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霜之森的腹地,今天的最低氣溫是零下一百五十九攝氏度。
就我所知,如果與這個宇宙的絕大多數地方相比,這樣的溫度其實不算太低——要知道,如果換算成熱力學溫標,也就是“開爾文”這個古老的單位,外頭的氣溫其實還有上百度之高。不過就一顆有生命的類地行星,尤其是像西米里亞這樣發展出了復雜的地表生態系統的行星的赤道地區而言,這里卻實在是冷得有些過分。無盡的嚴寒就像一層看不見的裹尸布,緊緊地將整個世界的每一寸土地都包裹其中,直到永遠。
當然,也包括了我現在所處的這座建筑物。
“現在確認使用者身份。”當公共會所的自動安全程序被激活后,我走到了位于大廳角落的終端前,完成了視網膜和基因快速檢測,并輸入了我的個人授權碼,“報告室內人員數量及位置。”
“室內人員總數為五人,沒有變化。”計算機終端用一成不變的單調聲音答道,“除了您之外的其余四人已經離開車庫,預計一分鐘內將抵達頂樓大廳。”

“室內環境系統運轉狀態如何?門禁呢?”
“環境系統運轉正常。室內溫度恒定為二十八點五攝氏度,氣密狀況良好,門禁系統超馳控制已經按照您的要求上線,啟動信號設定為您的語音命令。”
“很好。”我點了點頭,信步走過一扇又一扇足有三米高的落地玻璃窗,最后在大廳中央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在這座全西米里亞最高大的建筑物頂樓,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周遭數十公里的景觀盡收眼底:在這片點綴著起伏丘陵的廣袤平原上,千百萬棵參天大樹就像是一支沉默的大軍,遍及我視野所及的每一個角落。若非將它們層層包裹住的半透明冰層在暗弱的陽光下不斷閃爍著點點微光,我甚至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這些壯觀的植物早已死去。
在整個邦聯境內,擁有森林的行星與衛星不在少數,但西米里亞星的霜之森大概是其中最特殊的一片了。
這片超級森林,覆蓋面積超過四千萬平方公里,橫跨了這顆行星上唯一的一座超級大陸,但你卻無法從中找出哪怕一棵仍然活著的樹木。
最初來到這里的地質學家與生物學家認為,這顆行星是在過去的上百萬年中逐漸步入死亡的,無法逆轉的毀滅性氣溫下降,讓這座曾經溫暖潮濕的樂園淪為了了無生氣的冰封地獄,也讓絕大多數渴望在宇宙中尋找新家園的殖民者望而卻步。
不過即便如此,仍然有一些足夠勇敢或者別無選擇的人來到了這顆星球,試圖在這片冰天雪地中用雙手開拓出一片天地。
然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難免會有人死去;而在諸多死亡之中,總是少不了謀殺。
半個月前,我在霜之森東北的冰牙海岸附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死去的男人。
當時,距離他死亡的時刻已經過去了至少四個標準日,但是拜西米里亞寒冷徹骨的氣溫所賜,這點兒時間并沒有對我的調查造成多少影響——在這片冰天雪地中,一個被凍死的家伙完全可以一口氣安眠上百個世紀,然后像一個剛死去二十四小時的家伙一樣接受驗尸。
“醫學鑒定結果表明,死者的死因,是體溫過低所誘發的休克與腦死亡。”在將便攜式多功能診療儀重新塞回箱子里之后,我對著那臺正繞著我盤旋的蜂式攝像機器人說道。當然,只消打開這個可憐的人的頭盔,瞅瞅那張掛滿冰霜的、紅彤彤的笑臉,任何同時長著眼睛和腦子的人都會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根據邦聯司法部和公共衛生委員會的相關規定,我必須花上半個鐘頭做完這套幾個世紀前傳下來的繁文縟節,之后才能記錄下正式結論。“死者四肢組織出現嚴重凍傷、壞死現象,顱腦部位充血嚴重,C-3型環境防護服能源耗盡,死前有掙扎并試圖脫下防護服的跡象,符合低溫休克致死的全部特征。”
“我同意。”哈米斯接著說道,這個體格龐大的中亞人后裔,是東湖鎮的供水管理員、司法調解員、藥劑師兼唯一一名治安員,也是鎮上僅有的一把槍的所有者。正是因為他那忠于職守而且發送時機“恰到好處”的報告,我才會被上頭派到這鳥不拉屎的超級大冰箱里來。就像大多數本地人一樣,他的外表雖然看上去還算健康,但卻比正常人更容易疲勞。有好幾次,我都看到了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痙攣,按照西米里亞人的說法,這是本地艱辛生活留給每個居民的烙印。“此調查結果與本地權威機構調查結論相符。”哈米斯說道。
我朝著這位“本地權威機構”聳了聳肩,然后關掉了那臺蜂式機器人。例行公事的廢話既然已經說完,那么就該干正事了。
“看起來,在這位可憐的柯林斯先生的直接死因這一點上,咱們已經達成了初步共識。”我調整了一下極寒防護服的內部供暖溫度,以免更多細小的汗珠繼續從額頭上滲出——在看到死者的慘狀之后,我突然覺得,把暖氣的功率開到這么大實在是件蠻不道德的事兒。“不過對于導致這一直接死因的某些……間接因素,我認為我也許有必要與本地權威機構進行進一步的探討,當然,這也是我的職責所在。”
“的確如此。”“本地權威機構”言簡意賅地答道。在這件事上,他除了代表西米里亞人提出調查請求之外(按照一條天知道哪個年代留下的古老規定,只要“具有相同特征”的非正常死亡事件積累到一定數量,當地“權威機構”就必須申請第三方介入調查),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宣布我的調查結果與他的“調查結論相符”了。“您請講。”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這里離最近的定居點——也就是你們東湖鎮——足足有二百八十五公里,而一個不攜帶備用能源的人是不可能徒步走出這么遠的。”我分析著。在西米里亞的霜之森中,為了抵御嚴寒,任何在室外活動的人都必須穿戴全套極寒環境防護服。這套笨重的服裝內擁有一套小型供暖設備,可以在主電源耗竭前維持五到六個小時的供暖。而如果有必要的話,穿戴者還能再啟動位于背包內的一次性后備電源,再堅持上一個多小時。“我相信,柯林斯先生既然能在這里被凍死,那么他肯定乘坐了交通工具。”
“確實是這樣。”哈米斯點了點頭,用包裹在厚重手套中的雙手從不遠處的一棵巨樹下拖出了一臺輕巧的梭狀交通工具——這種可以搭載兩個人或者裝載一百千克貨物的輕型氣墊滑橇,是西米里亞行星上除了飛行器之外最常見的交通工具,由碳化陶瓷制成的骨架非常輕盈,一個人就能輕松搬動。“在你來這兒之前一天,我們在離他的尸體三十二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他的滑橇。”
“有人為破壞的跡象嗎?”
“至少目前還沒發現。”
“那你認為他為什么要拋棄它?”
