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星斗光彩，助月吐神奇

曾榮

毋庸諱言，《天漏邑》是我今年看過最好看的一本小說。書拿到手時，沒有當下浮夸的腰封，沒有各色文學界、評論界大咖的推薦語，也沒有所謂的“前言后記”，就只有干干凈凈的，一個繪有群山、房舍、閃電的素潔封面。它好看到讓我連看兩遍，手釋而心不能釋，心釋而意不釋。以致于閉上眼睛，頭腦中就會閃過那些奇幻的場景，奇詭的景象，奇特的人物。

想看《天漏邑》，不是因為它是趙本夫的新作，也不是因為知道了趙本夫是《天下無賊》的作者。最初，只是小說的名字吸引了我。我的老家是山東平邑，商代建有顓臾古國，西漢置平邑侯國。所以，初看到“天漏邑”三個字時，我的就生出了疑問：趙本夫寫的難道是上天漏下的一個都城不成？看后方知，文中的“天漏村”還真曾是舒鳩古國之地。作者借文中專家禰五常之口，解釋說：百畝為夫，九夫為鳩。在這個只有九百畝田地的舊日舒鳩國今日天漏村，竟然有著三千年的歷史，竟然有著那么多迥異于外面世界的東西。比如氣象物候、風土人情、傳統習俗、生活方式、思維方式、價值觀念等，還有一些自我限制約束的制度、禮法等。有些東西，我也曾聽老人說起過，比如被雷震死的羅玄，在地上放置了一夜又死而復生。而有的東西，真是聞所未聞。

《天漏邑》是一部值得用心品讀、入情入理入味的好小說。它如真似幻地展示了天漏村鬼魅的氣象物候，講述著傳奇的故事，刻畫了鮮活的人物，挖掘著驚天的秘密，揭示了復雜的人性、演繹著吊詭的人生。此外，還能給人帶來關于是非善惡美丑，關于遠古未來，關于思維與存在之外，更多不確定性和未知領域的思考。

《天漏邑》這部30多萬字的小說，情節并不復雜，人物也不眾多。它其實是男一號主人公宋源的成長史，也是人類探索未知領域文化、文明的發展史。在這部小說中，趙本夫濃墨重彩地書寫了宋源從出生到抗日，再到解放初期清剿國民黨殘匪、特務，追查叛徒，再到文革時受不公正待遇等遭遇的傳奇一生。其間，作者借當代北京某高校的歷史教授禰五常、國民政府歷史研究所的柳先生、多年前的氣象專家裴先生等人的田野考查研究，不僅把天漏村的傳奇人物和傳奇故事串聯起來，還把天漏村上下三千年的古老文明，和傳承著這種古老文明的天漏村人的吸納、包容、寬厚、淡定、智慧、勇敢，給慢慢展現開來。全書滿溢著作家對蘇北家鄉的歷史、文化、山水和親人的脈脈溫情。

小說中的天漏邑，是個天賜神奇的化外之地。它是遠古遺民部落，抑或是“舒鳩”古國的都城。在這里，特殊的地理環境形成一種迥異于外界的小氣候。有人大吼一嗓子，就有可能引發雷電暴雨，劈死人是常事。自古以來，這里是“是一個罪惡的淵藪”，是流放犯人歹徒的所在。還有許多少數民族和外邦之人，因為某種神秘的信息或通道，不斷地涌入這個隱秘的所在。盡管這里生存條件惡劣，可來此隱居、懺悔、調研的人，總是絡繹不絕。

天漏村有著太多的奇聞異象。

生活在這里的人，崇尚馬馬虎虎的生活，一切生死都交付大自然。自認為有罪，心甘情愿遭雷劈天譴。在這里，村長實行“禪讓制”。繼任者，由村民“投豆”產生。記錄它三千年歷史和生存智慧的村史，至今還叫做“乍冊”，且歷朝歷代的刀筆吏都是沒有文化的聾啞人。村里的個體戶妓女，竟然還延續春秋時期管仲創設的“女閭”的稱謂。天漏村歷來“嫖風淳樸”，“女閭”是個和其他行業一樣受人尊重的職業。村人竟然公然允許還未成年的孩子“嫖妓”。且由男孩的母親親自帶著禮物送去，讓女閭教化男孩通男女之事，并成為男孩子的教母。如有人拖欠了嫖資，村長竟然會出面幫著討要。天漏邑中男女偷情，到天地間野合，竟然被看作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現象。

