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四十一炮》寫于2002年,2003年由遼寧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炮”在小說里,指主人公羅小通的“滿嘴放炮”,莫言在扉頁中專門提醒:“我們那里把喜歡吹牛撒謊的孩子叫作‘炮孩子。”按此說,不過是羅小通“信口開河”的敘述,當不得真。但扉頁提示后半句又是:“但我對您說的,句句都是實話。”這就是,可看作假,亦可看作真。小說虛構,當然都是假;故事本身,真假難辨。這個“炮”在羅小通的敘述中,具體還指他隨母親收破爛時,收到的一門迫擊炮。小說最后一節,賣迫擊炮的老人提供了四十一發炮彈,羅小通用它炸毀了一切。最后一發,將村長老蘭攔腰打成了兩截。這在整個虛構中,當然很難是真,大約是羅小通的想象。
小說的章節便是“炮”,每一“炮”都是羅小通向“五通神廟”里“蘭大和尚”的傾訴。這個傾聽者不動聲色,“仿佛像一匹熟睡中的馬”,如一尊塑像。其符號有意思——“五通”廟是蘭家祖上建的,廟供的“五通”,本是南方的淫神。蒲松齡《聊齋志異》中有一則《五通》,開頭就說:“南有五通,猶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可驅遣;而江浙五通,則民家美婦,輒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為害尤烈。”“五通”作祟,在明代郎瑛的《七修類稿》中就有記載。說余姚有一個姓郭的人娶新婦,元旦婦進灶間,忽然不見,五天后才發現半死在山間。被救活后說,是被二三人“拖扶”,只從屋檐上過,停下就“相合如醉夢中。今偶日出,予在林木中跌下”。一看,衣服皆碎壞。后來看守不住,又被攝走。《聊齋志異·五通》中說,五兄弟后來被“剛猛善射”的“萬生”殺死了四個,分別是馬身、豬身。

莫言在北海道(攝于2004年)
問莫言:四十一有無特殊的含義?答日:“沒有。好像聯想過《第四十一》。”《第四十一》是曾作為“人性論”靶子批判的蘇聯電影,描寫紅軍神槍手瑪柳特卡打死了四十個“白匪”,愛上了第四十一個。這當然與《四十一炮》的情節與暗喻毫無關系。小說結尾,羅小通炸毀一切(如同安東尼奧尼的《爆炸》)后,“五通神廟在我的訴說過程中大部分坍塌,只剩一根柱子,支撐破敗的瓦項”。“蘭大和尚”最終才有了動作——他抬手指指廟前的大道,四十一頭反對建“肉神”廟的肉牛與四十一個支持建“肉神”廟的裸體女人將廟包圍了。然后,所有出場人物走來,類似戲劇結束后所有演員的亮相。這個“四十一”用到小說里,就變成一個有意味,耐人尋味,但又難有實際意義的數字。
這小說用兩種字體,羅小通向“蘭大和尚”的敘說,構成故事的主體,用宋體。羅小通在敘述時看到廟里廟外的人事,以及他自己的幻覺,構成故事背景,用楷體。回味故事,所謂“肉神”,其實就是羅小通自己。在羅小通的訴說中,反復強調,他是能感知到肉對他親熱,能聽到肉的“說話”,他是“天下肉的愛人”。小說中第三十六炮,他訴說一場精彩的吃肉競賽,他說,到了“懂肉、愛肉”的他手里,肉就會有幸福、激動的呻吟聲;在嘴里運動的過程中,“晶瑩的眼淚就會迸發出來”;進入口腔,就“仿佛久別情人的相逢”。這是整部小說寫得最酣暢淋漓、最牛的章節。在小說背景中,羅小通其實已經被塑造為“肉神”。誰塑造了他?剛開始是父親羅通。羅通開始對兒子的啟蒙是,活著就是為吃肉,“滿肚糠菜,即便住在高樓大廈里,又有什么意思?”他帶著肉伴“野騾子姑姑”(馬與驢雜交為騾)私奔,吃完肉就“抱在一起干那種事”。后來,是村長老蘭了。老蘭更徹底地告訴他,他是“為肉而生的”,“是老天爺專門派下來吃肉的”。老蘭建起肉聯廠,供他吃肉;讓他成為“洗肉(注水)車間”的主任,鼓勵他通過吃肉競賽,成就了少年“肉神”。