“這我不太清楚,我們所擁有的技術設備只能進行最起碼的檢修與維護工作。”哈米斯答道,“我只能根據現場推斷,當時柯林斯正在前往琥珀山的礦場進行例行勘探,但在半路上,他的氣墊滑橇突然因為某種故障而失去了全部機能,并撞毀在了一棵樹上。”他指了指滑橇錐形車頭上的一處顯眼凹痕,“柯林斯因此失去了唯一的交通工具,而滑橇上的通信設備也壞了,所以他不得不試著徒步前往最近的緊急避難所……”
“……但他卻沒能撐到那里。”我替哈米斯說完了剩下的半句話。在霜之森中,西米里亞的殖民者在許多地方都設置了儲存有燃料、電池、保暖帳篷和通信器材的緊急避難所,以備發生意外時使用。而我們目前所在的地方,離最近的一處避難所只有不到五公里遠。如果柯林斯的氣墊滑橇晚上那么幾分鐘出故障,他就有很大的機會可以活下來,而要是這氣墊滑橇提早幾分鐘拋錨,他也完全有機會朝反方向前進,趕在被寒冷榨干生命之前抵達另一處避難所。“這可真是個不幸的意外。”我嘆了口氣。
“的確。”
“但如果同樣的不幸發生得太過頻繁,那么它們恐怕就不一定是意外了。”我接著說道,“你認為呢?”
“的確,”哈米斯說道,“但也僅僅是‘不一定’罷了。”
我深吸了一口經過加熱的循環空氣,在環境防護服的頭盔允許的范圍內活動了一下僵硬的頸椎。星區司法部之所以把我派到這兒,并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名叫柯林斯·龍的男人的意外死亡,更是因為同樣的“意外”在過去七年里已經在西米里亞發生了整整三次,加上這回就是四次了。每一次,遇難者都是幾年前剛遷到此地的新移民,他們都在前往礦區進行勘探的途中遇上了意外,然后“恰巧”被困在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野之中,最終死于寒冷。在最開始的時候,這些意外僅僅被作為一般的事故上報給西米里亞自治政府——畢竟,這個寒冷的世界從來都不是愜意而安全的游樂場,傷痛、失蹤與死亡,不過是本地人生活中司空見慣的日常瑣事。
但當近乎一模一樣的小概率“事故”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完全相同的方式發生時,它就自然而然地引起了西米里亞治安官個人計算機里那套老舊但卻極度忠于職守的輔助分析軟件的注意。而這一事件最終導致了我被迫結束在新摩拉維亞的短暫休假,來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我們可以提供前三次意外事件的全部調查報告,先生。如果需要的話,你也可以隨時調取一切被保存下來的物證,并質詢任何證人。”哈米斯告訴我,“您還有別的要求嗎?”
“不,暫時沒有了。”我看了看那具已經被凍得如同雕塑一般,甚至無法直接裝進裹尸袋的尸體,又瞥了一眼那輛發生了莫名故障的氣墊滑橇。盡管在我大腦的某個角落里,一種莫名的沖動正無比渴望地希望能發現哪怕一星半點的異常跡象,但我的理智最終向我確認,迄今為止,我目前所看到的一切都只能指向一個結論:這確實是一次不幸的意外。
“既然這樣,把尸體和物證收起來,留下兩臺自動警戒機器人看住現場。”我對哈米斯說道,“我們先回鎮上去吧。”
“你不想再看看嗎?”
“不,”我搖了搖頭,“我有足夠的時間處理這件事。”
顧名思義,東湖鎮坐落在東湖的邊緣,而東湖則是一片位于霜之森東北冰牙海岸的狹長海跡湖,其面積與古地球上的馬爾馬拉海相去無幾。不過,這片所謂的“湖”其實只能出現于遙感衛星發回的圖像之中。每當我從機械師明先生的屋子里朝外眺望時,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插入無盡死亡叢林中的空曠冰帶,而非碧波蕩漾的湖水。
“你知道,只有兩種人才會來西米里亞:膽大包天的人,或者別無選擇的人。”當我落座之后,明先生告訴我。他是東湖鎮目前的十六位鎮民之一,也是唯一不會為了工作緣故而經常離開鎮子的人。這個倒霉的家伙因為和上級關系處得極差而被扔到這里,負責為半個星球的居民——其實總共也就剛超過一百號人而已——提供交通工具維修服務,順帶為歡樂谷精密機械聯合企業銷售新的產品。他是公司在半個星球上的分公司經理,同時也是首席技術員、唯一的工人兼行政人員。不知為什么,雖然在西米里亞住了好幾年,但他的身體看上去并沒有本地人常有的衰弱跡象,“這兩種人通常都是些被整個銀河遺忘的可憐蟲,當他們像真正的蟲子一樣死在這里時,沒有任何人會在乎。”

“恐怕未必,否則我就不會跑到這兒來受凍了。”我雙手一攤,“你對之前的三位遇害……哦不,事故遇難者了解多少?根據案卷的記載,你比他們更早來到東湖鎮。”
“這個嘛,說實話,不是很多。”機械師說道,“他們都從我這兒買過氣墊滑橇和維修工具箱,我這里也有全套保修記錄。但也僅此而已了。來這兒挖琥珀的外鄉人通常不會久住,而且離開之后就再也不會回來,所以我通常只會和那幾個老住戶建立進一步的聯系——畢竟,回頭客優先嘛。”
我抿了一口在炊具上燒得滾燙的茶水,沒有答話。就像所有西米里亞居民的住所一樣,明先生的屋子完全依靠燃煤這種原始的方式供暖,這些茶水也是用煤炭燒開的——全都是足以讓工業革命時代的威爾士礦主們驚掉下巴的高檔好煤。在無盡的冬夜降臨之前,西米里亞的生物進化水平基本達到了古地球石炭紀的層次,由海洋登陸的維管植物首次進化出了木質素和用以構筑堅固而穩定的細胞壁,從而第一次讓自己由低矮柔弱的匍匐植被變成了高達百米的參天巨樹。但就在這時,命運之神卻向它們開了一個冰冷的玩笑:與產生了成千上萬種真菌的地球不同,這顆行星上的微生物并沒有及時地跟上演化步伐,遲遲未能進化出任何分解木質素的手段。于是,大氣中的碳元素越來越多地被以木質素的形式富集于活著的植被體內,然后又隨著地質運動而演化成了幾乎堆滿行星地殼表層的煤炭。由于溫室氣體濃度的持續下降,西米里亞的大氣層開始越來越難以留住它從自己所繞轉的恒星那里獲得的熱能,而當兩極的冰蓋開始向光照充分的低緯度擴張后,更多的太陽能又被高反照率的冰層送回了太空。這一惡性循環,最終讓成功占據了整顆行星地表的超級森林連同依附于它們而存在的整個生態系統,一道步入了自掘的寒冷墳墓之中,成了自然殘酷趣味的又一見證。
由于海量的碳被掩埋于地底,西米里亞的地下有著令人咋舌的煤礦儲備,除此之外,這星球的金剛石的儲量也大得驚人。當然,自從我們的列祖列宗踏足星海之后,這兩樣資源對人類而言就已經變得無足輕重了,沒人會在乎。不過,西米里亞還有一種寶藏,即便在這個時代,也有著無可替代的價值。
那就是琥珀。
與古地球不同,曾經生存在西米里亞的大型維管植物很少有能分泌樹膠或油脂的種類,但寥寥無幾的幾種能夠分泌的植物所產生的琥珀,卻足以媲美人類能找到的任何天然寶石。盡管不少殖民世界在內部早已廢除了貨幣乃至私有制,但即便對它們而言,西米里亞的琥珀也是與其他世界交易的首選硬通貨,甚至比黃金還要搶手。不過,由于那些真正的高檔貨很難碰到,在西米里亞尋找琥珀其實是個風險極高的行當——絕大多數冒險者變賣家當來到這里,卻終生都找不到幾塊有價值的琥珀,不得不依靠開采天然金剛石礦的微薄利潤勉強過活,最終一輩子都被困在這片冰天雪地之中。明先生剛才的話一點兒也沒錯:只有走投無路,或者別無選擇的人,才會選擇來到這里。大多數來到這里的人都沒有可信的個人檔案,其中一些人是因為真正的意外事故而丟失了它們,而另一些人則是故意如此。
當然,我不屬于這兩類人中的任何一類。
我之所以會來到這顆大雪球上,純粹是因為我那該死的名聲——由于在為邦聯司法部打工的這些年里曾經偶爾解決過幾個棘手的案子,我的名字也曾經被媒體刊載過那么幾回,甚至傳到了西米里亞人耳朵里。或許正是由于這個緣故,當他們不得不按照法律程序啟動調查,打算弄明白發生在行星上的一系列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緣故時,負責起草申請書的家伙順便在結尾添上了一句,希望“最好”讓像我這樣“優秀且值得信賴”的人來處理這檔子破事。而正是因為這句話,我才“幸運”地擠掉了那個原本被隨即指派到這里來的調查員,獲得了一次前往西米里亞的絕佳觀光機會。
“那么,你覺得羅迪、尼古拉斯·希爾、阿爾夫和柯林斯·龍是哪一類人?”當這間房屋的主人將又一小堆煤塊送入爐膛后,我一口氣說出了那四個死于“意外事故”的人的名字,“你對他們的印象如何?”
