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鼓靈音

穿過虛空，猶似萬顆星星敲打你的靈魂。

它的舌頭發出的聲音貼著你的心口，并圍成一個圓，圓心是一個“空”字。它叫空鼓。

它在米色的紗帳下，稻色的蒲團上，神秘而安詳。它即刻讓你從生活中掉入一個從未體驗過的世界。那聲音仿佛來自未來，遙遠的宇宙空間，星云、類星體、奇異的暗能量，未知的召喚；那聲音仿佛來自遠古，基因里殘存著祖先的記憶，荒原、沼澤、通靈的舞蹈和巫術。

雨岑那一刻就像個神女，一頭長發垂落到腰間，盤坐木榻，深褐色的長裙上擺著空鼓。你驚訝她有一雙感性的手，每一個指頭都是音樂。

音樂是一種呼吸，一種大規模的、潛入生命的呼吸，你缺氧的時候所進行的迫切的呼吸。

其實它不是一件樂器，盡管人們都這么稱呼它。它只有幾條舌頭，幾個音符。它不是演奏給別人聽的，不是表演者，它是你心靈的回音。每一個獨特的音律，都是你靈魂的話語。盡管太多的人買它，像買木琴、手風琴一樣，只為將音樂送到別人的耳朵里。但你知道，它是佛拈的花，只有會意者懂。你更傾向于私音樂這個概念，它只屬于你，并期望在你與空鼓之間建立一個秘密通道，指引你找到生命的開口。

憑你拼盡全力，也無法描述它的音色之美，只能任由它和你手指接觸的一瞬間，將你的靈魂一次次吸入。它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一樣融化了你，掙扎不得，彈奏之間，沉入海底，珊瑚將你包裹。你的世界是一枚巨大的貝殼，你是一粒閃亮的珍珠。

王星說空鼓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他是學雕塑出身的，將空鼓設計為圓碟形，沒有棱角，像玉一樣圓潤。上面雕刻著許多細小的抽象的花紋，有些很像是波斯的佩利斯紋，那是生命的印記。每一條音舌的弧度和佛龕圖案略有相似之處，更有一種道理深藏在空鼓中——它最美妙之處在于那些看不見的部分，空的部分。那里，我們覺得一無所有，但傳出的聲音能夠填滿整個靈魂。這是靈魂和空鼓的交響，奇妙的交響。你的靈魂是空虛的，空鼓也是空虛的，但是它能充實你，像忘乎所以的愛情那樣充實你。

它打開你內心隱秘的鎖，你長久的壓抑在那一刻噴薄而出。你想在沙灘上奔跑。你想對天空大喊大叫。你恨不得立刻生出一雙翅膀，你想在安琪兒的懷里睡個甜甜的覺。

它的音色很長，像長長的沒有列車的軌道，和天空連接在一起。它在耳膜上震顫，像蜂鳥在你的耳朵眼兒里筑了愛巢。

人類害怕音樂。人類熱愛音樂。人類的聽覺器官日漸退化，耳膜上長了一層厚厚的繭，聽不到細微的振動。現代人需要刺激，尖銳、爆破、撕裂總是從重金屬里進出來，火星四射，敲碎現代社會排泄的空虛與寂寞。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每一個人都喜歡音樂的狂轟亂炸，把耳朵炸成廢墟。

王星說真正的藝術在古代，聽編鐘的聲音，看吳哥窟的舞蹈。他有一張吳哥窟的拓片，一個扭動腰肢的女性，那動作既不是寫實的，也不是抽象的。她的舞姿是旋律，從舞姿上能夠看到音樂的柔美與奔放。那些動作是叢林，是長長的枝條，是欲開的花苞，是彎彎的湄公河。

那是自然之聲。現代音樂已經不再模仿自然，而是工業社會的齒輪碰撞和商業社會的硬幣叮當，以及信息社會的電子噪音。而自然是潛在心底的東西，和內心緊緊相連的東西，是一種可以感知卻不可言說的東西。

空鼓能讓生命真切地感受到存在。宇宙中的存在。

未來和古老是相通的，原始部落圍著火堆跳舞時，是對未來祈禱的，那些叮咚的鼓聲，已經穿越時空，去了二十二世紀。那個時候，人類對宇宙只有直覺，沒有理論，但直覺是那樣接近真理。那是一個開放的宇宙觀，就像一粒種子在成長。

空鼓的聲音能夠把你帶進前世的記憶，祖先的記憶，勾起你和自然相親的那一刻的記憶，溫暖、潮濕、微微震顫。

空鼓也能將你帶到未來，你身體里的基本粒子和宇宙盡頭的基本粒子互動。你能感覺到宇宙的呼吸。我們是看不見未來的，星系中的每一條光線都來自過去，幾十億年前，甚至上百億年前。只有粒子能夠瞬間感知未來，通過玻爾口中那神秘的非定域聯系。

敲擊空鼓最好的方式是用指頭，而不是用鼓槌。雨岑說，空鼓的原理是道家文化，而演奏是儒家文化。你手指的力度決定了音色的優美程度，柔軟的敲擊可以聽到柔和的聲音，激烈的敲擊可以聽到刺耳的聲音。做人就是這樣，人與人的交往需要和顏悅色，以柔的方式建立信任，而不是以剛的方式引發沖突。空鼓演奏讓你懂得善待他人。

忘掉旋律。雨岑說你要忘掉一切熟知的旋律，一切譜好的旋律，在空鼓面前，索性忘掉一切。也要忘掉你不懂音樂，你不需要懂。隨意彈奏，每一個人的彈奏都是不同的，音色完全不同。然后你會得到奇妙的體驗，仿佛在和一個非常熟悉的老朋友交談，其實你是在和你的靈魂交談。

你會發現，五音不全，對樂譜一竅不通的你居然可以彈奏出非常動聽的音樂，你喜歡的音樂，想要的音樂。你的手指突然生出魔力，居然不次于一個鋼琴家。原來，你的身體里藏著音樂天才的細胞，潛力在這一刻被激發出來。原來，你并不認識自己。

在北京798藝術區，這個天才匯聚的地方，空鼓引人注目。王星說他的空鼓已被德國、以色列、日本、美國等專業音樂人士買過，并且受邀參加2017年阿斯塔納世博會。愛空鼓的人不分國界，盡管在空鼓里，他注入了太多的中國文化元素。他從春秋歷史的積淀中得到靈感，從神秘的《周易》中得到靈感，這些古老的東西，瞬間和未來文化元素連接到一起，融合得天衣無縫。

它什么都有，什么都沒有。它是雕塑，是樂器，是心靈溝通機，是聆聽上帝秘密的耳朵，是古老與未來的結合部。它是空的，葫蘆一樣空，枯井一樣空，真空一樣空，黑洞一樣空，所有的聲音都來自漫無邊際的空曠。

你看不到盡頭，但又感覺它和你緊貼在一起，像戀人一樣。

你看到音樂在眨著眼睛，閃著火苗，柔軟而明亮。

你從一個幽長幽長的隧道走來，在音樂與空氣的振動中看到你自己。你的瞳孔是黑的，面前的空鼓是藍的，星星點點的音樂，包圍了你。

從虛空中來的聲音，像一群肆意而行的獸群，悠然、自在、嘹亮，從未有什么東西能夠如此清晰地接近你的生命。

（鄧迪思，原名杜瑞恒，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見于《散文選刊》《浙江文學》等報刊雜志。）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