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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羊記

2017-12-22 21:37:05第代著冬
福建文學 2017年12期

第代著冬

太陽鉆出云層,照亮了山岡,空中一片金黃。苦鳥清脆的鳴叫掠過樹梢,一聲比一聲急迫,一聲比一聲響亮。在這個農活催人的好天氣里,長庚準備搭乘兒子小寶的皮卡車,去一趟鎮上。

“你到鎮上干啥?”小寶問。

“我嗎?”長庚找出一條蛇皮口袋,將一張皺巴巴的收據丟到里面說,“你不是讓我進城幫你守店嗎?我上個月花了四千元錢,找賴毛哥買了臺二手微耕機。要進城當生意人了,微耕機沒用處,我去找賴毛哥退貨。”

長庚出門時,他老婆去提豬食,在門口踩死了一只在地上爬行的蜘蛛。他老婆“呸”了兩口,用力擦著鞋底說:“你這個傻瓜,好好待在網上,就不會被鞋子壓死了。你不知道死很痛嗎?你這個傻瓜。”

“跟一只蜘蛛生啥氣?”

“好好走你的路,用腦子,別用嘴。”

竹林下的機耕道上,響起小寶發動皮卡車的陣陣轟鳴。長庚知道,老婆不想他進城。一早起來,她緊繃著臉,像一塊風干的老牛皮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一臉陰陽怪氣。長庚也不想進城。小寶在城里經營了一個建材門市,差人手,想讓他進城幫忙守店,說了很久也沒成行。這次小寶回來到鎮上送貨,專程在家住了一晚,把他說動了。小寶等長庚攥著蛇皮口袋上了車,一踩油門,皮卡車像頭被驚動的泥獾竄出獐子凹,在機耕道上一顛一跛地跳動。路上尋食的麻雀被紛紛驚起,又在車后像樹葉一樣落下。

小寶把皮卡車拐上馬路,透過車窗,長庚看見公路下的麥田里,麥苗閃耀著幽暗的青銅光澤。看著熟悉的景物從車窗外滑過,長庚嘆了口說:“我原來準備再好好種兩年地,誰知道過了五十歲,還要出門當生意人。”

“你不要反悔。”

“我沒反悔,等退掉微耕機,我就進城找你。”

“到鎮上我還要上貨,就不等你了。”

“你放心回城里去吧,到時我口袋里落進了大筆現錢,回獐子凹時,腳力肯定不比汽車輪子差。”

到了鎮上,長庚在一棵老樟樹下跟小寶分手,沿著一條窄逼陡峭的小巷,來到賴毛哥的二手農機門市。門市里沒有大人,只有一個小孩在和一群蚊子同喝一碗湯。小孩是賴毛哥的孫子,他吹一口氣,蚊子飛一圈,又落在碗沿上,快樂地搓著兩條瘦瘦的前腿。長庚說:“小家伙,你碗上坐著一圈酒鬼,正搓著手等你給它們上酒呢,你沒看見嗎?”

小孩沒理他。

長庚無聊地坐了一陣,摸出手機給賴毛哥打電話。電話那頭跟昨天一樣,響起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你撥打的用戶已經關機。”然后是一陣“嘟嘟”的忙音。長庚罵了一句,離開二手農機門市,來到街上,重新進入大片顫抖著的陽光,往小鎮東頭走去。他知道,在東頭的小旅館里,有一個隱蔽的小茶館,賴毛哥一旦失蹤,多半躲在那里打麻將。

長庚拍了一陣門,出來一個胖女人。她是小旅館的老板娘,白里透紅的胖臉上長滿了雀斑,像一只被蚜蟲咬過的桃子。老板娘慵懶地靠在門框上,用一把小銼刀磨著指甲,愛理不理地半閉著眼睛說:“找哪個?”

“賴毛哥。”

“不在。”

“我喊了?”