村前的邑山，竟然有超時空的記憶，每六十年就會出現一次遠古戰爭中人喊馬嘶戰鼓咚咚兵器錚錚的聲音。被千斤巨石壓住雙腿的專家禰五常，竟然在山洪退卻后，安然無恙地酣睡在邑山對面竹桿峰半山腰的神龕里。山地在霧濕的天氣里出現海市蜃樓也常有，奇異的是，邑山山市，竟然演繹的是舒鳩古國人鮮衣怒馬的場景，而在天漏邑考察的美女博士汪魚兒，竟然在古人和今人的眼皮底下，縱情舞蹈，羽化登仙……種種超現實、超道德、超自然的現象，在天漏村，似乎都是一種合理的存在。

“天下雷行，物與虛妄?！弊骷医钑腥宋锏母惺?，來揭示宇宙中暗物質的存在和暗能量的威力：“在她的單純和傻氣里，蘊含著一種天生迷人的氣質，那是一種暗物質……”“天漏村男女老少都成了啞人，像穿著白色鎧甲的幾千兵馬俑，肅立在大雪之中。他們似乎在以這種方式重回遠古，他們一定接收到了某種外人不懂的神秘信息，突然有幾個老人哭泣起來……禰五常不知道幾個老人為什么哭泣，但也感到了一種遙遠的悲傷?！薄叭祟愐呀浽趯ふ野滴镔|，誰能說得清在那個‘暗世界里有什么？”人類探索自然的腳步從來沒有停止過，而先行者們，除了科學家，更多的還有那些極富想像力和創造力的作家們。

如果說專家禰五常及其弟子耗費五六年心血，付出一死一失蹤的代價探究而依然對其深表無奈的天漏村，是個迷一樣的存在，那么作為人類原生態文明活化石中的一個鬼魅，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一個集上司下屬、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冤家對手敬畏寵愛于一身的“萬人迷”，完全顛覆傳統抗戰小說中的宋源，在整部書中，則是個神一樣的存在。

首先宋源的降世極為離奇。他自己滾落在被天雷劈死的母親的褲襠里，生來就是個帶有蝙蝠狀烏青的陰陽臉。而之前他的父親已死去六年，其母平日又呆，且之前也沒有人看到她的肚子有懷孕之狀。按《天漏邑》的“原罪說”，隔著母親的肚皮，被雷劈成這副模樣，可見這個嬰兒天生就帶著罪惡。不知趙本夫為其取名宋源，是否有“罪惡之源”意。

宋源少年期的成長也頗為不凡。收養他的孤老太太非同常人。她常叼著一桿銅煙袋讀《周易》《春秋》《左傳》《公羊》《榖梁》《鬼谷子》等雜書，在宋源出生前，夢見熊羆，據《詩經》“維熊維羆，男子之祥”就判定次日會有個男孩子給她送上門來。從收養宋源后，孤老太太性情大變，且對宋源疼愛夸贊有加，并預言宋源日后操有生殺大權。把宋源養到十四歲，好好的就用一根繩子把自己給吊死了。如此奇人，帶出來的孩子焉能尋常。在宋源自力更生的青少年成長過程中，他始終是一個孤膽英雄獵手，使喜歡他的千張子、疼愛他的成人，包括他教母的七女，都只能與他耽耽相向，不敢近前。在寬容的天漏村，他無拘無束的成長為一個成年人，這種成長經歷，為他后來能在抗日戰爭中屢屢出奇制勝，奠定了基礎。endprint

抗戰時期，宋源一身是膽的勇敢和領袖氣質，使他很快成為抗日游擊隊的一面旗幟。贏得了地下黨領導檀黛云的信任和喜愛，贏得副手千張子及其部下的崇拜，贏得日軍長官未松和松本的敬畏。他是個心狠手辣的黑煞，殺人如麻。對于所恨之人，能用刀劈的絕不用槍。在嚴酷的戰爭中，還不乏戲謔，對日軍捉拿他懸賞大洋的告示極為不滿，每天扔一個敵人的人頭，跟小鬼子討價還價。他膽大心細，常出奇兵，打得敵人暈頭轉向。在檀黛云被敵人捉去的小山村，宋源料定日軍會殺個回馬槍，他果斷帶領游擊隊撤出小山村，在山路上設伏，殲滅敵人四百多人，俘虜一百多人，取得空前大捷。然后又帶領十幾個手下，趁著日偽軍混亂撤退之際，喬裝改扮混進去，為營救檀縣長，大鬧彭城。日本宣布投降后，宋源不理睬國民政府彭城綏靖公署的命令，用自己的方式在心理上打倒了死硬的日憲兵隊長松本。他就是要用這種方式向蹂躪和屠戮檀縣長的劊子手報復。