“這問題可有些讓人傷腦筋哪……”膚色黝黑的機械師撓了撓頭頂稀疏的花白毛發,似乎想要把記憶從腦袋里掏出來似的,“要知道,我的記性可不太好,上年紀了嘛。而這些先生……”
“那你還記得些什么?”
“我對尼古拉斯·希爾和阿爾夫沒啥印象,他倆自打從我這兒買了滑橇之后就沒再來過,維修工作他們也都是自己做。但那個叫羅迪的,還有這次死掉的這個柯林斯·龍,倒是和我有些往來。”年邁的機械師緩緩說道,“他們曾經好幾次來這兒讓我替他們修理設備,我們每回都會聊上一陣子。就我看,他倆希望其他人把他們當成我剛才所說的后一種人,但我敢打賭,他倆其實都是前一種。”
“你的意思是,他們都是走投無路的人?你怎么能確定這一點?”
“要是你也像我一樣在西米里亞待上十多年,自然能分辨出這兩種人之間的區別:只要和人隨便聊上幾句,你就能猜出他們只是因為找不著別的發財之道于是決定到這里來賭賭運氣,抑或是在逃避某些事或者某些人。”機械師伸出了一根手指,然后是又一根,“在和我聊天的時候,他們從沒提起過自己的家人,也不肯說自己過去的事兒。除了知道他們以前在日斑星干過一段日子之外,他們對自己的一切都守口如瓶。”
“在為司法部工作之前,我也曾經在日斑干過。”我告訴他,“我在那地方的廠子里當質檢技術顧問。”
“那工作一定很無聊。”
“可不是嗎?”我點了點頭。提奧多羅斯星區的日斑星是邦聯最大的自動化生產基地之一,數百家制造業聯合體的自動化工廠幾乎布滿了它的全部陸地。那個炎熱、干燥的世界,只有一點與西米里亞星十分類似,那就是無聊——畢竟,當數千平方公里的廠區里只有十幾號人駐守,而且各種信息設備甚至個人娛樂設施都因為“保守商業機密”的緣故而被限制使用時,你的社交活動與業余生活實在是很難豐富起來。
“他們是哪個公司的?”我問道。
“這我就不記得啦。老兄,你是這方面的專家,難道也沒查出個所以然嗎?”
“沒有。”我誠實地說道,“我試過去申請調閱日斑的檔案,不過沒什么用——當地的資料庫早些年曾經被不明人士入侵,許多數據備份都遭到了永久性損壞,無法恢復。”
“那可就真沒辦法啦,”明先生說道,“在被老板流放到這兒之前,我也和從日斑星出來的人打過交道。在那兒工作的人確實都待不長,但他們通常會帶著賺來的錢到新特提斯或者圣提奧多羅斯那樣的繁華世界去享受生活,西米里亞是這種人最不可能來的地方——真正自愿來到這里的人都是為了挖琥珀賺錢,而他們最不缺的就是錢。”
“我也這么覺得,”我附和了一句,“你還知道別的與這些案子相關的情況嗎?比如說,這些人平時的生活習慣,或者在本地有沒有仇人之類的?”
“我沒有窺探別人日常生活的癖好,老兄。”老人擺了擺手,“對了,你不是要查看我這兒的設備維修記錄嗎?要不要現在就……”
“謝謝您的配合,但我現在還有一些……程序上的事務需要處理。”我套上環境防護服,起身走出了這座建筑的雙層閘門,“我明天會來正式查閱你的維修記錄。但基于我的職責,我必須警告你:公民有權配合司法機構的調查工作,任何私自篡改記錄、妨礙司法的行為將構成包庇罪,并受到嚴肅處理。明白嗎?”
明先生像一只從食槽里啄食的鳥一樣拼命地點著頭,算是回答了我的問題。然而事實上,我壓根兒就不關心他的回答。在沿著鎮子里唯一的一條小道走向曾是柯林斯·龍的家、現在則被我征用為臨時住所的小屋時,我小心地四下環顧了一圈,隨即迅速躲到了一棵被冰封的巨樹后面,按下了藏在胸袋里的遙控器。
幾分鐘后,一個細小的影子從夾雜著粉末狀細雪的風中吃力地飛了出來,輕盈地落在了我的掌心之內。
早在我登門造訪明先生之前,這個微型間諜機器人便已經侵入了他的維修鋪的計算機,復制了其中的全部資料,這么一來,就算他打算背著我搞小動作,也只會為我提供更多的線索。
我帶著間諜機器人回到臨時住所,花了一小段時間將資料上傳給了星區總部的技術團隊,然后又用了兩倍于此的時間(如果屋里的掛鐘準確的話,這段時間大概不超過二十分鐘)等待對方的回復。
終于,隨著一聲短促的來電提示,一道信息通過司法部專用的保密線路傳遞到了位于我顱骨內側的植入式生物計算機里,然后又被解碼、重組,以文字形式投射在了我的視網膜上。
這份回復與我的預期截然不同。
“我強烈建議你們再檢查一遍!”我說道。
“檢查結果沒有問題,先生。”司法部技術支援團隊片區負責人N.T對我“說”道——她的話語被我的植入式計算機直接轉化成了生物電信號,輸入了我的大腦皮層內,從而最大限度地降低了被竊聽的風險。“你是在質疑我們的業務能力嗎?!這么簡單的記錄,我們是不可能弄錯的。”
“那你還是堅持原來的結論?!”我問道。
“當然!”對方的語氣顯得信心十足,“無論你是否承認,這些氣墊滑橇的保修記錄表明,它們的機能運轉完全正常。更重要的是,在交通工具每次檢修時,維護人員的計算機都會對它們的系統自檢記錄進行備份,而這種備份幾乎不可能被一般人所篡改或者刪除。根據這些記錄,所有發生故障的滑橇都從未受到過刻意的破壞,也不存在可以被查出的技術故障——無論是硬件還是軟件層面,它們的狀態都好得可以拿去參加競技比賽。”
我條件反射地咬緊了牙關,說道:“所以說,這些狀態好得不得了的氣墊滑橇全都只是碰巧出了點兒狀況,而且每次莫名其妙出狀況的地方都恰巧是在離緊急避難所最遠的地方。這還真是有趣的巧合呀……”
“我必須提醒你,老兄,在沒有證據之前就對案件進行定性會影響你判斷的公正。”N.T用年輕氣盛的女性特有的那種毫不留情面的語調說道,“我希望你時刻牢記這一點。”
“是的,我記得很清楚。”我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然后閉上雙眼,等待著因為過度激動而開始加速跳動的心臟重又恢復原先的節拍,“但我同樣有權進行必要的推測與判斷,不是嗎?”
