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劇本的學徒

三. 初入戲班

1.借臺

經歷了逃難風波，等到梁家戲班子再回到縣城時，縣城的城墻上已經懸掛起了鬼子的膏藥旗。

鬼子在縣城駐扎了一個中隊的日軍和一個營的偽軍，他們在縣城成立了所謂的梅城自治維持會，并推舉縣城的鄉紳——在光緒年間中過舉人的王則仕老先生做會長。

這位舉人老爺做會長，據說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王家是縣城的望族，家里有數百畝良田，又有當鋪、茶館、商行等產業，不像平頭百姓，鬼子來了可以一走了之。如果長期逃亡在外，必然導致家業荒廢。最初的幾天炮火過后，他還是帶著家眷回到梅城。不曾想到，一回到縣城的家中，就輪番有人來勸說他“出山”為鬼子辦事，最開始的幾撥人都被他罵了回去，直到駐守梅城的鬼子軍官——中隊長伊藤親自來訪。

伊藤是中國通，喜愛中國文化，得知王舉人以前考取過功名，還寫得一手好字，便以切磋書法的名義登門拜訪。頭兩次，伊藤指使的狗腿子上門吃了閉門羹。第三次，伊藤這邊派人以清查抗日分子為名，在王舉人的茶館、當鋪大肆打砸，那廂再不緊不慢地帶著翻譯官王缺牙上門。

早已心急如焚的王舉人知道這一次是躲不過去了，只好硬著頭皮出面接待這群不速之客。一看到跟在鬼子屁股后面的歪脖子王缺牙，王舉人便心知肚明。王缺牙是王舉人的遠房族侄，大名王名之。他外形猥瑣，除天生歪脖子外，右邊臉上還生了個大痦子，上面還長了一根黑毛，又因為他的一顆門牙奇大且寬，另外一顆短而小，看起來極為不相稱，像是缺了一顆牙齒一樣，因此有了“王缺牙”的綽號。他為人偷奸耍滑，以前曾多次想攀附王舉人，但是遭到族叔的鄙棄。為此，他與王舉人素來面和心不和。這次，鬼子來后，王缺牙利用前些年闖蕩大漢口在租界商行學過日語的優勢，搖身一變，當上了伊藤的翻譯官，立馬成了梅城炙手可熱的人物。不用說，肯定是王缺牙把王舉人的家底向伊藤透露得一清二楚，王舉人再躲也躲不過去了。

一見面，伊藤閉口不談政治，而是裝作一副平易近人、虛懷若谷的樣子，大談中國文化和書法，說得頭頭是道。臨走前，他請求王舉人為他寫一幅他創作的俳句——“武者乃止戈，運籌帷幄間。長愿世間事，久安如所盼”。王舉人是遠近有名的書法家，尤其擅長顏體，見伊藤略有文采，便不假思索答應了他的請求。過了幾天，伊藤派人送來了帖子，說是請他參加梅城自治維持會成立儀式。王舉人本想稱病拒絕，但對方在信里夾了一顆子彈，便只好硬著頭皮前往。等到了會場，他傻了眼：伊藤在會上宣布由王舉人出任梅城自治維持會會長！不但如此，伊藤還當著眾人的面，取出王舉人親筆所寫的那幅字示人，眾人讀了一遍，忽然發現取每句的首字，正好是鬼子的招牌口號“武運長久”——原來王舉人早就心有所圖呀！王舉人暗自叫苦不迭，可是上了鬼子的賊船，為時已晚了，盡管一百個不情愿，也只好從命。

梁家班本來在縣城東街有一處戲臺，戲臺后面是幾間磚瓦房，作為梁家班安身之所。不曾想，一顆鬼子飛機的炸彈不偏不倚地落在戲臺上，把戲臺夷為平地。回到縣城的梁家班面臨著無處演戲、無處安身的窘迫境地。

萬般無奈之下，梁班主想到了王舉人，因為他是梅城茶館的主人，這家茶館自從戰亂以來就荒廢了，倒是可以借來搭臺演戲。

盡管王舉人做了自治維持會的會長，但是，在梅城普通百姓看來，他并不是一個令人可恨的漢奸。同時，王舉人還是一個黃梅戲的忠實戲迷。縣城三大班子“章梁向”的戲，他可沒有少聽。