“你喊破天也沒用。”

長庚提著蛇皮口袋,繞著小旅館喊人。賴毛哥是他小學同學,遇事喜歡藏起來。他躲在暗處,最怕別人大聲喊他。仿佛一旦有人喊,全天下的人就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了。長庚喊了兩聲,賴毛哥像被警察逼出的小偷,灰溜溜地從里屋走出來。賴毛哥長著一張娃娃臉,上面滿是皺紋,像只失去水分的蘋果。他頭上戴著一頂棒球帽,帽檐繡有哈佛大學的校徽,也是個二手貨。賴毛哥把棒球帽往上翻,讓帽檐朝天戳著,說:“你那么大聲音,喊鬼啊?”

“你躲我干啥?”

“我為啥要躲你?我躲我老婆。你不知道,她懷疑我有外遇,天天半夜起來在床頭磨刀,嘴里說要殺只雞給我補身子。我身體那么好,啥意思嘛?”

“賴毛哥,莫激動嘛。”

“我做夢都聽見刀子響,能不激動?你說,找我做啥?”

“我兒子小寶讓我進城幫他看店,沒法種地了,想把你賣給我的二手微耕機退了。”

“不行,又不是過家家,想退就退。”

“賴毛哥,一個人許下諾言,就要兌現。你說過,如果不好用,隨時來退。”

“是的,我給二手微耕機的質量打過包票。”賴毛哥說,“但是,你一次都沒用過,憑啥來退貨?”

“賴毛哥,莫激動嘛。”

“我老婆來了,沒時間跟你耍嘴皮子。”

賴毛哥從胖女人身邊擠出房門,順著屋角的一叢芭蕉樹跑了。芭蕉樹下有一座小橋,橋外有一道廢棄的老墻。賴毛哥從墻下的蕁麻地里消失后,老墻上就只剩下一片陽光和墻角投射下的濃重陰影。陰影之上,湛藍的天空飄動著悠悠的白云,一大群野斑鳩在晴空中飛翔。

事情辦得不順利,長庚心情沮喪,像流浪漢一樣握著蛇皮口袋往回走。翻一道山脊,面前呈現出大片麥地。長勢良好的麥苗又瘦又長,在金色的光芒下閃爍著大片翠綠,如同一塊墨玉在陽光下起伏。麥地中間的馬路上,一只麻羊在路上閑逛,它股骨上的毛短而發亮,拖著一條樹葉般的短尾,神經質地在空中顫動。

眼看羊要進入麥地,長庚抬起目光,眼里除了土地的空蕩,沒有人影。他心里想,是誰這么粗心呢?周圍全是麥地,連塊像樣的草叢也沒有,根本不是放羊的地方。他將兩只手卷成喇叭狀,放到嘴邊喊:“羊要吃麥苗了。”

一陣春風吹拂過路邊的樹木,殘存的葉片徐徐落下。

長庚喊了兩遍,從遠處一條土坎下拱出一個女人的腦袋。她有一張病南瓜似的臉,幾顆綠豆大的黑痣長在額頭和嘴角,像幾只蒼蠅。女人手里提著一把鋤頭,太陽在鋤頭的刃口上閃爍著光芒。她看了長庚一眼,費力地把身體彎成直角,從土坎下爬上來說:“你喊啥?”

“羊要吃麥苗了。”長庚踢了羊一腳,堵住了它進入麥地的道路。

“你把羊管好啊。”

“又不是我的羊。”endprint

“你真會開玩笑,我在這里鋤了半天地,鬼影子也沒見一個。路上忽然出現一只羊和一個老倌,你說不是你的,是誰的?”

“你說是我的,那我把羊牽走了啊?”

“你不牽走也行,反正我認識你,獐子凹的長庚老倌。羊吃了莊稼,我們找你賠。”

長庚為難了,擔心羊吃了莊稼,人們找他賠。未必還沒當上生意人,就要做虧本生意?他這樣想著,氣呼呼地去溝里扯來一根葛藤,套在羊角上,又將蛇皮口袋做成籠嘴拴住羊的嘴巴,牽著它走過一段漫長的緩坡,拐進了去獐子凹的機耕道。他身后,一股旋風從空曠的馬路上旋起一柱塵土;很快,草屑和塵埃又像大雨一樣飄落。

回到家,黃昏像一塊發亮的絲綢輕柔落下,朦朧了獐子凹發暗的景物。長庚把羊拴在一棵長出新葉的李子樹下,看見老婆背著一捆柴火,沿著麥田邊的小路回家。枯樹枝在她身后橫七豎八地支棱起來,使她看上去像個長了翅膀的老天使。

老婆把柴火丟在李子樹下,驚奇地說:“哪來一只羊?”

