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劇本的學徒

七. 初到九江

1.再見

漁船在一個僻靜的地方靠了岸。

經過一路提心吊膽，到了岸邊，連水忽然覺得口渴得要命，可是這只小船上除了幾只活團魚，什么吃的喝的都沒有。連水只好趴在船舷上，把頭伸進江里，灌了幾口涼水，一陣江風吹來，他不禁打了幾個飽嗝。連日來一連串令人應接不暇的驚險經歷讓他心焦得嘴角都長出了一串透明發亮的燎泡，碰上去就痛得齜牙。

九江是國統區，鬼子的鐵蹄尚未踏入這片土地。不過，由于國軍節節敗退，九江作為日軍進犯的前沿陣地，也處在岌岌可危的境地。

白比鄰一身魚腥味地從船板下爬了出來，牛高馬大的他憋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早已四肢發麻，胳膊和長腿更是疼痛難忍，他終于可以長舒一口氣，伸伸懶腰了。

現在，九江那么大，要把他送到哪里呢？白比鄰從背包的一個內置口袋里掏出一張硬紙片，上面用中英文雙語寫著九江的聯絡地點和接頭人——牯嶺街31號，羅伊牧師。辭別了三元后，板鴨讓連水和白比鄰在一處碼頭等候，他去找轎夫，讓腿傷未痊愈的白比鄰坐上轎子，這樣也可以掩人耳目，以免引起日本特務和漢奸的注意。

為了安全起見，板鴨像是導演一樣，比畫示范了半天，讓白比鄰歪著腦袋，把帽子蓋在臉上，坐在路邊的一塊系纜繩的大石頭上，看起來像是得了重癥的病人一樣。然后，他讓連水陪著白比鄰在原地等候，他一個人去叫轎夫過來。

板鴨對九mIfsjXzbpQSE2NeTRnSrpA==江碼頭的情況十分熟悉，他很快就在一個轎夫候客地找來了兩個身高體壯的轎夫。

板鴨和連水把白比鄰架著送到轎子上，一個年輕一點的轎夫好奇地問：“這個人怎么了？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唉，染上了肺癆，怕是沒救了！還得請你們抬穩當一點，快點幫1znmI+oPy67s+0vkfg+/Wg==我們送到那里。”板鴨唉聲嘆氣地說。

這時候，白比鄰似乎領會了板鴨的意圖。他突然劇烈咳嗽了兩聲，呼吸聲也變得急促粗重起來。

“這個病可是要傳染人的！沾上可就活不成了！還不趕快把轎簾壓緊了，別讓他吹風！”年紀稍大的轎夫變得緊張起來。年輕點的轎夫聽他這么一說，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趕緊起轎上路。

一路上，轎夫們顯然對這個客人的重量沒有充分的估算：一個病懨懨的家伙竟然這么重？不一會兒，年輕一點的轎夫就喊：“這個人可真夠沉的，一個人頂得上平時抬兩個，還是生了病的！我們的肩膀都磨破了，恐怕得多付點腳錢才行。”

連水聽了不高興：“說好是多少就是多少，哪有半路漲價的？”

年輕的轎夫說：“我們可不知道他沉得像石磙！”

板鴨連忙在一旁打圓場說：“這個好說，咱們快點趕路！”

轎夫們不再吱聲，低頭趕路。

牯嶺街31號離碼頭并不太遠，轎夫們七彎八拐，很快就停在了一座西洋風格的尖頂教堂前。此時，東方已經露出了微光。

板鴨額外多付給轎夫兩個銅板作為腳錢，兩人歡天喜地地走了。

“Oh， God bless！”走下轎子，白比鄰終于暢快地發出了數日來第一句由衷的感慨。很快，板鴨敲響了教堂的鐵門，一個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出來開門了，他自稱是羅伊牧師的助理。

“有一位外國朋友要見牧師。”板鴨壓低聲音說。

“什么樣的朋友？”助理和氣地問道。

“喏，這位就是。”他指了指白比鄰。

白比鄰奇怪的裝束很快引起了助理的詫異，他不露聲色地說：“請跟我來。”

三人快速進了大門，助理把門關上，掛上門閂。

三人快速進入教堂的會客室。助理很快就請來了和善的羅伊牧師——一個身穿寬大的黑袍、胸前掛著一個銀光閃閃的十字架的白皮膚藍眼睛的西洋人。他先是用一口地道的中國話與板鴨打了招呼，接著轉而用英語同白比鄰交談。白比鄰從內衣的夾層里掏出了一個印著類似他曾經駕駛的那架戰斗機圖案的小卡片，洋牧師臉上帶著驚訝、欽佩的神色聽了白比鄰先生的話，兩人緊緊擁抱起來。