新中國成立之初，做了彭城市公安局長的宋源，清查了大量的冤假錯案，釋放了九千八百多個所謂的犯人，贏得了整座彭城人的信賴。他有時會和犯人同吃住，最后在文革中，被一幫他厚待過的釋放犯救走，完美詮釋了“好人有好報”。

在宋源身邊待過的人，無一不愛他。他兒時的伙伴、年輕時游擊隊副隊長、神出鬼沒的抗日大英雄、日后成為有爭議的叛徒的千張子，一生都懷揣著對宋源的依賴、敬愛。他心愛的檀黛云在遭到敵人的追擊時，那一大段的心靈告白和突然抱住宋源脖子的舉動，以及檀黛云和七女之間那場敞開心扉的對話，都流露出這個地下黨縣長對他的欣賞和喜愛。宋源的老相好七女，一生都給予了宋源情人和母親的關愛疼愛，直到垂垂老矣，一生還抱著宋源給她做過的一個小板凳入眠。出于英雄情節而嫁給他的刀馬旦武玉嬋，盡管曾因生活瑣事與宋源多有齟齬，可后來在危難之時，也挺身而起，極力維護丈夫，且與他攜手共度余生。至于宋源的部下和天漏村村民，那是更視宋源為他們的靈魂。

趙本夫賦于宋源以獸性、魔性、人性、神性。縱觀宋源粗礪的一生，凝聚了太多人對他的厚愛。當然，這些都源自于他自身無窮的人格魅力，源自他為贖自己的原始罪惡，始終如一所執仗的正義?？傊?，他這個血肉豐滿另類抗日英雄，會帶給你不一樣心靈沖擊。

正如趙本夫在他的創作隨想中所言：“閱讀文學作品是快樂的事，沒有人會為了沉重去看小說。所以，我經常把小說寫得好玩、幽默。如果讀者讀《天漏邑》時能感到片刻快樂，我也會因此而快樂。如果能從作品中找到自己感興趣的話題，那于我就是意外收獲了?！蔽以谧x《天漏邑》時，收獲的何止是快樂。對一個文學愛好者來說，它還帶給我更多的思考。

在這部小說中，作者沒有像以往老一輩作家那樣，把抗戰書寫定位于旨在反映抗戰中共產黨與人民軍隊的英勇豪邁，進行宏大敘事，力圖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他所寫的戰爭戰斗場面，都是為人物而設定的。正如他所言，他的寫作，是隨著作品走，隨著人物走的。完全沒有過去冗雜的戰爭背景，戰地環境，戰斗形勢的疊加，一切都是根據塑造人物形像、表現人物的性格或都挖掘幽微的人性而設，把那些嚴森森血淋淋的戰斗場景，寫得如此輕松，讓人讀了也覺得過癮而愜意。在稱快之余，還不忘記隨著作者的處處設疑，而主動去尋幽探微。

除宋源外，我還對文中的七女感興趣。七女不是作者最鐘愛的女性?？吹贸?，作者最鐘愛的女性和宋源一樣，是檀黛云。甚至為了表現當代人性的幽暗，作者對汪魚兒也不吝筆墨。可我獨更喜歡七女。

《天漏邑》中其他女人都有名有姓，只有天漏村里土生土長的“女閭”無姓，大家都以“七女”呼之。受“董永與七仙女”傳說的影響，坊間多稱玉帝的第七個女兒為“七仙女”或“七女”。趙本夫是有意賦予她一個降落到凡間為拯救忠厚老實的董永于苦難中的“七仙女”的名字，還是取“奇”字的諧音，我不得而知。但縱觀小說全篇，她之于宋源，之于天漏村，之于千張子，都是地母似的存在。