“馬路上撿的。”

“你能在馬路上撿到羊糞就不錯了,還想撿羊?”

“真是撿的,微耕機沒退成,回來遇見一只羊,就撿回來了。”

“你腦子本來不夠用,讓微耕機給弄傻了。我問你,山坡上到處是羊,你為啥不去撿呢?天老爺啊,我怎么跟一個小偷睡了幾十年?”

老婆的說法讓長庚十分不安。夜晚降臨了,滿月升上天空。淡藍色的夜幕深處,響起夜鳥孤獨的啼鳴。長庚在床上輾轉反側,覺得老婆說得沒錯,他讓賴毛哥弄傻了,要是不把羊還回去,弄不好得坐牢。天快亮時,他才迷迷糊糊入睡。剛睡著,就夢見自己在灑滿月光的道路上奔跑,一群羊一樣大的蟋蟀在后面追趕。他急得四肢亂舞,老婆蹬了他一腳,把他蹬醒了。他睜開眼睛,發現天已大亮,早上的陽光把虛樓照得明晃晃的,整座房子散發出干燥木頭的淡淡香氣。

還羊的過程比想象的艱難。當長庚牽著羊回到馬路上,那個長得像個病南瓜似的女人已經站在麥地里。她轉動眼珠,停下鋤頭,警惕地盯著長庚,仿佛她早就知道長庚要來這么一手。女人像趕蒼蠅似的抹了一把臉,大聲說:“長庚老倌,我逮到你了,又來這里放羊。去年就有羊啃了我們的莊稼,苦主正四處找人呢,你倒好,送上門來了。”

“羊真不是我的,我想還回來。”

“你騙哪個?我們這一帶沒人養羊,你敢把羊放在這里,吃多少莊稼,你包賠。這次你賴不掉了,我親眼看見羊是你放的。”

長庚又把羊牽回了獐子凹。

回到家,撿來的羊兩天沒正經吃東西,餓得“咩咩”直叫。他老婆說,你上山放羊吧,千萬別把你的贓物餓瘦了,要是失主找上門來,看見你把它餓得像只狗,你還得吃官司,坐牢。

長庚被老婆嚇得不輕,他原本想再給賴毛哥打電話,說說微耕機的事情,現在也沒心情了。他簡單吃了點東西,牽上羊,去了獐子凹后面的草場。長庚沒當過羊倌,不知道羊善跑,他把羊丟在灌木叢里,卷了支葉子煙悠閑地坐在草地邊,看山下灌滿清水的梯田倒映著樹影。梯田邊,虛樓一棟挨著一棟,像魚腹的鱗片,沿山梁的曲線層疊上來。等他抽完煙,才發現羊不見了。他跑上山脊,遠遠看見羊把后脊繃成一條曲線,一縱一縱地竄進了溝谷。

整個下午,長庚像瘋子似的在山上奔跑。他跑到溝谷,發現羊上了山脊;等他跑到山脊,又發現羊回到了溝谷。他氣喘吁吁,疲于奔命,也沒攆上羊的腳步。在溝谷半明半暗的灌木林邊緣,他遇到了一個披著蓑衣的羊倌。羊倌長著一張貓頭鷹一般冷漠的臉,正用溪水洗一只羊羔的蹄子。平靜的流水被他弄皺了,形成辮子形狀的波紋。

“你是個新手吧?”羊倌說話時露出牙齒,好像想笑一下,沒笑出來。

“是,剛撿了一只羊。”

“這里面裝的是鹽水,”羊倌把一只礦泉水瓶子遞給長庚說,“你噴在草葉上試試。”

“原來放羊有這么大的學問啊?”長庚頗有興趣地在羊倌身邊坐下來,虛心地說,“那我請教一下,怎樣才能把撿到的羊還回去呢?”

