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康寧
對于地球上的萬事萬物,我們最不滿意的恐怕就是我們“人”自身了。于是,我們對于“人”便有了一系列熱切的期盼,諸如“愛”“自由”“平等”“創新”等。我們的期盼是如此熱切,以至于我們中的許多人在研討中、報告中或講演中往往會慷慨陳詞、聲情并茂,博得陣陣掌聲,甚至會讓許多聽眾聽得熱淚盈眶。
我當然不敢說這些期盼本身有什么問題,借我十個膽也不敢。但我忍不住還是想說,所有這些期盼都不應是無條件的、無邊界的,所有這些期盼都只能是我們對于人的完整期盼中的一個方面。單獨地、片面地、毫無限定地強調這一方面,而有意無意地忽視與之相對的另一方面,難免會因為“片面”而不合邏輯,有違常識。在“片面的”期待之導引下,是不可能進行“完整的”教育的。
不相信嗎?不妨就拿“愛”“自由”“平等”“創新”來說事。
方便起見,先說“自由”。是的,“不自由,毋寧死”(帕特里克·亨利語),一個沒有自由的人,縱有再高級的衣食住行,也不會比圈養的豬更幸福。但同樣重要的是,任何人都不能毫無顧忌地只追求自己的自由,漠視他人的自由。這就需要有約束,需要忍受因約束而帶來的不自由。自由總是有限的,只能是共同的。我們的教育能只教學生爭取自由,而全然不教學生自我約束嗎?
再說“平等”。不錯,“所有的人生來就是平等的”(亞伯拉罕·林肯語),人與人之間絕不應有主子與奴才之分、上等與下等之別。但追求平等說到底是人格尊嚴層面、公民權利層面的事情,如果將其無限延伸,將其視為處理人與人關系所有層面的準則,那么,任何權力的行使都將遭到抵制,任何管理的實施都將無從談起,社會將混亂無序,個人則無安全保障。我們教育能只教學生追求平等,而全然不教學生服從必要的秩序嗎?
接著說“創新”。沒有誰會否認創新的重要性,最極端的強調便是“距離已經消失,要么創新,要么死亡”(托馬斯·彼得斯語)。然而,創新并不意味著必須否定、摒棄或摧毀現存的一切。現存事物中的合理成分應當得到繼承,毫無合理繼承的所謂創新必定會帶有野蠻的、“施暴”的性質,注定要回過頭來“撥亂反正”,重新繼承。我們的教育能只教學生創新,而全然不教學生繼承嗎?
最后來說“愛”。完全不能想象這人世間如果沒有愛,會是一種怎樣的情形!正所謂“愛是生命的火焰,沒有它,一切變成黑夜”(維克多·雨果語)。可是,在社會中畢竟存在著大量的丑惡、邪惡與罪惡的情況下,光有愛的力量到底行不行?僅僅憑借愛,究竟能不能掃除丑惡、鏟除邪惡、阻止罪惡?對于這些丑惡、邪惡及罪惡的現象(說的是“現象”,而不是“人”),需不需要有一點“恨”(不是“仇恨”的恨、“嫉恨”的恨、“怨恨”的恨,而是“痛恨”的恨)?如果完全不需要,那么,誰來橫眉冷對?誰來拍案而起?誰來挺身而出?誰來見義勇為?一個正義的、美好的社會如何得以實現?我們的教育真的可以只教學生學會愛,而全然不教學生學會“恨”嗎?
因此,為了培養完整的人,不能不進行完整的教育。■
(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