我問莫言:“‘蘭大和尚與老蘭,你的構思是否若即若離的效果?”他答:“是。”這大約是小說的構思核心。老蘭叫“蘭繼祖”,蘭家是解放后被鎮壓的地主,“不搞階級斗爭”了,剩余后裔才“直起腰”,老蘭又成了村里霸主。他將村莊變成屠宰場,靠注水肉發家,發展成肉類加工集團,鼓蕩起“肉神節”。但莫言只將現實的農村問題作為羅小通講述的背景,這部小說的核心人物其實只有羅小通面對的“蘭大和尚”或老蘭。在羅小通的敘述中,老蘭起先是敵人,因為他肆意欺負了其父親羅通,導致了羅通出走,羅小通養護好迫擊炮,就打算轟這個仇敵的。但敘述到第十一炮,他父親五年后回家,他突然發覺,老蘭反而給了他家一切,發覺老蘭不是壞人,這老蘭就成了他實際的父親。最后,他父親羅通殺死了他母親楊玉珍,成為殺人犯入獄,他在覺悟后,又視老蘭為仇人了。莫言的高超是,把老蘭與“我”這一家的關系,都作為“我”,一個孩子視角中,過去是非理性敘述的背景。你要通過羅小通在現實視角中的人事,去揣摩彼此的關系。也就是說,小說的意味,要通過你在這些關系中去發現。
在羅小通的敘述中,依稀可讀到,“野騾子姑姑”原是羅通與老蘭爭奪的女人。羅通原是勝者,因為他曾得意地對老蘭說:“不是我要動她,是她讓我動她。她說你是一條狗,她不會再讓你動她了。”而羅通五年后回家,作為象征的“野騾子姑姑”已死,母親讓羅小通登門請老蘭,羅通就稱自己成了“拔毛的公雞刮鱗的魚”,甘愿接受“投桃報李”,成了老蘭膝下肉聯廠的廠長。按羅小通的敘述,老蘭有錢有勢后,但凡漂亮女人,就都成了其性奴。“老蘭”夸耀自己的性能力,說能連御四十一個女人,足可與“五通”對應。而本來,羅通的性能力是壓他一頭的。羅通“刮鱗”后,“我母親”也就成為了他的屈辱。最后,他的斧子沒有劈向老蘭,劈向的是“我母親”的頭顱。他被捕后,本也誓以老蘭為敵的姚七,又接替了他的位置。莫言這樣來敘述性與權力、肉與性的成就,以“五通攝人”的故事理解,羅通、楊玉珍、羅小通,乃被攝的不同形態而已。以老蘭這個權勢的象征看莫言的批判現實立場,他是通過羅小通的訴說,寫欲望構成的悲劇。這小說出版至今已十五年,回頭看這些年欲海橫流、欲債難填之社會眾生態,莫言最后是要寫五通神廟倒塌的。所以,所謂荒誕、魔幻,都是極其表面地給莫言插的標簽,他寫的其實都是警示小說,背后有很強烈的愛憎。荒誕、魔幻,其實都是他使用的表現伎倆而已。
這部小說出版時,莫言寫的后記標題叫《訴說就是一切》,其中說到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他說,君特·格拉斯描寫了奧斯卡目睹人間丑惡后,身體不再長大,精神卻以“近乎邪惡”的方式成長。他說,他“反其道”,羅小通向“蘭大和尚”訴說他的童年往事,身體成年了,精神還停留在少年。這當然只是他自己的一種說法。我理解,這反其道是,《鐵皮鼓》要寫不讓自己長大的奧斯卡,用“近乎邪惡”反抗強迫于他的惡。莫言則要羅小通看到叢林法則中的悲劇后,回到單純安寧的精神童年。精神童年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歷史當然不可能倒退,所以,“訴說者是訴說工具”的少年羅小通本身就是個象征。(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