“得找到失主。”

“我不知道失主在啥地方。”

“猴子坪有個草藥醫生,他除了看病,還會打卦,通過卦象能活靈活現地看見失主。”

羊倌的說法令長庚喜出望外,他除了放羊,一趟趟地往猴子坪跑,想找到能替他解圍的草藥醫生。獐子凹離猴子坪有十里路,長庚來來回回走了三趟,才見到了草藥醫生的真面目。草藥醫生長得不好看,也很瘦。臉是棗子形的,鼻子、眼睛、嘴巴也是棗子形的。圓形的孔洞塌陷了肌肉,骨骼凸起來,像個災民。草藥醫生很高興有人來向他請教,賭咒發誓說自己的醫術如何高明,接著又吹噓自己如何誠實。等他拿足架子,才對長庚說:“從面相上看,你患的是消化不良。”

“我沒病,我撿到了一只羊,想請你幫我看看失主在什么地方。”

“這個很困難。”草藥醫生承認對找人的事情沒有把握,在長庚同意多加二十元錢后,他勉強往地上拋擲了兩次竹筊,如夢初醒地說,“我看見失主了,他在土地上行走,像一只覓食的螞蟻。”

長庚用了幾天時間,花了五十元錢,得到了失主在土地上行走的答案。他覺得,沿這條線索找下去,只能進入死胡同。還沒想出更好的辦法,小寶從城里打來電話,問他微耕機退掉沒有,啥時進城?長庚答非所問地告訴小寶,賴毛哥的老婆天天晚上在床頭磨刀,他心情不好。小寶知道微耕機沒退,抱怨了兩句,掛了電話。

晚上睡在虛樓里,長庚聽見牛圈里傳來羊的“咩咩”聲,一時心煩意亂。屋外,風穿行于虛樓寬大的回廊,發出“嗚嗚”的響聲,像一群幽靈在歌唱;一方月光從窗欞上射進來,像一個臉色慘白的鬼魂,帶來了令他驚悚的氣息。長庚忍不住推了推身邊的老婆。老婆睡得正香,悠揚地吹送著鼾息,像羊噴著饑餓的響鼻。

老婆被推醒了,不滿地捅了他一下說:“干啥?”

“老婆,我睡不著。”

“為啥?”

“撿來的羊怎么辦?”長庚像聰明人給老婆設了個圈套,他說,“假如是你撿到了羊,你說說,準備怎么找失主?”endprint

“我懂了。”他老婆完全醒了,索性掀開被子,露出像雞窩一樣亂糟糟的腦袋,驕傲地說,“你沒辦法了,想讓我教你怎么找人?你早說啊,事情不是很簡單嘛,你把羊給警察牽去,別說找人,就是一條鉆進地下的蟲子,警察也能找出來。”

長庚覺得老婆真了不起。

第二天,長庚牽著羊出門了。他走走停停,沿途不斷跟寨子里的老人們打招呼,說說撿羊的事情。暖洋洋的陽光下,老人們坐在虛樓的回廊里,一邊消化肚子里的飯食,一邊聽他閑扯。在他們身后的田野上,一群快樂的雀鳥像云影一樣翻飛。

接待長庚的是派出所年輕的女警官,姓葉。葉警官耐心地聽長庚講撿到一只羊的過程,不時把纖長的手指曲起來,放到鼻子下掩飾笑容。羊拴在派出所外的榿木樹上,本來沒吃多少草料,卻拉出了大串羊糞。

葉警官表揚了長庚拾金不昧,她說:“我記下了,你先把羊牽回去,等我們找到失主再通知你。”

“要等多久呢?”

“快則三五天,慢則三五年。”

“不行。”長庚急了,他一急,有些語無倫次,他說,“我要退微耕機,還要進城幫兒子守店,沒時間放羊。它已經餓瘦了。要不是怕羊吃了麥苗,我早把它還到馬路上去了。”

“你看,派出所也沒法養一只羊。”葉警官皺著眉頭想了想,給長庚出了個主意說,“要不這樣,你去找電視轉播站的子源,在電視上打個尋人啟事,也許能很快找到失主。”