站在一旁聽得云里霧里的板鴨和連水終于暢快地松了一口氣。

中國助理也似乎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趕緊為板鴨和連水端來兩杯熱茶和兩片奶油面包：“二位一路辛苦了，現在你們把白先生交給我們，就可以完全放心了！”

抹著牛油的面包發出一股難聞的膻味，連水不敢吃，他把一杯熱茶一飲而盡。

看到使命已經完成，連水點點頭：“你們接上頭，那我們就走啦！”

白比鄰明白了板鴨和連水的意思，連忙轉過身來，在腰間摸索了半天，最后，他把那把精致的小手槍連同槍套一并放到連水的手中，嘴里反復說著一句英文。

助理在一邊解釋：“他的意思是，他沒有什么好報答兩位好心人的，一定要把這把手槍送給你們做個紀念。”

手槍！連水小時候就經常與小伙伴們用木頭槍玩打仗的游戲。那時他多渴望擁有一把真正的手槍啊！但是，那是天真無邪的孩童的想法。現在，當他親眼目睹了槍炮給人帶來的傷害和恐懼后，他的內心對這種殺人武器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排斥。

他把冰涼的手槍拿在手上掂量了一番，又笑著還了回去。

白比鄰以為連水怕槍會走火，連忙把彈夾里的唯一一顆圓頭黃銅子彈卸下來，舉到連水的眼前晃了晃，然后用英語又講了幾句，意思大概是說：“沒有子彈了，就是一把空槍，送給你做個紀念！”

助理進一步解釋：“這最后一顆子彈本來是白先生打算留給自己的，以備遭到不測時自殺。現在他安全了，不需要這顆子彈，也不需要手槍了。可你們不一樣。九江馬上就要成為戰場了，國軍、日軍、匪軍，各種力量交織，在這里逗留，有把空殼手槍說不定也能嚇唬嚇唬壞人。”

于是，連水不再推辭了，接過了白比鄰的手槍，小心翼翼地交給板鴨，讓他把槍藏在褡褳里。

“你們二位現在去哪里？”助理關切地問道。

“我們還要找……”連水的話剛說到一半，板鴨就打斷了他的話：“找點活兒干！”說著，便拉著連水的手往外走。

助理知道不便多問，見兩人吃不慣奶油面包，便又從里屋拿出一些本地糕點，用油紙包上，讓他們帶在路上吃，并說了一聲：“后會有期！”一旁的羅伊牧師默默地用手指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嘴里念了一句：“阿門——”

白比鄰和板鴨、連水擁抱后，又再次緊緊握住了連水的手。

一股依依不舍的傷感之情涌上連水的心頭。這幾天來，從第一天他誤打誤撞在東山密林里救下這位樂觀勇敢的洋飛行員，到隨后與他一起虎口逃生生死與共，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天，卻經歷了太多太多。如今分別，也許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想到這里，連水的心里酸酸的，怪不是滋味。

倒是白比鄰卻依舊是那么樂觀開朗，他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拍了拍連水的肩頭，伸出右手大拇指，嘴里突然冒出一句生硬的中文：“你——真——勇——敢！”

連水先是一愣，接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不能讓白比鄰看出他的傷感來，他裝出一副輕松的神情，大方地與白比鄰揮手再見。

未來，還有一個同樣重要的使命在等著他倆。

2.炎生指路

連水和板鴨決定分散去尋找章家班下落。重點就是找戲院、茶樓之類的地方打聽，晚上亮燈的時候還在這家茶館門口碰頭。連水漫無目的地走著，經過一座人流如織的戲院門前，他上前去找賣票的伙計打聽了一番，人家搖搖頭：“我們這里只唱采茶戲，沒聽說什么黃梅戲啊！”

連水失望地踱到門外。這時，他發現戲院大門口的石獅子旁，坐著一個頭發蓬亂、腰彎得像一張弓似的老乞丐。他渾身臟兮兮的，一條腿腫得老高，長滿了膿瘡，面前放著一個空空如也的破碗，目光呆滯地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從他那憔悴的神色看，他已經好久沒有填飽肚子了。

連水摸了摸口袋，還剩下三個銅板，心想，自己留下兩個銅板，買幾個包子好歹還能吃飽肚子，于是便掏出一個銅板扔到了老乞丐面前的破瓷碗里。

老乞丐拄著一根歪脖子的酸棗枝拐杖，竟然掙扎著站了起來，向連水點頭連連道謝。

“小哥，看你愁眉苦臉的，你是要找人嗎？”老乞丐問。

連水臉上焦慮的神情暴露了他的心事。

“是的，我在找一個戲班子。”連水漫不經心地說。

“哦，戲班子？我在這里乞討了二十年了，來來去去的戲班子，我見得多了，你說說，興許我聽說過。”