“當然,但你也必須承認,我們目前找不到任何線索來證明你的推測。”
“但你們就不能再替我查一查嗎?”我用近乎絕望的語氣問道,“我查過這些死者的全部資料了:他們沒有精神病史,死因都是凍死,交通工具都沒有被暴力破壞的跡象,而且本地驗尸報告和遇難者的環境防護服錄下的個人安全錄像也表明他們在死前行為正常,沒有飲酒或者服用麻醉藥品,更沒有遭到襲擊。無論如何,這至少是最可能取得突破的……”
“等等。”N.T突然說道。
“怎么了?”
“也許你說得沒錯,沒有遭到人為破壞并不意味著……”她沉默了幾秒鐘,大概正在查閱某些資料,“告訴我,這批歡樂谷星生產的氣墊滑橇都是哪年的貨?”
“新歷575年,第四批生產的75-R量產型。”
“有趣。”N.T說道,“我現在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等等,讓我再查查……啊,沒錯。”N.T說道,“這批氣墊滑橇的設計與其他同類型號有些不同——事實上,它們有一處微小的技術改進:在它們的發動機側面有一處隱藏的控制面板,可以將滑橇手動設定為限制行為能力人駕駛模式。”
“啥?!”
“簡單地說,就是讓那些無駕駛執照或者未成年而不能合法駕駛的人可以駕駛這玩意兒——當然,必須得到原車主的許可。這塊控制面板上有一個DNA/指紋鎖,只有被認定為車主的人才能啟動。”N.T解釋道,“通過這塊面板,車主可以設定滑橇的最高速度、行駛里程與駕駛時間,一旦到達規定的里程與時間,滑橇的系統就會自動鎖死,直到被車主解鎖為止。”
“那我怎么不知道這個?”我感到非常詫異。
“沒幾個人知道這套額外的系統,因為它根本就沒幾個人用過。當時歡樂谷聯合機械公司之所以設計它,是因為當地的立法部門提出了一份草案,允許限制行為能力人在有限范圍內駕駛交通工具。不過,這份草案最終未能通過,而他們的設計也就成了徹頭徹尾的畫蛇添足。”
我點了點頭,說道:“這也就意味著,買下這些氣墊滑橇的人并不知道他們的滑橇上有這東西。”
“我認為這很有可能。更重要的是,這套設備需要單獨認定車主的身份。如果車主沒有在買下滑橇之后錄入本人的指紋與基因信息,那么第一個這么做了的人——無論他到底是誰——就會被認定為車主。”N.T繼續指出,“當然,除了別有用心的人,沒有人會注意到這一點。”
“好極了。”我點了點頭,“看來,我在這兒的活兒很快就可以搞定了。”
昨天,當我和哈米斯離開那場導致柯林斯·龍死于非命的事故現場時,我留下了兩臺裝配著非致命武器的警戒機器人負責看守工作。而現在,它們仍然忠實地守在原地——其中一臺待在龍被徹底凍成冰棍兒的地方,另一臺則在他的氣墊滑橇趴窩的位置四下巡邏。在穿過霜之森的路上,它們一直忠心耿耿地向我傳送著“事故現場”的各種信息,但我卻對此完全不感興趣。
因為真正的現場并不在這兩個地方。
在離開臨時住所之前,我調出了柯林斯的氣墊滑橇所搭載的行車記錄儀中的全部記錄,并很快判斷出了他在生命中最后一天里的活動軌跡:在那天早晨,他離開了自己位于東湖鎮的家,沿著一條常用路線駕駛氣墊滑橇駛向他承包的那片琥珀礦區,準備進行下一輪勘探作業。一路上,他在兩座設在林間的自動化供應站里總共待了四十分鐘,第一次是為了給自己的滑橇充電順帶吃早餐,第二次則是去衛生間解決一些沒法在外頭解決的生理問題。這是他一天中唯一一次與自己的交通工具分離,為時總共七分十九秒。
又過了二十分鐘,柯林斯·龍的滑橇在五十公里外的雪地里趴窩,六個小時后,他被凍死在了能源耗竭的環境防護服里。如果我先前的推測沒錯,這件事并非純粹的意外,那么造成這一切的原因肯定就發生在這七分十九秒里:有人趁著柯林斯待在廁所里的當兒溜了進來,利用那套畫蛇添足的設備將他的滑橇設定成了定時癱瘓的狀態,然后又溜了出去。整個過程毫無風險、輕而易舉,而可憐的受害者甚至沒有機會察覺。
我在離那座因紐特冰屋式的圓頂建筑不到十米的地方停下了滑橇,拔出了插在褲腿外的針彈手槍。就我所知,這是周圍一百萬平方公里內僅有的兩件殺傷性武器之一,另一件則在兼任治安員的哈米斯手里。西米里亞雖然是個冷酷而危機重重的世界,但既沒有任何可能威脅居民安全的毒蟲猛獸,也很少有其他可以用武器對抗的威脅,因此本地人幾乎不會持有任何武器,不過小心點兒總沒錯。
在推開供應站的大門之后,我先舉著槍環顧了四周一圈,然后才取出隨身攜帶的工具包,將一只膠囊狀容器扔在了積著一層薄霜的地板上。
與鎮子上的房屋或者那些林間避難所不同,除了一座封閉式衛生間之外,這些簡陋的路邊供應站沒有安裝基礎供暖設施。因此,我不能指望通過監控系統錄下的影像資料確認嫌疑人的身份——本地人使用的環境防護服全都是一個型號,而且他們對于個性化涂裝幾乎沒有任何概念。換言之,就算攝像機真的拍下了那家伙,我也不可能分辨出穿著環境防護服的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我卻有別的辦法可以查出這一點。
當這只“膠囊”碰上地板粗糙的混凝土表面時,它的外殼立即裂成了兩段,一股閃爍著水銀色光澤的半固態物質從其中流了出來,就像在紙面上洇開的墨漬一樣開始在地面上迅速擴張——這些綽號“黏菌”的結構精巧的納米機械群,是司法部研制的諸多高效采樣設備之一,被廣泛地用來采集不易通過其他方式收集的微量化學與生物樣本,其精度甚至可以達到單個有機大分子的程度。盡管趁著柯林斯如廁的當兒溜進來的那家伙(假如當時真有人進來的話)肯定穿著環境防護服,但在平日的維護清理中,防護服表面仍會不可避免地沾上一部分毛發、皮屑乃至帶有宿主基因信息的人體寄生蟲尸體,而其中的一部分又必然會落在這里的地面上。總之,只需要一丁點兒樣本,一切就會很快水落石出。
利用等待“黏菌”完成工作的這段時間,我開始這間陋室內四下閑逛。就像一切不幸陷入公地悲劇的公共設施一樣,這地方的維護狀況很不樂觀。由預制板搭成的墻壁上到處都是光怪陸離、充滿個性的涂鴉,一半的室內照明燈具早已報廢,另一半則像風中的蠟燭一樣明滅不定。各種各樣的日常廢棄物被堆在供應站空曠的墻角,涵蓋了我能想象到的生活垃圾中的每一個種類:損壞的零件、經過太多次深充放而變得毫無用處的蓄電池、空的食物包裝與破水瓶、無用的衣物和手套。出于靈長目動物在老祖宗的娘胎里就進化出的強烈好奇心,我用腳尖踢開了其中的一堆垃圾,希望看看下面到底還藏著什么稀奇玩意兒。
接著,命運之神又一次展現了祂無與倫比的幽默感。我的愿望被超額實現了。
爆炸產生的熾熱巨浪就像一只來自地獄深處的火焰巨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然后滿懷惡意地將我用力朝前擲了出去。在那枚簡陋的自制炸彈被引爆之前,我轉身跑出了大概十米遠,但這一距離并不足以讓我逃離它的波及范圍。
然而無論如何,我至少活了下來。
“真他媽的……”我像一只試圖翻身的烏龜一樣手忙腳亂地掙扎著爬了起來,渾身上下疼得活像是剛被搟面杖碾過的面團。我的環境防護服擋下了大部分沖擊波和高溫,但那些正忙著采集生物樣本的“黏菌”可就沒這么好運了——高溫徹底破壞了它們的精密結構,將這些小家伙連同那些基因信息一道變成了一堆干燥焦黑的粉塵。
炸彈曾經存在的地方現在只剩下了一堆碎屑和粉塵。不過,當我推開供應站的出口,讓霜之森中經年不息的寒風驅走縈繞在室內的濃煙之后,一條再明顯不過的線索就出現在了我的眼前:一截被燒得焦黑的導線,就像一條死蛇般蜷曲在爆炸留下的焦痕之中,而導線的另一端則沒入墻角的一處小洞。這種引爆手段非常原始,但卻足夠可靠,當然,也正好方便我找出那個打算取我性命的人。
