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陽
試論《觀書有感》之理學思想與境界
□孫春陽

本文以概念隱喻理論為依托,找出《觀書有感》中方塘的不同喻底,結合該詩詩義,闡發朱熹相關的心性思想以及詩的不同境界,朱熹作為理學大師,不僅在理學上有著極高的成就,而且在文學上也有很高的建樹。朱熹詩文雖多,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觀書有感》。
觀書有感二首
其一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其二
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
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下面將通過概念隱喻理論對這兩首詩進行語篇分析。
概念隱喻理論
概念隱喻理論是認知語言學的重要理論之一,它探討人如何認識事物和如何思維等方面的問題。隱喻不只是語言上的修辭方式,從隱喻與相似性關系角度可將隱喻大致分為:基于相似性的隱喻和可創造相似性的隱喻(見李福印編著《認知語言學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31頁)。基于相似性的隱喻喻底是很明顯的,在詩文中一般直接給出。但是創造相似性的隱喻的喻底是認知主體在主觀上創造出來的,在認知主體的主觀想象力不斷的豐富和加深的情況下,本體和喻體之間的相似性也不斷的發現或者被創造出來,從而認識主體對一個事物的認識的角度逐漸更新,認識也越深越抽象。文章將以觀書詩其一為主,其二為輔進行義理和境界的闡釋。
基于相似性的隱喻:
來源域 目的域
半畝方塘 書
一鑒開 打開書
天光云影 知識映射到心上
徘徊 不斷的學習
渠(池水)智慧
清 明亮
源頭 書中知識或真理
來 觀書所得
從詩的內容上來欣賞該詩所描繪的意境,清澈平靜的水塘像一面鏡子那么光滑明亮,自然的光和白云的影子都在水塘里徘徊。該詩描繪了一幅渾然一體、自然和諧的景觀。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提到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其中說到:“無我之境,人惟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從該詩主觀情感沖淡和平靜自然的角度看,此詩的意境應該是無我之境。此無我之境恬靜優美,意味深遠,頗耐人尋味。從詩詞藝術鑒賞的層次來看,該詩確實是在描寫靜中之境。由于此境是源于靜,于靜中所得(心定有得)。
在這一種隱喻體系中所得到的是觀書有所得,即詩人在靜中有所得,主要指書上知識。重在講觀書而后所得到的知識和智慧。“活水來”與“春水生”是“清如許”與“自在行”的直接原因。前兩句闡述了觀書的效驗,后兩句表達了產生效驗的原因。
基于可創造相似性的隱喻:
來源域 目的域
方塘 心(人心又合道心)
一鑒開 格物窮理(或仁的境界)
天光云影 性和情(或天理與人欲)
共徘徊 性情交感(或理欲相革)
渠 心中之理(性)
清 性體澄明
源頭活水 天理
來 天理呈現
隱喻的目的域并不是單一的,而是多層次的。此詩不僅描繪了觀書后的境界,更表達了該詩境界所產生的原因,突出了此詩的理趣。嘉慶丙子家塾版《注釋千家詩》這本書的注釋說:“半畝方塘皆方寸心地也,一鑒開則理欲凈矣,天光寂然不動之性也,云影徘徊通之情也,方寸之中虛靈不昧,而寂感相與性來如天光云影。后二句一問一答,言其所以如此,由其深造自得而資深有逢源之妙也。”這里就是從心與性(理)關系以及“深造自得”的功夫論的角度解釋的。
