成金黃，給厚實的橡樹葉描上一根一根的淺紅色筋線，也給五角楓潑上一層雞血紅，松柏卻比原先更綠了。整個大山斑斕多彩，仿佛穿著巨大的花袍子。

總是等不到陳老師從山上經(jīng)過，老貓就趁一個雨天下山，到小鎮(zhèn)上買了電池、煤油等生活用品，還在郵政所請人給女兒寫了一封信，信里說：“蘭子，你要是還沒有把娘忘了，就上山來一趟吧，山上來了一只狼，可俊了。”臨上山，想起了陳老師，就到村上打聽，才知道陳老師因總是辦不下來調(diào)動手續(xù)，整天跑來跑去惹煩了丈夫，便離婚回娘家了。老貓心里空落落地，想起陳老師對她的許多好處，自言自語地感嘆了一回，心想收完花生要到山那邊看看陳老師，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呀，雖說咱是粗人，道理還是懂的。只是陳老師怎么離婚呢，陳老師出嫁那天，那頂花轎多俊呀，在山路上飄呀飄的，讓人一輩子都忘不了呢。

老貓背著滿滿一口袋生活用品，一邊想著這個問題，一邊朝山上走，很快她就看到自己的小屋了。雨后初霽，山谷更幽更靜了，夕陽把光輝照在山林上、小屋上，整個大山如新出浴的大家閨秀，讓人更加愛憐。汩汩的溪水和滿山嘰喳的鳥鳴，讓老貓變得興奮起來，禁不住就哼起當姑娘時偷偷學的一首小曲：

喜只喜的羅帳，

喜只喜的象牙床

喜只喜三寸金蓮肩上扛，

愛只愛紅繡鞋兒底朝天。

喜的是櫻桃小口，

愛的是口吐丁香，

喜只喜杏眼朦朧魂飄蕩，

愛只愛哼哼唧唧把情聲放……

“哎呀，哎呀，唱的什么呀，老不正經(jīng)。”她罵起自己，臉熱熱地，加快了上山的腳步。離開山才半天功夫，牽腸掛肚的，就跟小半年差不多哩。

快到小屋時，她聽到山溪源頭的橡樹林里接連傳出咯吱咯吱樹斷的聲音，在寂靜的山谷中非常清晰，她駐足瞇著一雙眼細看，見一片樹頭好似在大風中擺動，接著訇訇幾聲巨響，一片大樹倒下了，夕陽中露出一片淡黃的天，像山林的血口。

“偷樹賊，偷樹賊。”她扔掉背上的口袋，朝山溪的源頭奔去。一塊石頭碰在腿上，痛得她頭上冒出一層汗，咬著牙繼續(xù)跑。

她狂奔著，聽到身后灌木叢里有哧啦哧啦的響聲，她以為是偷樹賊設(shè)的暗哨，要在半路上擋住她，就彎腰撿起塊石頭抱在懷里。這時，哧啦聲竟跑到她前面去了，總算看清了，原來是狼，是那只黃色的狼。她感到有了助手，好像女兒又回到身邊幫娘了，就喊“吧吧吧，快去，快跑，趕跑那些賊呀！”狼從灌木叢中躍起來，如離弦之箭，朝那片橡樹林射去。

一片流著白色汁液的橡樹樁，一片泣血的傷口。她撲倒在一棵樹樁上，撫摸著無辜被殺的“孩子”，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數(shù)落著：“我的‘孩子得罪你們什么啦，你們殺它，還不如殺了我這個孤老媽子。天殺的賊呀，你們殺了我吧，殺了我吧！”她絮絮叨叨不停，從懷著孩子跟丈夫上山，說到山上來了狼，說一陣哭一陣。直到月亮從東邊山凹里升到山頂上，銀白的月光從樹隙間灑到巖石上，風把山林吹得嗚嗚作響時，她才離開。

她深一腳淺一腳摸到小屋前，坐在門前的石頭上，又出神地看著月亮落到山的背后。濃重的山霧從石縫和樹底下悄悄地浮上，越浮越高，越浮越濃，小雨一樣露濕了她蒼白的頭發(fā)，露濕了一身單薄的衣服。她該回屋去了，弄病了自己，那些貪心的賊不就更沒怕懼了？他們會一天就把樹砍個精光。這些人太可惡了連病都不讓你生呀。

回到屋里，她摸索著從白天買東西的口袋里找出一包食物放到門口的盆里，她知道那些小獸喜歡吃這個。然后又在口袋里找到電池，放到電筒里。一整天沒吃飯了，那條被石頭碰傷的腿很疼，她想得給自己弄點吃的，這樣餓著不是辦法。她在灶內(nèi)填了一把柴火，剛要生火，聽到小屋后面?zhèn)鱽砗苤氐拇⒙暫袜谋寂苈暋Ｋs緊推亮電筒朝屋后一瘸一拐地跑去，嗒嗒聲很快消失在黑暗里。她跟著一道煞白的燈光追過去，燈光盡頭，一條粗大的尾巴夾在兩腿之間，越跑越快。是狼，是那只幫她趕走了偷樹賊的狼。她趕緊喊：“吧吧吧，吧吧吧。”狼聽出是她的聲音，停住，小心地轉(zhuǎn)過身來，兩只綠瑩瑩的眼睛似含著凄惶。她看到狼嘴里銜著兩只小狼，幾只小腿憑空蹬著。她正要走過去，狼卻轉(zhuǎn)過身，麻利地跳過一塊大石頭，飛快地跑走了。夜的深處，黑乎乎的山谷里，嗒嗒聲越飄越遠，很快就消失得干干凈凈。

望著狼走去的黑夜，老貓才止住的淚又一次擰開了龍頭，嘩嘩流下。狼走了，才來了幾天的狼攜家?guī)Э谏钜估飶乃纳搅制嗷痰匕嶙吡耍潜緛硎莵磉@里生兒育女繁殖家丁的，可是狼卻從哪些轟然倒地的大片林子感知到了危險，只能重新去找能讓自己和子孫生息的地方去了。她對著狼的方向委屈地喊道：“你不該走，有本事來，你應該有本事住。你的膽太小了，我看你膽太小了。不不不，都不是，是我沒本事，是我留不住你。”

直到喊得嗓子都痛了，淚流干了，她才回到屋里，從墻上取下那支丈夫死后一直掛在那里的土槍，蘸著煤油把槍筒槍栓擦得锃亮，然后裝上火藥，扛著槍上山了。她一個勁地對自己說：“我連一只來這里生兒育女的狼都留不住，還配做一個看林子的人嗎？”

夜霧沉沉，她慢慢走進林子的深處。

女兒蘭子和陳老師來到山上，喊了半天，不見老貓的動靜。她們只好在林子里邊走邊找，她們以為老貓年紀大了，耳背，聽不到她們的喊聲了。等她們在橡樹林子里找到老貓時，發(fā)現(xiàn)她正坐在一個白色汁液已經(jīng)凝固的橡樹樁上，懷里抱著那桿土槍，早就停止了呼吸，只是眼睛還瞪得很大。女兒和陳老師哭喊著，怎么也拉不動老人，原來她的身子被橡樹樁流出的汁液粘住了。女兒費了很大的勁掰開母親的手時，土槍突然鋪天蓋地一聲巨響。砰，砰，砰……滿山回蕩著，濃重的硝煙在空中彌漫，一會兒，便飄滿了整個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