長庚牽著羊來到電視轉播站,見到一叢大胡子,里面露出開心的牙齒。

子源沒遇見過重要的制片任務,他接了葉警官的電話,一門心思想把長庚的尋人啟事拍成大片。他掛著一叢烏黑發亮的大胡子,花了一小時寫腳本,才正式實拍。長庚不知道拍一個電視要費這么多周折。子源一會兒要他舉著一張白紙說話,白紙上寫著他的電話號碼;一會兒又讓他牽著羊在屋里走來走去,憑空做出喂羊的動作。折騰到下午,片子殺青了,子源滿意地拍著手說:“你今晚上就能從電視里冒出來。”

離開電視轉播站,長庚牽著羊去找賴毛哥。在二手農機門市里,他看見賴毛哥正手舞足蹈地給一個買主介紹一臺微型脫粒機。看見長庚走過來,賴毛哥像突然被蛇咬了一口,一臉抓狂地說:“又來了,聽不懂我說的話嗎?”

“賴毛哥,莫激動嘛。”

“我為啥不激動?老婆天天晚上在我床頭磨刀,你逮到我就想退貨。”

“我不是要進城嘛,不種地了,微耕機沒用處。”

“我不跟你說了,老婆又來了,我得走了。”

“賴毛哥,莫激動嘛。”

賴毛哥丟下長庚跑了。

當天晚上,長庚給羊上好草料,早早地坐到電視機前,像一個上了癮的忠實觀眾,拿著遙控器翻來翻去。他老婆看到一個婚外戀節目,不讓他換臺了,頂著一頭亂發看得津津有味。長庚長吁短嘆,認為自己在鎮上白忙了一下午。正當他準備起身,婚外戀節目一下子沒了信號,他老婆連換了兩個臺,都是一片僵死的黑色。像變魔術一樣,一眨眼,長庚光著一個禿頂從所有電視頻道里鉆出來,胸前舉著一張白紙,像個嫌疑犯似的在電視機里說:“我在馬路上撿到一只羊,哪個丟的,趕緊跟我聯系,紙上是我的電話號碼。我要進城幫兒子守店去了,沒人放羊。大家互相轉告一下,叫丟羊的人搞快點。”

電視里出現了羊的鏡頭。

長庚看見了一片樹葉一樣的短尾,以及兩只彎曲的羊角。

電視尋人的效果真不錯,天剛亮,長庚的手機就響了。在獐子凹,長庚是有名的勤快人,連睡覺都穿得整整齊齊的,仿佛準備隨時下地。電話一響,他從床上爬起身,將兩只腳吊在床沿上,像蕩秋千一樣前后晃蕩。他聽見電話那頭說:“長庚老倌嗎?我是你要找的失主。”

“你丟的是不是一只麻羊?肚子上有一塊白斑?”

“是的,是的。”

“終于找到你了,你快點來弄走,我沒時間給你放羊。”

掛上電話,長庚放松了,“依依嗚嗚”地哼起了山歌。他老婆從被子下拱出一頭亂發,斜了他一眼,從床架上抓過衣服,一邊往身上穿,一邊像酒鬼似的詞不達意地抱怨。老婆說他找到失主,退掉微耕機,就把她一個人留給家里的雞、豬和亂長的莊稼,去城里跟小寶享福。城里的女人都是狐貍精,長庚腦子不夠用,弄不好把自己搞丟了,她就成失主了。長庚忍不住打斷老婆的話說:“誰愿意當生意人?小寶找不到人,你說怎么辦?”

他起身打開了朝門。

門外,獐子凹正從薄白中慢慢醒來。開門聲,牛鈴聲,雞叫聲,狗咬聲,此起彼伏。在嘈雜的聲音里,光線吸食了山巒的陰影,片片幽暗消失了,大地明亮起來。東邊天際上,大片彤紅的流云占據了澄澈的天幕與山峰交接處,看上去像一汪鮮血在山岡上奔跑。

長庚還沒來得及出門,手機就像一只喝醉酒的公雞,一刻也不消停地大喊大叫。仿佛一夜之間,原來藏得很緊的失主像鉆出土層的螞蟻,絡繹不絕地來到獐子凹,向他討要那只羊。長庚很納悶,一只羊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聲音各異的失主呢?他覺得腦子真的不夠用,被撿來的羊完全搞亂了。