我舉著針彈手槍沖出了供應站,循著那條雪地中的導線追了上去。但剛跑幾步,一支細長的桿狀物就從不遠處的林中射出,貼著我的面罩飛了過去——這是一支通常由玩具弩發射的塑料箭,一件普通而無害的玩具。然而當它原本的塑料吸盤箭頭被改裝成一枚觸發式炸彈之后,這玩意兒可就相當危險了。
“以邦聯法律的名義,我命令你停止抵抗!你已經被捕了!”我大聲警告著,同時朝射出弩箭的那棵樹后用力投出了一枚震撼彈。
很快,一個跌跌撞撞、背著弩弓的身影,就從被冰封的巨樹之后跑了出來,頭也不回地朝遠處逃去,看上去活像是一只受驚的兔子。
“站住!否則我將不得不采取致命武力實施逮捕!”我將防護服的揚聲器調到了最大音量,對那人厲聲吼道。
但他并沒有停下。
我的這支針彈手槍彈匣里足足填著一百五十發三毫米針狀刺釘彈,在近距離自動射擊時,這些細針足以撕碎一切無防護活體目標,而遠距離上的五發短點射則能夠輕易地給敵方造成通常不足以致命的重傷與劇痛,從而使其喪失行動能力——這一次,我選擇的就是這后一種射擊模式。
在五秒鐘內,我接連扣動了十次扳機。至少三分之一個彈匣的子彈擊中了那個倉皇逃離的身影,但卻沒有任何效果。
那個身影消失了。
“這……”我有些迷惘地愣了片刻,但隨即意識到了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果不其然,當我沖到那棵巨樹之后時,所看到的只有一張用簡易的無線電遙控設備控制的弩、一段壓根兒沒有連接到任何起爆器上的電線,以及一枚半埋在雪地中的廉價投影儀。這是個相當簡單的欺騙手段,但卻非常實用。
我嘆了口氣,放棄了繼續尋找那個制造爆炸的人的場所——所有跡象都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他現在肯定已經逃之夭夭了。遙控弩和全息投影儀附近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蹤的線索,僅有的幾只腳印也都看不出任何特點。在遲疑片刻之后,我在這些腳印周圍倒下了第二群“黏菌”,同時警惕地注意著周遭的一切動靜。
這一次,“黏菌”們安全地“存活”到了完成任務的時刻,而檢測結果也很快出現在了我的視網膜上。
它們未能在這些腳印周圍檢測到任何可供識別的人類DNA。
“調查員閣下?”當我從氣墊滑橇上跳下,大步走進一片狼藉的東湖鎮機械維修鋪時,治安員哈米斯和這家鋪子的主人明先生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轉向了我。他倆的手里各端著一件便攜式滅火器,防護服的鈦白色涂層被燃燒的灰煙熏成了煤黑色。“你總算回來了。”哈米斯說。
“是啊,幸好我還能活著回來。”我在防護服空調背包噴出的暖氣流中扭了扭脖子,借此緩解頸椎因為先前的那場“驚喜”而產生的陣陣疼痛,“這兒出了什么事?”
“一場相當嚴重的事故!”哈米斯說道。我注意到,這個男人的手中拿著一支可以調整射擊威力的袖珍離子手槍——這座小鎮上唯一一件合法注冊的制式武器。可惜的是,他那不斷顫抖的手腕讓人難以對他使用這件武器的準頭有多少信心,就算是那些年過六旬、從沒接受過回春術治療的老資格警員在這一點上也比他更強,“就在你離開鎮子之后,明先生的車庫突然發生了爆炸,至少半打氣墊滑橇和一架單人直升機被毀,好在自動消防系統已經控制住了火勢。”
“但你顯然不認為這是一場純粹的事故,”我隔著防護服的面罩朝著他的手槍使了個顏色,“明先生,被炸掉的是你的哪座車庫?是不是三號?”
“沒錯。”機械師頗為無奈地做了個確認的手勢,“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當時我還在睡覺,然后車庫的安全警報就響了起來。我完全不知道——”
“行了。”我擺了擺手,示意他倆不必繼續說下去。
到現在為止,事情的發展與我早些時候預料中的幾乎一模一樣:儲存在明先生三號車庫里的是各種“無主”或者報廢的交通工具,其中就包括了那四位“事故”受害者曾經使用過的氣墊滑橇。由于那塊可以設定所謂“限制行為能力人模式”的密碼鎖內的記錄在理論上是可以被清除乃至篡改的,因此我只將這些滑橇列為第二優先級的證據,而現在,就連這些不那么重要的證據,也都不復存在了。
“安全監控系統有沒有拍下破壞者的影像?”我問道。
明先生在頭盔內搖了搖頭,回答:“最先被破壞的就是監控設備,甚至就連已經存檔的監控錄像也都沒了。如果真是有人蓄意破壞的話,那……”
“這就是蓄意破壞,而且搞破壞的那個人,極有可能就是謀殺了柯林斯和其他人的兇手!”我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告訴他倆,“就在兩個小時之前,那家伙用一枚燃燒彈摧毀了可能讓我確認他身份的主要線索,還險些要了我的命。”
明先生和哈米斯同時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但我們目前沒有任何可用的線索,也無法提出指控。”在短暫的沉默之后,哈米斯說道,“雖然我現在愿意相信你的推測,可照目前的情況來看……”
“我們會有辦法的,”我看著被燒得一片焦黑、仍在冒著青煙的倉庫,自言自語道,“總會有辦法的。”
在接下來的一周里,我總共做了三件事。
首先,考慮到那個藏在暗處的家伙對我和我的調查工作所表現出的十足惡意,為了避免在調查結束前就光榮地登上司法部的因公殉職名單,我在自己的臨時住所附近安裝了一整套軍用級別的安保設備,包括高精度動作傳感器,與大功率電擊槍相連的寬頻譜光學探測儀,眩暈跳雷和其他輔助設備,將這座小屋變成了一座貨真價實的堡壘。當然,我的所作所為成了西米里亞本地新聞網(它總共只有一個全職工作人員)追蹤報道的重點,但我對此完全不感興趣。
接著,我和可憐的明先生一道清理了火災后的車庫,用司法部公款付清了他的財產損失,然后對每一輛氣墊滑橇殘骸的狀況進行了全面的檢查與評估。最后的結果倒是一點兒也不出我倆意外:所有被列為證物的滑橇都被毀得面目全非,甚至連一塊稍微復雜點兒的電子元件都沒能完整存留下來。自然,我也休想再從它們的系統內找出任何蛛絲馬跡了。不過,我對此絲毫也不覺得沮喪。畢竟,這是可以接受的損失。
在那之后,我又聯系上了遠在二十光年以外的N.T,讓她的團隊組織了一次對西米里亞網絡系統的入侵,在本地人毫無知曉的情況下找出了幾份無人注意的冗余文件。
眾所周知,為了方便尋找失蹤人員,西米里亞的每一套環境防護服里都裝有無法隨意拆卸的定位設施,并且每過幾分鐘就會定期向行星同步軌道上的定位衛星傳送穿戴者的方位坐標。N.T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她想要的那些東西:柯林斯·龍死亡前后六小時以及我在那座供應站中遭到襲擊前后六小時中所有人的定位信號。
“如果這些數據是真的,而且你打算拿它作為法庭上的呈堂證據的話,老兄,”在重新聯絡上我之后,N.T說道,“那我只能說,你的運氣實在是背到家啦……在柯林斯死之前以及你遭到襲擊時,每一個西米里亞公民都有確鑿無疑的不在場證明。離你們最近的漢德森先生也在九十公里之外的D-7琥珀礦場進行例行爆破作業,第二近的孫達龍先生在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冷嶺,第三近的那位在冰牙海岸,全都不可能在這段時間里接近你們當時的位置,更別提作案了。”
“很好。”我聳了聳肩,“西米里亞有進口多功能擬人機器人的記錄嗎?”