王舉人由于長期抽大煙，臉色枯黃，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當梁班主登門時，他正臥在竹榻上抽大煙，屋里煙霧繚繞。得知梁班主的來意，他并沒有馬上表態，等過足了煙癮，他又抓起茶壺，啜一口濃茶，許久，才嘆了一口氣：“世道變了，如今章家班遠走他鄉，向家班自班主病亡，已是一盤散沙；唯有你們梁家班尚能勉力維持。大家都顧著明哲保身，你還能搗鼓黃梅戲，為鄉親們找點樂子，總歸是勇氣可嘉。只不過，這天下不太平，還是謹慎為好，那家小茶館，也破爛得開不了業了，你們要用就拿去用吧！”

王舉人的慷慨讓梁班主喜出望外，不管怎么樣，黃梅戲還是要有人演啊。

自從縣城淪陷，百業不興，梅城茶館早已是破爛不堪。下雨天，外頭淅淅瀝瀝，里頭滴滴答答。欄桿斷了，樓板走上去咯吱咯吱地響個不停，耗子、蟑螂到處亂竄，蜘蛛網隨處可見。原來的桌椅板凳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七零八落，值錢一點的家當都被人趁機洗劫一空了。梁班主帶著大家，自己動手，把破爛的欄桿樓板換掉，刷上桐油，把破損的屋瓦補上，重新添置了幕布、板凳、后臺的桌椅、道具，過了十來天，總算能湊合著演出了。

一開始，為了吸引觀眾，演出是半公開的，門口并不賣票。如果進門就要花錢，那就基本上是門可羅雀了。進了茶館里面，找張椅子坐下，伙計就提著茶壺過來倒茶，這時才收點錢。當然，也有小孩子跟著大人一起進來的，站著不占位，免費觀看。客人也可以多花上一點錢，點一份瓜子或者花生，總算為戲班子額外增加點收入。但是，不知為何，戲臺上的演出氣氛總是彌漫著幾分壓抑的情緒，就算演了喜劇，茶館里的氣氛也不像往日那般歡快了。

2.入行

“小伢，演過戲嗎？”梁班主問。

“小時候玩過過家家。”連水如實回答。

“哈哈哈——”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大笑，“過家家也算演戲？”

連水不好意思地笑了。

三四歲的時候，連水就被喜愛黃梅戲的父親帶去鎮里的戲臺看黃梅戲。不過那時候，他還太小，看著甩著水袖的老婦人坐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唱上老半天，他覺得一點兒都不好玩。不過，有時候遇到一出武生手持長矛大刀殺進殺出的打戲，倒是會看得津津有味。連水爹是戲迷，他蹲在戲臺邊上的一塊大青石上看得入了迷，連水便偷偷溜到戲臺的后面，掀起一道臨時掛起來的布簾子，看到一個丑角在兩個臉蛋上涂抹了一把胭脂，又在額頭上擦了白粉，最后穿上不倫不類的土布圓領短衫，看了就讓人發笑。一個扮演旦角的年輕女子正在化妝：她先用軟軟的棉花團把粉涂在臉上，再用墨筆一筆一筆地勾勒眉毛，還把一張紅紙放在嘴唇上慢慢抿著，不多時，一個俊俏漂亮的花旦就出現在眼前。一陣過堂風吹過，連水聞到了一股清香淡雅的脂粉氣味，他不由得縮了縮鼻翼。從此，這個氣味就和這個花旦的模樣聯系在了一起，在記憶里揮之不去。回家后，連水找了村里的小伙伴們，玩起了“八仙過海”的游戲。連水扯起家里一張新織的漁網披在身上當道袍，把家里的雞毛撣子用來做拂塵。伙伴們也各顯神通，有的在臉上抹上鍋底灰；有的從家里拿了曬干的麻線做胡須，扮成神仙的形象；有的為了顯得身量高大一些，便在布鞋的鞋底上釘一塊木板做鞋跟，走起路來很神氣。不久，大人回來了，他們趕緊物歸原位，洗臉、換裝。最可笑的是，后來連水爹拿漁網去捕魚，才發現漁網被連水弄破了幾個洞，辛苦了半天，小魚全部鉆跑了，他氣得爬上岸，把連水狠狠地揍了一頓。