吃過早飯,長庚繼續出門放羊。這一次,他比平時動作更麻利。一方面是熟能生巧;另一方面,他已隱約感覺到打電話的人中間有騙子,如果羊讓騙子領走了,他不僅白上了一回電視,還要賠錢。把羊趕上山,至少可以緩口氣,想想別的辦法。

山脊上的草場還沒全部返青,像一條脫了毛的老狗的背脊,蜷在一片灌木林邊緣。長庚吸取了以前的教訓,用一根葛藤套住羊角,把它拴在一棵紅籽樹上,在草地邊坐下來,給葉警官打電話。電話那頭,葉警官“嘻嘻哈哈”地聽長庚訴苦,像從來沒遇到過這么稀奇的事情。她等長庚說完,才告訴他,打電話的全是騙子。長庚大吃一驚說:“為啥?”

“因為他們只重復了你說的羊的特征,那只羊還有別的特征嗎?”

“有。”

“好,你打電話問他們,羊還有啥特征。”

整個上午,長庚就坐在草地邊打電話。他用葉警官教的辦法,跟看不見的騙子交手。他剛一開口說,葉警官讓問問,羊身上還有啥特征?對方立馬把電話掛了,跑得比鉆進地縫的蜥蜴還快。鄰近中午,他給所有自稱失主的人回完電話,終于消停了,才想起去看羊。羊很無辜地被長時間拴在一棵紅籽樹上,饑餓使它敏捷地翻動著粉紅的嘴皮,把紅籽樹啃得光禿禿的,連樹上的尖刺也沒放過。endprint

長庚又放了一陣羊,才牽著羊回家。

村主任帶著一個陌生人在家里等他。

村主任是個中年人,目光凌厲,機警,像條看見獵物的狗,身上散發出一股老是想跑的味道。村長見長庚牽著羊回來,他翻開棕黃的牙齒,吐掉嘴里嚼著的草莖,快步把長庚拉到陌生人面前說:“看,這就是長庚。”

長庚以為陌生人是失主,他牽著羊,感覺明凈的空氣緊繃著,像一池沒有風吹的死水。他僵在那里,手足無措,笑容東倒西歪。經過村主任介紹,長庚明白了,陌生人不是失主,是縣報的記者,他從鎮長那里聽說了長庚拾金不昧的事跡,專程到獐子凹來做采訪。

長庚和他老婆對采訪不太熟悉,但知道記者是干啥的。他老婆向來喜歡拋頭露面,早已把自己打扮得像要回娘家一樣,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像一朵凋謝得只剩瓜子的向日葵。

長庚拴好羊,覺得肚子里有些餓,他強忍著嘴里嚼點東西的欲望,坐在板凳上配合采訪。他從準備進城當生意人說起,說到微耕機沒退成,回來的路上遇到一只羊,一個長得像病南瓜似的女人蠻不講理,認定羊是他的,他不得不把羊牽回家。在長庚說話時,他老婆常常自作主張地插話進來,反復申明他腦子不夠用。長庚認為,幸好村主任在旁邊,要不是村主任不斷補充完善,采訪肯定要讓老婆搞砸。

送走客人,長庚以為可以吃飯了,還沒端碗,村主任又回來,給了他一百元錢。

“村主任,啥意思?”

“鎮長獎勵給你的。”村主任從羊草里挑出一根剛抽芽的狗尾草含在嘴里,仿佛他不含點東西,嘴巴容易掉下來。村主任含好草莖繼續說:“鎮長昨晚上看見一個禿頂從電視里鉆出來,嚇了一跳。問了電視轉播臺和葉警官,才知道你拾金不昧,很受感動。他自己掏腰包獎勵你一百元錢,讓我們設一個感動獐子凹年度人物獎。長庚,你是第一個候選人。你現在的任務很艱巨,得把失主的羊養好,不能掉一點膘,要不然,我完不成鎮長交辦的任務。”

“可我要進城幫小寶守店,當生意人,沒時間放羊。”

“不行,讓小寶另外找人。”

“要不。”長庚苦惱地抓了抓腦門說,“村主任,我把羊給你,你來養。”

“你上了電視,全鎮誰不認識你這顆禿腦?大家知道羊是你撿的,我養,你好意思成為感動獐子凹的年度人物?你老婆說得沒錯,你腦子不夠用。”