“絕對沒有,”N.T不假思索地說道,“對這一點我可以完全肯定。像西米里亞這么偏僻的地方,就連走私活動的可能性也完全可以排除——由于一次性進口貨物的數量太小,要想在其中藏下一臺和真人一樣大小的機器人根本就不現實,任何魚目混珠的手法在這種情況下都毫無用武之地。”
“哦,這就對了。”
“‘這就對了’?!”N.T有些驚訝地問道,“為什么?我還以為你會因為這些壞消息抓狂呢。”
“壞消息?不。正因為這些消息,我剛剛排除了兩種十分棘手的可能性。”我告訴N.T,“這意味著,我現在只需要對最后一種可能加以確認就行了。”
“而要確認這種可能性,我就必須再替你干點兒活兒?”N.T推斷道。
“當然。”我點了點頭,隨即說出了我所需要的所有東西,“我會在后天邀請幾位本地公民,在那之前,請務必盡快完成上述目標,通話完畢。”
當頂樓觀景大廳的氣密門自動關閉之后,我將目光轉向了走進大廳的四個人。
這些人都是東湖鎮的常住居民,全都在西米里亞的霜之森中摸爬滾打了超過二十年時間,而且都沒能幸運地靠著琥珀發財。但除此之外,他們就只有兩個共同點了。
首先,他們都榮幸地登上了我的客人名單。
“歡迎,”我對來者們揮手致意,同時最后一次讓我的個人計算機核對了這些人的身份信息,以確認來到這里的都是本人,“對于讓各位在百忙之中抽出工作時間協助邦聯司法部門執行公務一事,我表示衷心的歉意。但無論如何,維護正義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應當被放在第一位,當不止一次公然踐踏他人生命權的暴行發生之時,任何公民都有義務協助司法部門逮捕施暴者,以杜絕其繼續犯罪的可能,并確保此人能受到應有的懲罰。”
沒人提出問題,也沒人對我這番堂而皇之的講話表示抗議或者不滿。
在沉默良久之后,一個神情疲憊的中年男子終于率先開口了:“為什么是我們?”
“因為你們可以協助我的調查。”我沿著弧形落地窗踱著步子。
這座位于東湖鎮外的塔狀建筑,原本是一座觀景中心,在西米里亞剛被開發的那段日子里,某個過度自信而缺乏常識的旅游合作社修建了它,希望能以此招攬那些閑得發慌的家伙到霜之森來燒錢玩兒。不過,西米里亞過于不友善的氣候最終讓那幫人的偉大構想全部泡了湯,這座高塔則被金子當作生鐵賣一般地甩賣給了東湖鎮的人們,用來作為鎮民會議開會的地方,以及堆放公共財產的倉庫。
“那為什么你點名要我們來協助調查,而不是其他鎮民?我們對你所謂的調查根本就一無所知。”那人繼續質問著。
“因為我有理由相信……”我故意拉開了敞著的大衣的一角,讓他們看到了我穿著的貼身護甲和插在腰間的針彈槍。根據我的經驗,進行某些必要的威脅性暗示可以大幅度降低嫌疑人狗急跳墻的可能性,“你們中的某個人有著相當重大的犯罪嫌疑。”
我原以為,這句話應該會在我的這些“客人”之中造成驚慌與混亂:那些無罪者會因為自己身邊藏著一位謀殺犯而驚訝,而無路可逃的犯罪者本人更是會不可避免地陷入恐懼。但奇怪的是,我的“客人”們對我的指控所表現出的卻僅僅是令人難堪的漠然,所有人都用冰冷而帶刺的目光盯著我,仿佛我剛才只是講了一個一點兒也不好笑的冷笑話似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直接用語音方式對身后的計算機終端下達了進一步指令:“鎖定室內所有出口,關閉第一到三層的供暖系統,取消安全協議DXH-12,然后開啟地面一層入口。”
“指令確認,開始執行。”終端的人工合成語音冷冰冰地答復道。與此同時,在我身后的室內環境監控面板上,一系列數據正在迅速發生變化:隨著地面入口的開啟,室外那溫度低于零下一百攝氏度的強冷空氣如同一塊貪婪的海綿般迅速吸干了這座建筑底層空間內的熱量,然后則是第二、第三層,在我身后的顯示屏上,這些地方的溫度正以每秒一點二攝氏度的速度迅速降低。沒過多久,長達數十米、充滿了強冷空氣的通道,變成了遠比一切氣密門和安全門更加難以突破的障礙物,將大廳內的眾人與他們存放在地下室中的防護服和交通工具隔絕了開來,使得大廳內的任何人都無法在未經我同意的情況下離開此處。
隨后,一隊經過改裝的攜帶著致命性武器的蜂式機器人,也按照我的計劃從經過偽裝的通風口里飛了出來,如同一群貨真價實的野蜂一樣將我的“客人”們團團圍住。
“你這是要干什么?!”一個頭發灰白的中年女性厲聲質問道。
“以防萬一。”我解釋道,“考慮到我本人在不久之前所遭遇的事件,我有理由相信,一旦意識到自己即將遭到拘捕與審判,犯罪嫌疑人極有可能會使用一切措施——甚至包括動用暴力——以便逃脫或者拒捕。”
“但你憑什么認為我們中有一個……一個你所謂的‘犯罪嫌疑人’?”先前說話的那個男人問道,“你的證據呢?”
“別著急,先生。”我緩慢地后退了一步,同時估量著這個男人就是兇手的可能性,“在列舉證據之前,我希望向諸位稍稍說明一下我在過去的這段時間中所進行的調查,以及我本人的某些遭遇。眾所周知,東湖鎮居民柯林斯·龍先生在半個月之前突然去世。從純粹的技術角度上講,他是在交通工具發生故障后被困在野外,然后因為環境防護服能量耗盡而被凍死的。如果就此事而言,這似乎可以被簡單地視為一起意外;但是,鑒于本地之前已經發生過三起幾乎一模一樣的‘意外’,將這一事件純粹歸于偶然因素,顯然就不太合適了。”
“你說的這些事我們都知道。”一個有著暗紅色臉膛的矮個子男人有些不耐煩地說道。由于面部肌肉每隔一小會兒就會不受控制地抽搐,他的聲音顯得有些怪異,“所以呢?”