她對在初夜時，沒有母親送陪，只身帶了一只羊的陰陽臉宋源情有獨鐘。她放下身段，甘心為這個比她小十幾歲的后生洗衣、做飯、洗澡，且在床上百般逢迎。她真心喜歡宋源，她不要他的錢，心甘情愿供著這個人。因為這個強悍的男人給了她成就感，也滋補了她身上母性的光輝。他疼愛著宋源并包容著他。在她明明知道宋源愛的是檀黛云，并拿自己替代時，也沒有心生罅隙，還是那樣一如既往地拿出自己全部的柔情來迎合他。她不遮掩對宋源的關心和愛戀，敢于表達自己的熱情。即使在宋源最敬愛的上司和心愛的女人檀黛云面前，在宋源的妻子武玉嬋面前，她都用行動或直白的語言，坦陳對宋源的愛意。她善待、接納和宋源有關的一切。在自古以來就接納罪人的天漏村，心甘情愿親手侍奉曾和宋源有著千般恩怨的千張子，直到他終老歸西。

此外，我還發現，作者對小說中人物的名字，特別喜歡用數字。像專家禰五常、犯人六指、女閭七女，我不知道作者有沒有賦予這些數字什么深意，但從人物的角色上我揣度了一下禰五常：五常，儒家倫理文化中的重要思想，在封建社會曾起到禁錮人們的思想行為的作用。這種影響貌似在禰五常身上也有。在這個被趙本夫謂之“有農民的睡眠質量，有搬運工的胃口和氣力，有流浪漢的衣著，有帕瓦羅蒂的歌喉，有電腦一樣的記憶力，有拳擊手的敏捷反應，有對一切事物的好奇心和充沛精力”的教授，把研究的領域由兩漢斷代史，擴充的中國通史，擴展到文學、社會學、天文學等學科的專家，也不能免俗。在得意弟子汪魚兒報恩系的示愛中，還是想到了她的“臟”。盡管他嘴里不承認，說是那些男人臟，可骨子里還是認為這副粉雕玉琢的軀體，是臟的。他不顧汪魚兒的尷尬，劇烈地嘔吐，一定深深地傷害了汪魚兒的自尊。所以，在暗戀她的羅玄遭到雷擊后，死而復生，生而復死，她才會如此地大喜大悲。盡管羅玄愛她愛得卑微，可那也能讓她體會到一絲青澀愛意的甜美，也能慰藉她被撕裂得七零八落的青春。所以，在羅玄死后，她的神經質，她的神秘羽化，作為應該庇護她的導師禰五常，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五常，還是無常呢？有待于進一步去思考。

我還對文中的一個細節感興趣：出身貧寒的羅玄在死而復生成了植物人后，汪魚兒抓住他的手輕輕歌唱，他會流淚?？僧斔秦毧嗟哪赣H握他的手叫他的名字時，他會突然痙攣般地把手抽回。世間的愛情都罩著面紗，而親情則會揭開傷疤。趙本夫真是把那些從底層掙扎出來的奮斗者們復雜的人性看得透透的。那些根植在骨子里的卑賤、虛弱、無能、虛榮，只能被偽裝的強大、自尊、自負、蠻不在乎暫時遮掩，一旦傾覆，全都暴露無余。

趙本夫就像一個繪畫大師。他所描繪的每一個人物，哪怕是一個沒有一句臺詞的路人甲，像曾掌摑過侯本太的老戲骨，都會讓你過目難忘。作為配角的侯本太，是個異數。趙老師用了不少的篇幅來寫他的起家和反轉，可見他自己對這一人物的塑造也是相當滿意。另外，趙老師寫鬼子時，也沒有像一些神劇那樣，把鬼子描繪得不堪一擊，日本司令未松的狡猾和虛偽，憲兵隊長松本的急功近利和兇殘，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如果說讀完這部書，讓我思考過后還留有什么遺憾，那就是關于禰五常認為柳先生身上一定藏著一個驚天的秘密。我始終沒有找出來。還有待于進一步思考。

如果面對滿天繁星，你沒有發現哪顆最亮，那一定是你沒有用心找尋。在當下浩如煙海的文學作品中，《天漏邑》無疑是最亮的星斗之一。它的大美大愛，足以燭照心靈。

（作者單位：北京新東方揚州外國語學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