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時間拉回到六歲吧,我作文中的一句“風景好美啊”,你認為改成“桃紅柳綠,鳥語花香”更優美形象。我們展開激烈辯論,因為我沒辦法接受兩個我聽不懂的詞語。你好說歹說,終于讓我不情愿地寫上了你的句子,隔天作文本發下來,我得了高分,你改的那句話被老師用紅線標注了出來。我終于相信了外婆對你文筆的評價。聽說,你中學時代寫出的作文還看哭了老師。
你會在日記中寫些什么呢?我不得而知。你還有太多事,我一樣費解。你的過去對我來說永遠是個謎。
把時間快進三年吧,中考,成績一塌糊涂的我考出了你預料中的分數,離當地公立高中的錄取分數線還差六十分。只有兩個選擇,要么讀離家幾十里遠的私立學校并住校,要么交夠昂貴的擇校費,在家門口的公立高中讀。為了我的升學事宜,你和爸爸頭一次心平氣和地坐到一起。爸爸把成績單甩在桌子上:“天天就知道看雜志,活該他考不上,就該把他甩到私立高中去住校!”你抗議:“那怎么行?離家越遠,花錢越多,還是讀公立高中好?!?/p>
嗯,雖然你算得挺市儈的,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為了說服爸爸才故意這樣說,總之,你成功平息了爸爸的憤怒,讓他和你統一了戰線。接下來,你四處奔走,終于在某個黃昏,把錄取通知書像變魔法一樣遞給我。直至現在,我仍費解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只知道要把差生塞進重點高中,是那么的難。
高中時,我的青春期撞上了你的更年期,母子相互唇槍舌劍成為常態?!安粶屎蕊嬃?,有色素?!薄皠e吃炸土豆,有地溝油!”“不準上網,要近視。”你嘴唇翻飛,把世界黑得一塌糊涂,我好不容易通到第八關,被你說煩了,甩開鼠標,彈簧一樣跳起來:“我偏要,你能拿我怎么辦?”
你悄沒聲息了,繼續做你的飯:肉切絲,蔥宰段,蒜瓣剁成泥,臉隱沒在夕陽光里。對峙良久,你牛頭不對馬嘴地回一句:“哎呀,最近大蒜漲價得厲害,我都快買不起了。”
咱倆可是在吵架,親愛的你可不可以走點心?也許,這話是你的退讓,對我,你有些力不從心了。
高考填志愿,在你的威逼利誘下,我稀里糊涂上了軍校,與坐在文學院里激揚文字的夢想徹底拜拜?!败姽?、鐵飯碗、有地位……”你喜滋滋地說著一個個標簽,卻不知我的心已跌落谷底。同學們在朋友圈秀西瓜、汽水的炎熱八月,我卻在連淘寶都不包郵的地方呼哧呼哧地跑著五公里。有一段時間我的抵觸情緒很嚴重,電話中向你大吼大叫我要退學,你罵我是孬種沒有奉獻精神,用先烈們的英雄事跡狠狠將我浸潤了一番。
我明白了,原來你是位希望兒子能叱咤風云的母親啊,可是,為何你此后的表現,卻與你給我留下的這份光輝印象大相徑庭呢?有一次看電視,槍林彈雨的畫面讓我亢奮不已,我手舞足蹈地說著:“假如打仗了,我要去前線建功立業?!闭l知你忽然把茶杯狠狠杵在桌上,而且,居然還哭了出來:“上什么前線?很好玩嗎?”
你的眼淚讓我震驚,也讓我費解,你究竟是希望我有著波瀾壯闊的一生,還是平平安安平凡一世呢?
還令我費解的,是你的審美標準。這幾年我病病歪歪,咽喉和直腸都反復做著手術。為了讓我加強營養,你每月額外補貼我八百塊錢,命令我必須把它花完。不出一年,我胖得跟什么似的,你安慰沮喪的我:“你哪里胖?我兒子最帥了?!?/p>
瞧,這就是你的審美標準。但是,你的審美標準卻對你自己苛刻得很。你老喊著自己胖了,飯桌上,就著白菜下飯。我夾一塊回鍋肉在你嘴前魅惑地晃來晃去,也撬不開你緊閉的嘴。
也許,你是想用一副強健的身體向天再借一百年,看看自己老了是什么樣子。
今年過年回家,我發覺你奢侈了不少,各種胭脂水粉擺一桌,從頭到腳煥然一新。一千塊錢的皮衣,八百塊錢的鞋子,你買得眼睛都不眨,還自認撿了便宜。我還發覺你的生活滋潤了不少,每天傍晚,你要和幾個閨蜜一起扭上一段《小蘋果》。你還學會了QQ和微信,搞得我從此不敢在朋友圈秀恩愛。
你好像越活越年輕了,其實,不是的,你還是老了,在我長大的那一刻。
我不再費解你的恐懼——你怕,你太怕白色的時間爬上你的頭發,怕皺巴巴的時間住進你的額頭——所以,你用假裝的年輕粉飾太平,奈何你怎樣烽煙起,都擋不住時間蠻夷,兵臨你的城下。
時間怎能凝固或倒置呢?無論是林海雪原還是邊疆海島,遠走他鄉終將注定是年輕人的方向,而割舍、祝福,也往往是為人父母必須要邁出的疼痛一步。我們心照不宣地珍惜著在一起的最后時光,卻誰都不會說再見,因為我們不再彼此費解。
當瀑布的水逆流而上,運動員跑回到起點線上,當轟鳴的火車歸返家鄉,子彈退回槍膛,當太陽從西邊升起從東邊沉下,當雪花飄向天際,飯菜的香飄返廚房,我交回錄取通知書,忘掉十年寒窗——沉入夢鄉,你還在我身旁。
(摘自《時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