“所以我在司法部授權下對此事展開了調查,”我繼續說道,“在調查中,我發現了許多疑點,但進一步的取證工作卻被一次蓄意的爆炸襲擊所破壞。與此同時,一批重要物證也被毀滅。毋庸置疑,實施這些破壞行動的人企圖以此干擾調查工作,以免那些被處心積慮偽裝成‘事故’的謀殺罪行的真相為人所知。”
“那么,你知道這人的確切身份嗎?”四人中一直保持著沉默的那位矮小而敦實的女性問了一句。
“很不幸,我暫時還不知道,否則我也不會邀請諸位來到這里了。眾所周知,在西米里亞,沒人能在不穿戴任何防護設備的情況下在室外存活超過五分鐘,而無論是對我實施襲擊,還是安排發生在柯林斯·龍身上的‘事故’,所需要花費的時間都比這長得多。”我仔細地觀察著每個人的表情,希望能從中看出些許異樣,“根據可靠信息顯示,當時沒有任何一套經過注冊的環境防護服接近過我或者柯林斯。而這,就意味著兩種可能……
“首先,那個人可能使用了經過特殊編程的仿真機器人替他干這些活兒,但這種可能性很容易被排除:在西米里亞,沒人擁有這種機器人。就算有人成功進口了一臺,也不可能用它制造出置柯林斯于死地的‘事故’——要設置氣墊滑橇的限制行為能力人駕駛模式,就必須同時輸入指紋與活體DNA信息,而后者顯然是機器人做不到的。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種了:有人在沒穿防護設備的情況下接近了我和柯林斯。”
四人中的那名看上去最為年長的中年男子發出了一聲嗤笑,“但你剛才還說,沒有環境防護服,沒人能在外頭活過——”
“請容許我糾正您的一個小錯誤,先生,”我打斷了他的話,“剛才我說的是‘防護設備’,而不是‘環境防護服’,二者之間是不同的。除了本地人常用的環境防護服之外,邦聯維和部隊裝備的γ級動力裝甲、太空港工作人員配發的各型號宇航服,以及有人操作飛船船員們的緊急狀態防護服,都屬于防護設備的范疇,而且它們都能讓人在西米里亞星的地表存活幾十分鐘到幾天不等的時間。除了這些常見的防護設備之外,還有幾種相對冷門的玩意兒也能做到同樣的事——比如說,由希波克拉底醫療器械聯合企業研發出的醫療活性外膚。”
這一次,我滿意地發現,我的話終于在“客人”們中激起了某些情緒反應:那個頭發灰白的中年男子和身材矮小敦實的女人對視了一眼,眼睛里同時閃過了驚愕的目光。盡管他們幾乎立即就恢復了先前一臉漠然的神色,但我知道,我剛才沒有看錯。
“我們都知道,醫療活性外膚從本質上是一件活著的防護服——它是用穿著者本人的干細胞所培育的,但是經過了特殊的加工和改造,并填入了人造的隔熱夾層與微型溫控系統。它的主要使用者,是皮膚大面積損傷、喪失功能的人。但從理論上講,這種活性外膚也可以像環境防護服一樣,在極端環境下維持穿著者的生命。或許它不如真正的防護服那么高效而舒適,但至少也夠用了。”我故意將目光轉向了那兩個人,而他們的神色也變得緊張了起來,“更重要的是,活性外膚很容易被偷運,因為它看上去和真正的皮膚并無不同,甚至就連一般的儀器也無法檢測出來。只要將這東西穿在身上,它的擁有者就能帶著它大搖大擺地通過絕大部分檢查措施。”
“但那又怎么樣?!”矮胖女人問道,“這和你讓我們到這兒來有什么關系嗎?!”
“當然有。雖然醫療活性外膚只需要生物實驗室中最簡單的生物培養設備就能維護,但它的使用者卻并非如此——這些人要想穿上它,就必須接受一系列神經接口植入手術,而這些接口又需要經常進行清洗……”我逐個打量著站在我面前的“客人”們,“根據我所查獲的進口記錄,你們四人都曾購買過可以被用于清洗神經接口的有機溶劑,因此我決定對你們進行身體檢查,以確認你們中到底有誰接受過這種并不常見的手術。”
接著,我的臉上重重地挨了一拳。
打我的是四人中最強壯的那個紅臉男人。
這個壯漢的拳頭既準又狠,在我未及拔槍之前就像一枚被行星引力捕獲的隕石一樣重重地砸在了我鼻梁的正上方,將我打得失去平衡、險些仰面栽倒在地。
在大廳內來回盤旋的蜂式機器人紛紛伸出了微型電磁槍的槍管,但卻因為擔心誤傷到我而不敢開火。
那個紅臉男人用一只胳膊卡住我的喉嚨,將我攔在了他與全副武裝的機器人之前,而另一只胳膊則伸向了數尺之外的系統控制面板。
“這么做是毫無意義的!”我一邊用還能動彈的肘關節猛擊對方的腰部,一邊喊道,“這兒的室內環境控制系統已經被我用基因鎖鎖定了,除了我之外,沒人能……”
“蠢貨!”男人輕蔑地說道,隨即用驚人的蠻力抓住了我的一側手腕,然后將我像一只大號鉛球一樣朝著那群蜂式機器人拋了出去。
在預設程序的控制下,機器人們倉促向兩側退避,以避免我在撞擊中受傷,而那家伙則趁機撲向了控制面板,打開了一塊隱藏的塑料蓋板,一拳捶在了一只標有“緊急”字樣的鮮紅按鈕上。
凄厲如鋸的警報聲頓時響徹了大廳。
隨著重新鎖定了目標的蜂式機器人紛紛開火,至少兩百來發尖銳的硅晶體針彈在接下來的十分之一秒內射入了這個男人的后背,刺斷了他的脊椎、粉碎了他的肋骨、撕裂了他的心肺,但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隨著警報的鳴響,一道道橘黃色的火光如同花朵般在落地玻璃窗的邊緣依次亮起——我所受過的專業訓練告訴我,這些被引爆的東西應該是預置的爆破螺栓。按照安全法規,在很多復雜的建筑物中都藏有這些會爆炸的小東西,一旦出現諸如火災或者危險化學品泄漏這類緊急狀況,這些填滿惰性炸藥的螺栓可以干凈利落地炸開由它們固定的墻壁、強化玻璃、柵欄或者別的東西,為那些打算實施救援的營救人員和試圖逃離的人鏟除障礙,以免建筑物成為困住受害者的死亡陷阱。
但這一次,它們卻扮演了與設計用途完全相反的角色。
當經過強化的落地窗玻璃紛紛在西米里亞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向外掉落后,一陣狂風立即在巨大的內外氣壓差作用下形成了。依靠微型涵道式升力發動機懸浮在空中的蜂式機器人立即淪為了第一批受害者,就像狂風中的葉片般被室內暖空氣形成的激流卷了出去,然后接二連三地墜入了高塔下的冰原,或者在冰封的巨樹上撞得粉碎。有兩臺蜂式機器人甚至先在空中撞在了一塊,然后才在一棵樹上炸得粉碎。這次爆炸不僅擊碎了包裹著樹身的厚重冰棺,也順帶點燃了干燥脫水的樹干。隨著火焰騰起,這棵巨樹終于不情不愿地開始傾頹坍倒,將珍藏萬古的碳元素交還給了西米里亞的大氣層。
當然,受到影響的并不僅僅是這些蜂式機器人,還有室內沒有被固定好的一切東西:雜物、垃圾、塵埃,以及人。紅臉膛男人的尸體首先被負壓形成的渦流卷了出去,而離落地窗不遠的我先是被狂風掀了個趔趄,然后險些一頭滾出窗外。值得慶幸的是,在那之前,我及時地抓住了位于窗邊的一處把手,堪堪固定住了自己的身體,而我的另外三位“客人”也紛紛依靠身邊的欄桿或者固定式座椅穩住身形,以此與身邊的狂風相對抗。但是我很清楚,這么做只能濟一時之急——由于建造方過早地廉價售出了這座建筑,這座大廳內缺乏某些至關重要的標準設備,其中之一就是當氣密性被破壞后用于抵御降溫的臨時防護服。
“你們都知道!”當鬼哭般的風聲稍稍減弱時,我大聲喊道,“你們都知道他要這么做,是不是?!”