長庚成了專業羊倌,時常在后山的溝谷里碰見曾經把草藥醫生引薦給他的老羊倌。老羊倌仍然長著一張貓頭鷹似的臉。再遇到長庚時,他很高興地露出贊賞的表情,臉上的皺紋像風中的落葉一陣亂抖,也沒有笑容從那里綻放出來。

村主任對羊比長庚還上心,他每天都要穿過像發著光一樣的麥地,到長庚家觀察羊的長勢,看看它的溫飽。有一次他甚至帶來磅秤,替羊稱了重量,以判斷它是不是掉了膘。長庚老婆見人們對羊如此重視,也躍躍欲試,想跟它扯上點關系。長庚順水推舟,讓老婆上山替他放羊,他則抽身出來跑到鎮上,找賴毛哥退貨。

“你又來了。”賴毛哥張開嘴巴,用一根火柴棍剔牙。他的蘋果臉里長了一圈狗牙齒,發出棕色的亮光,像動畫片里的人物。賴毛哥丟掉火柴棍,吐掉口水說:“也不怕難走。”

“你不接我電話嘛。”

“我為啥要接你電話?一臺二手微耕機,啥毛病沒有,你憑啥退貨?”

“賴毛哥,莫激動嘛。”

“我為啥不激動?你現在是名人了,還跑來退貨,想砸我攤子啊?我不跟你說了,我老婆又來了。”

微耕機的事情沒進展,長庚心情不好,在鎮上亂逛了一趟。他原本想去問問葉警官,羊的失主找到沒有?在一棵槐樹下曬了一陣太陽,覺得沒意思,放棄了。在槐樹下歇腳時,他發現今年的槐花開得特別早,枝頭有了碎米粒般的花蕾,隨著陽光漸漸熾熱,空中有了一股槐花的輕淡芬芳。

回到獐子凹,夕陽正在向山岡、田野和溪流揮灑最后的金光。老婆放羊還沒回來,長庚拿著鐮刀到地里替羊割草料。他看見,早開的野花攀上了草莖,金色的光芒在花間閃爍,像大群野蜜蜂不停地在草葉上扇動翅膀。他正想用鐮刀將大片閃爍不定的草莖放倒,褲兜里的手機響了。

電話是小寶打來的。小寶好幾天沒打電話了,可能是生意忙,也可能是生長庚的氣。長庚按下接聽鍵,聽見小寶在電話里說:“我打聽好了,你不用退微耕機了,我給你找了個買家,下次回來拉貨。沒有微耕機纏住你的手腳,你說實話,啥時候能來?”

“來不了了。”

“為啥?”

“鎮長給了我個任務,讓我當感動獐子凹的好人,恐怕不能出門了。”

“你連我都感動不了,還想感動獐子凹?”

“真的,我不騙你。”

“好,我回來拉微耕機,看你怎么感動獐子凹。”

小寶掛斷了電話。夜幕攜帶著片片薄霧爬升上來,像妖怪吐出大片緊密的幽暗。長庚回家拴好羊草,老婆放羊回家了。她沒當過羊倌,一臉興奮地告訴長庚,羊真是太能跑了。

小寶是第五天回到獐子凹的。早上長庚還沒出門,聽見竹林下傳來一陣馬達的轟鳴,接著,院壩上響起小寶的聲音說:“奇怪,這只羊怎么在我家里?”

“我撿的一只羊,一直沒找到失主。”長庚走出房門說。

“我就是失主。”小寶從包里摸出一張毛巾,就著竹筧上的水洗臉。他可能趕了夜路,一臉倦容。小寶用毛巾在臉上抹了一把說:“上次我從鎮上給人帶一些中藥材出去,順道裝了羊販子的幾只羊。從鎮上去縣城不是要回頭路過我們寨子嗎?皮卡車的車幫太矮,羊沒拴好,不知在什么地方跳車逃走了一只,我還賠了一千元錢。我認識,就是這只羊。”

“我懂了。”長庚恍然大悟說,“聽你的意思,羊是你買的,我一直在用我家的羊找自己?”

