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管他叫傻三兒,他也確實有點傻里傻氣的,屬于精神上有點病態的那類人。他姓張,名字沒人知道。他家姐弟四人,他排行老三。
雖然精神上有點不太正常,但對家人還比較溫和,對外人也較友善。只有當他“犯病”時才會有種種失態的表現。平日里他站在家門口,手里拿著個柳樹枝,對來往的行人指指點點,偶爾搞些惡作劇,行人看出他有毛病也不搭理他,他便一個人有滋有味地嘟囔著,表現出被人冷落的不滿。他用眼睛掃視著每一個行人,看誰不注意就往誰身上飛濺一口唾沫。行人多半怒目而視,或罵一兩句臟話。傻三兒也不生氣,一個勁兒地“嘿嘿,嘿嘿”傻笑。他似乎有些得意,對自己的小聰明小把戲獲得成功有著說不出的心滿意足。待他笑夠了,就蹲在院子門口吹口哨,輕松自如,一臉悠閑的樣子。
我每天放學都要經過傻三兒家門前。人多的時候并不害怕,一個人走的時候略微有些緊張。我常常用眼睛偷看傻三兒的表情和舉動。如果他不注意行人,自顧自地擺弄著什么時,我會三步兩步急匆匆地往前走。要是看見他正專注地看著過往的行人,甚至還有那么點挑釁的味道,我會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低頭往前走,心里七上八下的,恨不得一步飛上天去。
傻三兒對我們低年級同學還算友好,輕易不會欺負我們。有個別淘氣的男生好惹是生非,沖傻三兒做鬼臉,往他身上扔小石子,傻三兒會站在原地,生氣地指著他們說:“過來,打扁你。”淘氣的男生趕緊跑開。也有不怕的,與傻三兒叫板:“我過來,你打我啊!大傻子,缺心眼兒。”聽到這么刺激的語言,傻三兒氣急敗壞地沖過去,抓起叫板的男生的衣領連推帶搡,拍打著男生的腦袋說:“你再罵我一句,讓你腦袋開瓢你信不?”惹了禍的男生嚇得臉都白了,怯生生地求饒:“不敢了,三哥,饒了我吧!”傻三兒一揚臉,見好就收,嘴上跟一句:“滾蛋。”
有一段時間,上中學的高年級女生總是有意無意地戲弄傻三兒。一會兒叫他學狗叫,一會兒叫他各種難聽的外號。如果傻三兒學了狗叫,她們就哄堂大笑。女生們依仗男生的力量,便愈加得寸進尺地對待傻三兒。她們尋求刺激,變本加厲,最終惹惱了傻三兒。傻三兒從家里取來一把菜刀,氣勢洶洶地追趕她們,并揚言非殺了她們不可。女生們再也不敢從傻三兒家門前走,男生也變得規矩多了。低年級同學聽了高年級同學的恫嚇也都盡量繞道而行。從那次菜刀事件以后,傻三兒變得無論何時都給人一種兇巴巴的感覺。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竟會在某一天和他說了那么多的話,而且還主動借給他小人書看。傻三兒當時高興的神情和他那“嘿嘿,嘿嘿”的傻笑聲讓我至今不能忘記。他當時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充滿了好奇心的孩子,我怎么也不會把他同種種略帶鄙視的綽號聯系在一起。直到我成年以后,每當想起傻三兒對我答應借給他小人書看時的那副神情,心里總會涌出一股難以表達的酸楚。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景。
那是一個周三的下午,學校沒有課。因為我是班干部,所以班主任老師讓我留下來幫助批改作業。批改完作業已經是下午四五點鐘了,為了節省時間,早點回家,就忘記了回家時應該繞道而行。當我不知不覺走到傻三兒家門前,看見傻三兒正蹲在家門口的那一刻,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傻三兒一反往日的兇相,傻呵呵地在那兒東瞧西望,百無聊賴的樣子。我猶豫著,不知是走過去還是按原路返回。就在我不知所措時,傻三兒一眼看見了我,我想我必死無疑了。我不禁心跳加快,手心出汗,想走挪不動步,不走又怕他走近我,這下可完蛋了。
傻三兒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竟然傻笑著朝我走來。我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就在他走近我的那一刻,我脫口而出:“三哥,你別打我,我沒罵過你。”傻三兒先是一愣,轉而“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他說:“我打你干啥?一年級小豆包,又不當干糧吃。”我緊張的心情得以一絲緩解,盯著他看,不知道該不該往前挪步。傻三兒突然問我說:“你哪班的?”我告訴他自己是一班的。他又問:“你們班主任是誰?”我說出了老師的名字。沒想到傻三兒說:“王老師呀,她家跟咱家住過對門兒,她老頭兒是部隊的,他們家人可好了。她認識我,不信你問問她。”傻三兒又問:“你叫啥名?”我告訴他我的名字,他說:“你穿得真好,你有泡泡糖沒?”我說有,家里面還有一盒呢。傻三兒既驚訝又羨慕地說:“你家有那么多泡泡糖!”我忽然被他的話逗笑了。他又試探性地問我:“哪天你給我一塊行不?”我告訴他現在書包里就有,邊說邊打開書包,傻三兒急得伸著脖子往我書包里看。我隨手掏出來一塊給他。他手里拿著長條泡泡糖,粉紅色包裝紙上有一個小女孩吹著大泡泡。傻三兒翻來覆去地擺弄著,我有點討好地對他說:“我還有小人書呢,以后借給你看。”傻三兒高興得一個勁兒傻笑,他說:“有誰欺負你,你告訴我,我替你揍他。”我斗膽告訴他,常常有高年級女生攔住我們低年級女生要東西,不給就堵著不讓走。傻三兒氣洶洶地說:“再堵你們我就用刀宰了她們。”我腦子“轟”一下,后悔不應該打這個小匯報,真宰人了可咋辦!我又哀求他說:“三哥,你嚇唬嚇唬她們就行。”傻三兒說:“我哪能真宰她們,就是嚇唬嚇唬。”這句話讓我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從那以后,我上學放學都不再繞道而行,常常從家里拿兩本小人書帶在身上,遇見傻三兒時就借給他看,他看后再還給我,從不失信。有時,我會拿一塊泡泡糖送給他,他還是“嘿嘿,嘿嘿”地笑,也不說什么。直到有一次,他竟然用柳樹枝做了一個漂亮的口哨送給我,他說:“你吹著玩吧。”我把口哨放在文具盒里,沒事就拿出來吹吹,盡管從沒吹出過悅耳的調子。
上中學以后,遠離了童年居住的地方,沒再回去過。有一年夏天,我們同學聚會,大家講童年往事時提到了傻三兒。一個同學說,傻三兒的病本來漸漸好了,他家人還曾經想給他找份工作,誰知一次雷雨天,雷電擊死了正在屋子里聽收音機的傻三兒。聽到這兒,我好半天說不出話來,腦子里滿是他那略帶傻氣的“嘿嘿,嘿嘿”的笑聲。真想問問傻三兒,天國里有沒有泡泡糖和小人書?
(摘自《沈陽鐵道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