“笑什么！”梁班主沒有笑，“過家家就是演戲的一種最初形式。”

“給我說說，你小時候過家家都演過什么？”梁班主又問。

“演過道士斗法，演過官兵抓賊，還玩過娶……娶親……”

剛說出“娶親”這件糗事，連水立刻后悔了，因為這件事說來的確讓人害臊得臉沒處擱。他清晰地記得那次玩過家家，第一次邀請了小女孩參加。因為人多，大家提議合演一出“嫁女娶親”的游戲。連水出演的正是新郎官，一群小屁孩越演越興奮，從穿新裝扮演新郎新娘一直演到拜天地。還有人找了一根竹筒，竹筒一端用樹葉卷成喇叭的形狀，扮成吹鼓手的樣子，一邊吹還一邊唱著：

敲起鑼兒咣咣咣，

吹起喇叭接姑娘。

姑娘姑娘你莫哭，

拐個彎彎就到屋。

接著，是大辦婚宴的環節。連水的一個小堂弟大方地把他珍藏了很久的一塊冰糖貢獻出來，敲碎了，拌上一點綠色的樹葉和紅色的花瓣，作為待客“美食”招待大家。那個小氣鬼，平時你就是磨破嘴皮子他也舍不得讓你舔一口。這個插曲一直令連水記憶猶新。

“哈哈，最后有沒有入洞房？”一個長著鷹鉤鼻、小眼睛，看起來比連水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子朝大家擠眉弄眼，一臉壞笑。

“小丁子，你嘴上積點德！別拿連水窮開心了。”梁班主朝他瞪了一眼，大伙又笑了起來。

“你會唱幾句黃梅戲嗎？”老姜頭問道。

“我只會哼幾句‘我家住在大橋頭’。”連水怯怯地回答。

“那你哼幾句試試看！”大師兄——梁班主的兒子梁正饒有興致地提議。

連水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我家住在大橋頭，起名叫作王小六……”

由于過于緊張，連水的聲音生硬，明顯走了調。這點從大家的眼神和表情就能看得出來。

連水唱了兩句就不唱了，他覺得臉頰直發燙。

“沒事，唱不了主角，咱們還可以跑龍套，做丑角嘛！”梁班主和顏悅色地鼓勵道。

入行的頭一件事是拜祖師爺。靠墻的條幾中央擺放著一個木牌位，后面立著一個頗有仙風道骨的古裝道人雕像，木牌上刻著：“唐王敕封老郎之神位”。條幾下是一張擺著香爐的香案，香爐里點著三炷香，旁邊擺著一碗清水，梁班主用手指在清水里蘸了蘸，滴下幾滴，然后連水就跪下磕頭，連磕三次。

“你來我們戲班，就得好好遵守班規，不能丟了戲班的臉，要對師兄弟們和和氣氣，和氣生財嘛。這幾條你可做得到？”老姜頭一臉嚴肅地問道。

“當然，我一定會虛心學藝，好好做人。”連水答道。

“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你要刻苦訓練，不得偷懶耍滑，可做得到？”老姜頭又問。

“我不怕吃苦。”連水答道。

“那就跟我來吧！”老姜頭晃了晃手里一塊長長的竹板子。

“去哪里？”連水一頭霧水。

“在這里，新來的人由我掌板訓誡班規，還要打上二十大板，長長記性。為的是教育新人不要一門心思想著唱紅了披紅掛彩，放炮打銃賞彩錢，卻忘了班規班訓，丟了根本！”

連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梁班主擺擺手，擋了回去：“連水沒爹沒娘的，又不是簽賣身契，這個就免了吧！”

老姜頭面露遲疑，但終究沒有堅持：“那就暫免吧！”

“小子，你真走運啊！”小丁子冷不防在連水的耳邊神秘地嘀咕了一句。

（進入戲班后的連水偶遇穿著邋遢破爛的恩師馮先生。得知馮先生因不愿為日本人供職而故意為之，連水決定陪馮先生一同會一會日本人。精彩請看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