“我說你腦子不夠用,你還不信。”他老婆插話進來說,“我提醒過你,萬事不要用嘴,要用腦子。”

找到了羊的主人,微耕機也不用操心了。等小寶用皮卡車拉著微耕機離開獐子凹,長庚像一頭老牛卸下犁鏵,身子骨得到舒展,徹底放松下來。他跟小寶商量好,預計用三天時間做準備,到第四天,他就可以到縣城坐上去城里的火車。他老婆又恢復了陰陽怪氣的表情,看見一群螞蟻抬著一只蒼蠅的干尸,她一臉鄙夷地說:“死鬼,你不知道死很痛嘛?去跟螞蟻干仗,你這個傻瓜。”endprint

出門的東西還沒收拾好,村主任過來了。村主任的臉色很難看,似笑非笑,像陰晴不定的天氣。村主任咬著草莖,吐著口水,看著長庚將一床老棉絮裝進一條蛇皮口袋,表情古怪地說:“長庚,要進城了?”

“是,當生意人。”

“你適合當生意人,騙術很高明嘛。”

“村主任,你說清楚,哪個是騙子?”

“你說呢?”村主任吐掉嘴里嚼爛的草莖,又重新把沒有嚼過的那頭放到嘴里咀嚼,說,“用自家的羊找失主,上電視,登報紙,冒充拾金不昧。老子讓鎮長罵得狗血淋頭,說獐子凹出騙子。”

“我真不知道羊是小寶賠錢買的。”

“誰證明呢?”

“那個臉上長痣的女人。”

長庚急于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回到撿羊的地方,花了三天時間,挨家挨戶尋找那個臉上有很多黑痣的女人。他跟小寶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小寶問他出門沒有,他找出各種理由往后推。到最后,他干脆不接電話,讓震耳欲聾的鈴聲在安靜的獐子凹反復響徹。

由于沒名沒姓,加上長黑痣的女人很多,頭三天,長庚見到不少老人、酒鬼和賴在家里的懶漢,卻沒見到一個婦女。到第四天,找人的事情有了轉機,他見到一個捉雞的老人。老人身手敏捷地捉到一只紅公雞,把它像寵物一樣團在懷里,不斷打雞的頭。老人打一下,雞叫一聲,點一下頭。據老人說,每天打一下紅公雞的頭,運氣會變好。長庚于是向老人借來紅公雞,打了幾下。

打完雞,他們相談甚歡。經過長庚的細致描述,老人確定長黑痣的女人就是他家的鄰居。不巧得很,她前幾天出門了。去了什么地方不好說,有可能回娘家幫忙栽秧去了,也有可能到附近的茶廠打工去了。但肯定沒走多遠,她有個兒子在鎮上讀初中,周末要回家。分手時,老人禮貌地跟他握了握手,邀請長庚有空去跟他一塊打紅公雞。

長庚告別出來,直接去了鎮上。

晚上,他鐵青著臉坐在電視機前,霸占著遙控器,等待自己從電視機里鉆出來。小寶的電話又來了,他按下接聽鍵。小寶可能知道他在生氣,口氣溫和地說:“你放心,微耕機賣掉了。你電話也不接,忙啥?”

“找人。”

“找賴毛哥?”

“比賴毛哥重要,我找到她就進城。”

“好吧。”小寶無可奈何地掛了電話。

等到半夜,長庚終于看見自己毫無根據地從大片僵硬的黑屏里拱出來,像個嫌疑犯似的,胸前舉著一張白紙大喊大叫:“我找個女人,臉上長有黑痣。大半個月前,她讓我撿走了一只羊。她如果能證明我不是騙子,我評她是感動我的年度人物,獎勵她五百元錢。”

他老婆聽見長庚要找一個女人,咧著嘴,不屑地說:“怪不得那么起勁,原來是在找一個女人。你都皺得像個核桃兒了,未必還想搞婚外戀?”

長庚沒有理睬老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表情怪誕而晦澀。他的禿頂在電視機里定格了一下,像一塊石頭沉入湖底,徹底消失了。黑屏之后,原來被掐斷的電視節目又冒出來,人們繼續踢球、唱歌、親嘴、打斗,電視光芒不斷變幻,在長庚臉上留下大片閃爍不定的光斑。

責任編輯 林東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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