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頭母熊,生了一頭小熊。小熊要在四個星期之后才能睜開雙眼,才能看見陽光,才能認識自己的母親,認識自己的洞穴和這個世界。
可是我們的小熊生下來已有八個星期,仍沒能睜開雙眼,還沒見過陽光,還不認識自己的母親,不認識自己的洞穴,不認識世界。他病了。
按照熊的信仰,必須去找一種漿果。漿果是一種藥,必須是紅紅的,必須是圓圓的。為了給小熊治病,母熊必須到森林里去,因為只有森林里才有這種漿果。森林離洞穴很遠。一天清晨,母熊便離開了自己的洞穴。她生病的孩子躺在洞里,沒有注意到他的母親把他單獨留下了。
母熊從洞里跑到石堆上,四條腿有節奏地奔跑著,她那沉重的軀體并沒有妨礙她在那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石堆上爬上爬下。森林路途遙遠,母熊加快腳步,跑了很久,才跑到森林邊上。多么大的森林呀!森林里樹木參天。所有的樹像大手小手似的伸展開,樹枝上長滿了果實,有松果、橡實、栗子,堅果,漿果也有。各種果實有紅的或不紅的,也有圓的或不圓的。
母熊熟悉這座森林,可是在那天早晨,她卻發現森林是那樣大。林間道路崎嶇不平。前面突然出現一座山頭。母熊上山時走得快些,因為她長長的后腿對爬山很有利。下山時,母熊只能慢慢走,走快了容易翻筋斗。
母熊用她小而尖銳的眼睛搜索著大地。地上應該有漿果。母熊在有些地方看到過一些漿果,但不是紅紅的,也不是圓圓的。大地廣袤無垠,母熊不得不繼續前進,一步一步前進。地上有許多小石頭,她用爪子在石頭中間尋找,把許多石頭翻了個身。石頭還以為母熊是在同它玩耍,高興得笑了。
母熊在地上什么也沒有找到,于是抬起頭來,把希望寄托在參天大樹上。多高的樹呀,多么茂盛的樹葉呀,多么大的果實呀!可是她那尖銳的小眼睛無論怎樣都沒能夠發現紅紅的、圓圓的漿果長在什么地方。
爬!爬到樹上去!母熊由于有約二百五十公斤的體重,很少練習爬樹。她不屬于會爬樹的一類,別的熊也許會爬,可她不行。所有的樹都把自己的果子高高地長在樹梢上,而樹又高入云霄,笨重的母熊在這里靠什么東西爬上去呢?什么東西都沒有。
她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天上:天或許會向樹吹一陣風,讓樹上掉下一些果子來,其中也許會有漿果。可是在這稠密的森林里既看不到天,也吹不進風。所有的樹都悄悄地聳立著,一棵挨著一棵。
母熊不得不低下自己的頭,繼續在地上尋找。可她什么也沒有找到。她開始喘息、咆哮、呼喊:“必須是紅紅的!必須是圓圓的!”
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回聲:她以為有人在嘲笑她。
大地是那樣廣袤無垠,森林是那樣大,母熊還沒走遍。她原來以為隨時可以找到真正的漿果,快快回家,醫好生病的孩子。她會成為一個幸福的母親,她的孩子會成為幸福孩子中最幸福的一個。以后,她無需再到森林里去了。
母熊一步步繼續向前走,來到大草原上。蔚藍的天空像一扇窗子似的展現在眼前。母熊從這扇窗子中看到了一個陽光燦爛、五光十色的世界。她看到了樹木,蔥綠蒼翠,高入云霄。她看到了花卉,五彩繽紛,馥郁芬芳。好像它們都在等待母熊似的,或許還有漿果在等待著她。
母熊走進大草原,就像走進一幅手卷畫似的。她真不知道首先應該看些什么。樹木?花草?大地?世界是美好的!生活也會美好,會更加美好!
母熊一步步慢慢向前走,到了一條小道上,道路兩邊都是樹木和花草。母熊在這條狹窄的小道上繼續向前走。小道右邊有條小河,河水在她面前流過,在喃喃自語。小河在不停地訴說著什么,母熊無法理解。
成千上萬只小黑蝴蝶突然飛到母熊的眼前,跟著母熊的腳步前進。小黑蝴蝶搞得母熊眼花繚亂,她眼前只有一團黑,怎樣前進呢?她和這一團黑的東西進行斗爭,用自己的頭、自己的身體、自己的腿來進行斗爭。她在一片漆黑中行走,成千上萬只小黑蝴蝶落在她的腿上,跟著她的腳步前進。母熊一步也沒后退。她突然又看見了光,天的光!成千上萬只小黑蝴蝶不見了,她的腳步又輕松了。
她這樣走進一塊田地,在這金色的田野里鋪著一塊黑地毯。母熊只有走到地毯上去,因為沒有其他的路可走。母熊一步步走到地毯上面,感到柔軟而舒適。
田野里放著一堆樹干。有些樹干上面寫著像字一樣的東西。她漸漸發現,在她腳下全是洞,黑地毯也是一塊有許多黑洞的地毯。這是什么意思呢?是否地毯下面有漿果?她怎樣才可以找到漿果?她喃喃自語道:“必須是紅紅的!必須是圓圓的!”