此詩是朱熹“丙戌之悟”所作,這時的朱熹認識到心任何時候都是處于已發狀態,而性未發。重在講心如活水,動之不息,未嘗間斷。“蓋通天下只是一個天機活物,流行發用,無間容息。據其已發者而指其未發者,則已發者人心,而凡未發者皆其性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二《答張敬夫》)。認為已發之心是“通天下”的唯一的“天機活物”,并且超越時空而完全的自為自行。此時的活物重在指人心的能覺,而非指理之流行的道心。觀書詩有其內在邏輯,第一首詩是,一鑒開而得以活水來,活水來而得以一鑒開。第二首詩是,春水生而巨艦輕,進而自在行。所以觀書詩其一是功夫與境界合一,其二重在講功夫之后的境界。
從一鑒開而得以活水來,把一鑒開當做動詞表達人心作為一個天機活物,處在不停的運動中,而這個運動是格物窮理的運動,在窮理之心不斷的運動下,水塘逐漸清澈即天理發明而性顯,此寂然不動之性之所以顯現,是由于清澈的水塘所映云影的到來。性情的關系在某種程度上和理氣關系相一致,理以氣顯而不離不雜,性與情亦如此。心中之理即是性。“性便是心之所有之理。心便是理之所會之地。性是理,心是包含該載,敷施發用底”(《朱子語類》卷五)。性是理在人身上的體現,性是理在人生活中的道德依據,而心對性的發動具有主宰作用。“所知覺者是理,理不離知覺,知覺不離理”(《朱子語類》卷五)。又說“所覺者心之理也,能覺者氣之靈也”(《朱子語類》卷五)。首先理不離心,而心又能覺此心內之理,體現了心的能動性,最下功夫處也在這里。此時主要表達的是人心的主動性以及其主宰和認知的功能。“一家自有一個安宅,正是自家安身立命、主宰知覺處”(《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二《答張敬夫》),此安宅就是人心,也是理所安存處。能覺作為主動性是氣所具有的本來功能,也就是人心。所覺作為道心,能夠被人心覺察,所以格致窮理的最大目的就是使理不斷匯聚于心而最后達到湛然虛明。
從活水來而得以一鑒開,即是把一鑒開當做名詞看,既有朱熹所說的漸進之后的豁然貫通,這樣一鑒開就是理之貫通全體之后的境界,“心如水,性猶水之靜”(《朱子語類》卷五)。水之靜,即性顯。“心譬如水,水體本澄湛”(《朱子語類》卷十五)。只有達到“水體澄湛”,才算是盡性,道心才算得其全。此外該境界要在時刻的涵養下才能保證“活水”(理)的不息不斷,因為朱熹贊同伊川的“靜中有物”。“‘靜中有物’如何?曰:‘有聞見之理在,即是靜中有物。’問:‘敬莫是靜否?’曰:‘敬則自然靜,不可將靜來喚做敬’。”(《朱子語類》卷九六)所以該境界是在敬的作用下而產生和保持,敬產生的靜和動相對的靜是不一樣的,所以兩者所得之境界也是不同的。
由上可見,水塘喻為人心,人心是自家安宅,也是道心所具之處。一鑒開和活水來的關系就是人心與道心的關系,一鑒開是人心功夫,活水來是理之呈現。全詩的邏輯結構即是:“一鑒開”→“活水來”→“一鑒開”。“一鑒開”到“活水來”人心之靈的格致窮理功夫,則理之呈現得以盡性。“活水來”到“一鑒開”是性盡之后,物來則寂感之性得以顯,即是天光云影之謂,而道心則得其全。第一階段先功夫后涵養,第二階段先涵養后功夫,且敬貫始終,此即是“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總的來說就是螺旋式的上升和波浪式的前進。
活水來和水塘明澈時間上是同時的,只有邏輯上有先后。第一階段是窮理功夫,不能算為心定有得。格物致知是識的仁體湛然虛明之前,心定有得應該是識的仁體湛然虛明之后,而有得之后的狀態就是“天光云影共徘徊”。第二階段才是心定有得。是居敬窮理所得的一種境界,是涵養得仁體湛然虛明的境界。
來源域 目的域
方塘 天地之心
一鑒開 天地有心(仁的境界)
天光云影 天地之心與吾之心(本體上)
共徘徊 天心與人心合
渠 生物之心
清 仁體之理
源頭活水 天地無心(仁體、生)
來 天地合有心無心(道體流行)