“哦，那我說給你聽聽—8ViJ3KLn/pccq9VoIzlB31+U8VWDDry50Xie90qVWNo=—章家班，專門唱黃梅戲的。你聽說過嗎？”

“聽是聽說過，能不能讓我先填填肚子，再同你細說？”路邊包子鋪的香味飄了過來，老乞丐的鼻翼在不停地翕動著。

連水心想這次找對人了，連忙壓抑住內心的激動。他看到老乞丐干裂的嘴唇和瘦削的臉龐，知道他肯定已經忍饑挨餓很久了。

于是，他又掏出一個銅板，走到一家賣包子點心的小食鋪前，買了兩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塞到老乞丐的手中。

老乞丐狠狠地咽了咽口水，臟得像泥爪子般的手擦都不擦，一把抓過包子塞進嘴里，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消滅了兩個大包子。

老乞丐把連水帶到江畔路的一座涼亭下，那里是他的落腳處。

“你說的這個章家戲班可不簡單，聽說是從江北過來的，唱的是黃梅戲。剛來的那陣子，黃梅戲不入流，他們就在碼頭、街頭搭草臺子唱戲，后來越唱越紅火，許多劇院都請他們唱戲！”

“哦？那他們現在在哪家劇院唱？”

“剛才那家劇院，他們也唱過，不過現在又搬走了！”

“九江那么大，那要怎么找呢？”連水犯愁了。

老乞丐帶著連水走到江邊，指著碼頭處一個廢棄倉庫的角落說：“你看！”

墻角里，一個抱著頭縮成一團的小乞丐靠在一堆木架子旁。

等走到跟前，連水這才看清這個蓬頭垢面的小乞丐。他牙關緊閉，渾身瑟瑟發抖。

“他這是怎么了？”連水問。

“可憐的孩子，他的爹娘被鬼子飛機丟下的炸彈炸死了，他一個人死里逃生，現在一聽到飛機聲和爆炸聲就嚇成這個樣子。等一會兒他就好了。”老乞丐嘆了口氣，搖搖頭說。

這時，小不點兒抬起頭來，用暗淡無神的眼睛漠然地瞟了連水一眼。

連水突然覺得小不點兒很面熟，再仔細一看，他驚訝得喊出聲來：“炎生！”

小不點兒惶恐的眼珠子突然定住不動了，又過了幾秒鐘，他噌地站了起來，做夢般地張大嘴巴：“連水！”

眼前的這個小不點兒果然是好伙伴炎生！

想不到與好伙伴在異地重逢，連水與炎生緊緊地擁抱起來。

老乞丐一個人呆呆地愣在那里，也為眼前的這一幕感到驚奇不已。

原來，自從學校解散后，炎生便和爹娘一起來到縣城，在向家班里做學徒。沒多久，向家班解散了，他爹是臺柱子，便帶著他們娘倆以及幾個同行輾轉來到九江，置辦了簡易的戲箱、戲服，自己臨時組建了一個草臺戲班子流動賣藝。半年前，戲班子在廬山底下的洋人街賣藝時，晚上住在一戶農家，不想半夜遇到鬼子飛機的轟炸，他的爹娘全部被炸死了。在危急之下，他爹將他一把壓在身下，他才躲過一劫。戲班出事之后，另外幾位戲子帶著他去投奔在九江經營得風生水起的章家班，章班主也很熱情地接納了他們。可是，沒過多久，炎生便沒法在戲班子待下去了。因為那次慘痛的遭遇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陰影，他變得精神恍惚，老是覺得耳朵里嗡嗡作響，有飛機飛過的聲音，一閉上眼就是爹娘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場景。他自愿從戲班子里出來，流落街頭成了小乞丐，餓了就在街頭乞討糊口，有時候遇到善堂施粥，便討上一碗，晚上便在碼頭廢棄的倉庫里棲身。有一次，他在一個大戶人家門前乞討時，被大戶人家的看門狗追得倉皇而逃，老乞丐用他的打狗棒救下了他，他從此便跟著老乞丐，認他做師傅，老乞丐帶著他乞討，總算彼此有個照應。

在炎生的指點下，他們找到了章家班。

（連水溜進章家班后臺偷劇本，卻被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抓了現行。眼看到手的劇本就這樣失之交臂，連水的心情跌入了冰谷。鞭子無情地抽打在連水身上，等待著連水的將是什么樣的結局？精彩請看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