她的腳突然踏了個空,跌到一個深洞里去了。她立刻被一張網包起來了。黑地毯是一張黑網。她用頭、用腿、用自己全部的力量來抵抗這張網。她的身體左右搖擺,試圖從網里掙脫出來。可是她這樣反而被網纏得更緊了。田野里的黑地毯把她裹了起來。她無法再掙脫了。她哪能想到這一點啊。她只有呼喊:“必須是紅紅的!必須是圓圓的!”
突然,八個人來到洞口邊。他們向母熊走來,在洞里放了一塊木板。母熊踏上木板,她想的是從洞里爬出去找漿果。母熊慢慢從洞里爬出來,全身裹著黑網,好像穿著一件喪服。
地上有一只鐵籠在等著她。她要走過鐵籠的籠門,沒有別的路可走。她走過這扇門便進入了鐵籠。一扇鐵門在她身后自動關上。從這一天起,母熊永遠失去了自由,她被人捉住了。
母熊還不知道,她已經永遠失去了天,也失去了地。她已不可能再在天空下自由奔跑,也不可能再在地上自由行走。她的世界現在只是鐵籠里的黑暗世界,上無天,下無地。在鐵籠里,她幾乎不能走動。
八個人將鐵籠吊了起來,放在一輛卡車上。卡車開動了,將裝有母熊的鐵籠送到了一條船上,船要將母熊送到一個遙遠的國家去,送到一個小城市去。母熊在籠子里哭。
母熊一上岸,便被送進一個動物園,從一只小鐵籠轉入了一個大鐵籠。鐵籠外面掛著一塊牌子:“產自某地的母熊。皮色:深褐至烏黑。危險!”這是人給她的名片。從此以后,在鐵籠前面來了許多人,有成年人,也有孩子,他們來看這頭危險的母熊。一頭母熊無論有多危險,但在鐵籠里面,她是無能為力的。
人們站在鐵籠前面又說又笑。許多人向鐵籠里扔蔬菜、水果、堅果或干面包來取樂,他們想看母熊吃東西,可是她什么也不吃。
現在,她對很多事情已經弄清楚了。為什么小河不停地訴說,為什么成千上萬只黑蝴蝶要阻止她前進,為什么倒下的樹干上寫著字。所有這一切都在警告她:“人類危險!”可那時她怎會知道這一點呢?
母熊不停地在鐵籠里兜圈子,人們說:“母熊感覺悶!”母熊喃喃自語:“必須是紅紅的!必須是圓圓的!”人們說:“母熊餓了!”熊哭了,人們怎能懂得這頭母熊呢?
就這樣在鐵籠里過了很多日子,過了很多年。母熊變老了。她總是在兜圈子,她走得越來越慢了。她已經哭不出眼淚。她總是不停地喃喃自語:“必須是紅紅的!必須是圓圓的!”可是人們很難聽清楚。
人們仍舊來看這頭危險的母熊。她實際上已經完全沒有危險了,但她的名片仍掛在那里。這種牌子一旦掛上,便永遠掛在那里。
有一天,籠子前面來了一個小孩。這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小孩。他的母親給了他一把漿果吃。小孩很喜歡母熊,他把一些漿果拋到鐵籠里去,給母熊吃。他以為自己喜歡吃的東西,母熊也一定喜歡吃。
母熊一看到這些漿果,就大聲叫了起來,聲音大得就像拼了命在喊一樣:“漿果!漿果!是紅紅的!是圓圓的!”她呼喚,她叫喊,她跳躍,她兜圈子,人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
母熊發生了什么事?漿果掉在地上,母熊不去碰它。母熊一面圍著漿果轉,一面喊,好像她在圍著漿果唱歌跳舞。“它們是紅紅的!它們是圓圓的!”
漿果已褪了色,母熊仍圍著漿果跳舞。
漿果不再是圓的了,母熊仍圍著漿果唱歌。
漿果爛了,母熊仍圍著漿果唱歌跳舞。
一天夜里,母熊倒在腐爛的漿果上,她不再跑,不再跳,不再喊叫了。第二天早上,獸醫走進鐵籠,檢查了母熊,在一張診斷書上寫道:“母熊因心臟麻痹而死。”
是由于高興,還是由于悲傷而心臟麻痹?這一點醫生沒能診斷,也無法診斷。
自從母熊為了給自己生病的孩子找漿果而離開自己的洞穴,已經過去五十年了。她的病孩結果如何?那是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另一個故事了。
(摘自《智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