從道心和天地之心的角度,也就是從心與理合的境界闡發此詩,也許不符合朱熹思想,但是也不違背詩意。“半畝方塘,……此詩文公因觀書而見義理之高明,猶水之澄清而同照萬物。問渠何其澄澈光明如此,則謂有源頭活水周流。水周流而不竭,如人之義理有萬事之殊,其本源歸于一,不外圣賢道統之真脈而已”(《千家詩注解》,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5頁)。這里對朱熹觀書的解釋是從活水周流不息的角度而見得本源歸一圣賢道統之真脈。立足點是一個“活”字,從活處、流動不息處觀道體之流行。這一層是繼上

層人心的討論而加以擴展。當“一鑒開”作為窮理功夫時,“活水來”就是天理呈現;當作為境界時,“活水來”就是道體流行,如“春水生”,生生不息之機。而此時的“一鑒開”和“自在行”就是人心與道心合,人心與天地之心合的境界。
“古人觀理,每于活處看。故詩曰:‘鳶飛戾天,魚躍于淵。’夫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羅大經撰,王瑞來點校:《鶴林玉露》,中華書局,1983年,第163頁)古人從活處觀得生生之理。不論川之流,還是窗前草之生皆是此理,從客觀處觀得此理,水塘(人心、天地之心)是一個生生不息的有機整體。從活處,道體流行,萬物化育之處見得天地之心。“若果無心,則須牛生出馬,桃樹上發李花,他又卻自定……曰:這是說天地無心處。且如四時行,百物生,天地何所容心?……今須要知得他有心處,又要見得他無心處,只恁定說不得”(《朱子語類》卷一)。從生上看天地似無心,只是生,從生成上看天地似有心,因為“他又卻自定”,所以不能從單方面講天地有心無心。塘之源頭活水來只是生,生之心,即天地無心處,方塘一鑒開生成之貌,又見得他自定有心處。
“這個道理,吾身也在里面,萬物亦在里面,天地亦在里面。通同只是一個物事,無障蔽,無遮礙。吾之心,即天地之心。圣人即川之流,便見得也是此理,無往而非極致……”(《朱子語類》卷三六)朱熹認為人之心和天地之心為一個事物,前提基礎是“發明這個道理”,這個道理即是心理合一。天地和人都只是一個理,說的是在理的角度上人心和天地之心是合一的。圣人則從川流不息處觀得此理。
不論從人性的角度上達天理,還是從天理下傳人性都是為了達到天人合一,心與理合的境界。“天人合一的境界是仁的境界、誠的境界、樂的境界。以仁為根本,合為一個整體理的境界”(蒙培元:《理學范疇系統》,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32頁)。由此該詩有靜之境、敬之境、道之境。一是由與動相對之靜產生,二在敬(理性)的夾持下產生,三是由理之境而表現的立極之靜產生,而前兩種仍是歸為靜之境,與理之靜有很大差別。靜之境是主觀感受,理之境是主觀與客觀的渾然合一。沒有本然的理之境就沒有主觀的靜之境。在通過敬的功夫之后而得到仁、誠、樂三者合一的理的境界,才能夠真正認識到主觀靜之境的本然。所有主觀之境都是理之境的顯現。
結語
觀書詩是朱熹對心性已發未發有所悟之后而作,通過對心的認識,朱熹的理學思想也逐漸成熟,在此基礎上確定了其后來格物致知,即物窮理的為學方法。窮理的道路也是修養的道路,義理的不斷發明,德性修養的境界也不斷提高。宋代理學思想中認識論和修養論是合一不可分的,發明義理和道德修養是一體的。
其次,當主體的修養達到仁的境界之后也就進入“從心所欲”的境界。朱熹在《四書集注》中引文云“胡氏曰:‘……萬理明盡之后,則其日用之間,本心瑩然,隨所意欲,莫非至理。蓋心即體,欲即用,體即道,用即義,聲為律而身為度矣’。”(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55頁)總的來說一切功夫都歸于理,而一切功夫都從理流出。觀書詩是朱熹理學詩的代表作,也是朱熹理學思想的集中體現。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碩士研究生,郵編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