“是的。”正躲在一張固定式金屬桌后的中年男子說道,語氣中充滿了認命式的坦然,活像是自己刺瞎了雙眼之后的俄狄浦斯,“我們知道。”
“這是為什么?”
“因為復仇,”中年男人說道,“僅此而已。”
“我不知道你說的復仇到底是什么!”我緊抓著窗邊的握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就在幾分鐘前,我還自負地以為自己設下了一個完美的陷阱,可以讓犯罪者無處可逃,但現在,我自己卻淪為了落入陷阱中的獵物。沒有環境防護服,我不可能活著走到附近的任何一處能支撐人類生存的地方,甚至就連徒步穿過走廊和樓梯,抵達更衣室所在的底樓也毫無可能;而即便我現在就重啟室內的供暖系統,讓那些已經灌滿冷空氣的樓層和通道重新恢復到能讓人生存的溫度,也需要至少數個小時的時間。可話又說回來,就算待在這兒,我的死刑也不過是被略微延期而已——最多三四分鐘后,大廳內的溫度就會與室外趨同,再過一兩分鐘,我就會落得柯林斯·龍和其他“事故遇難者”的下場。我的槍救不了我,也沒人能救得了我。
“你們他媽的都瘋了!”我吼叫道。
“瘋了?或許吧。持續一生的痛苦與折磨確實會讓人發瘋。”那人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一生的痛苦與折磨!一輩子被人當成怪物和局外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感受嗎?”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你不明白,對嗎?畢竟,你在日斑工作時還很年輕,也許并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意味著什么——但這并不能成為你的無罪辯護。”
“日斑?我……”我條件反射地咽下了一口唾沫,無數記憶的碎片就像從陰云中落下的雪花般紛紛墜入我的思緒——工廠林立的行星夜面,燠熱而令人窒息的有毒空氣,足以將人的靈魂磨碎的枯燥與寂寞,以及無窮盡的緊張工作日程……“我干了什么?”
“二十五年前,你曾經在丹·希爾特種服裝合作社工作,那也是你大學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在他們的工廠里做質檢技術顧問。”盡管呼嘯的狂風幾乎能塞住每個人的喉嚨,但他的聲音仍然清晰,“你否認這些事嗎?”
“我……不否認。”
“那么,我們沒有找錯復仇的對象。”中年男人宣布,“因為你也參與了剝奪我們與生俱來的權利的暴行。”
“可……”
“你不相信?”隨著大廳內外的氣壓差迅速縮小,呼嘯的風聲漸漸隱沒,而我身后的顯示器則表明,室內溫度已經達到了零下四十五攝氏度,而且還在迅速下降中,持續運轉的供暖設備也只是讓這一速度略略減緩而已。“那么告訴我,在你參加工作的第一年的最后一個月里,你是否曾經負責檢驗過一批新出廠的P級輻射防護服?”
我一邊打著寒戰,一邊勉力點了點頭。既然已經無法逃出生天,那我至少可以利用最后這幾分鐘時間弄明白一些問題。如果沒記錯的話,我確實曾經檢查過這批輻射防護服——之所以到現在還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它們不僅是我入職之后檢查的頭幾批產品之一,而且還是我所檢查的第一批新型產品,更重要的是,那是我唯一一次與自己的上級爭辯。“是的,我記得,”我在寒風中一字一頓地說道,喉嚨中仿佛積滿了結冰的苦灰,“那時……”
那時的我還很年輕,也比現在更大膽、更有棱角。在收到那些新型產品后,我花了足足半個標準月的時間對它們進行分析與檢測,反復地審視每一處創新設計,尋找任何可能的瑕疵。正如它的設計者在呈交的報告中聲稱的那樣,這些專門為極端環境工作人員設計的輻射防護服的質量相當出色,它們所采用的新型材料夾層比舊型號能抵御更為強烈的輻射,也更經久耐用、不易損壞。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些用于填充夾層的材料只經過了最基礎的毒理學測試,而尚未接受進一步的安全測試。
“當然,你也許不清楚我們和那些防護服有什么關系,但我會讓你看清楚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扶著桌子站了起來,然后朝他的兩位同伴點頭示意。接著,三人同時將手伸向了后背,輕輕地按下了位于頸椎兩側的某個不引人注意的凸起。
他們的皮膚如同破敗的衣衫般滑落在地。
我的猜測是正確的,這些人確實都穿著醫療用活性外膚。但我從未想過的是,在那層人造皮膚與神經網絡之下,包裹著的竟是如此可怕的殘軀!我過去見過不少用活性外膚維持生命的重度燒傷患者,但這幾個人看上去卻更像是剛剛被剝了皮的獵物,粉紅的真皮層上看不到一絲一縷的毛發和完整表皮,血液、膿漿和皮膚殘片隨著他們肌肉組織的每一次運動而流淌著,并在接觸到冰冷空氣的瞬間就凝結成了紅褐色的固體——而更讓我驚訝的則是他們臉上釋然的表情。很顯然,與他們先前遭受的苦難相比,徹骨的寒意所帶來的痛苦根本無足輕重。
“我們的病癥沒有名字,我只知道這是一種自免疫性遺傳病,來自那些篡改了我們父母遺傳基因的毒素。它的癥狀有些像是過去的早衰癥,卻比那種疾病可怕得多!”被剝皮的三個人用一種詭異的和聲說道,“自從出生時起,我們的免疫系統就把我們的皮膚視為病原體,一次又一次地將它們切碎、撕毀、剝離,這奇怪的疾病迫使我們披著這身人造的皮囊茍延殘喘。你知道凌遲嗎?但就連這種殘酷的亞洲人發明的刑罰,也及不上我們遭受的永恒酷刑的萬分之一。知道嗎?就算是我們中年齡最大的人也不過二十來歲,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們甚至寧愿和那些沒有接受過延壽治療的耄耋老人交換身體!沒有人能治療我們的病癥,就連最睿智的醫學家也只能勉強為我們找出致病的原因——我們的雙親在工作中曾經穿戴過的那套防護服。真是不幸,當我們找到防護服的生產者時,那家公司早已倒閉,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去向那些負有責任的人討還債務。哦,沒錯,有幾個家伙相當聰明,他們在官司打完之后就雇人毀掉了自己的檔案,然后逃到了這片冰天雪地里,自以為能夠躲過我們的憤怒。但很不幸,他們逃得還不夠遠。”
我明白了。那些“事故”的犧牲者們,都曾在日斑工作,而這并非巧合。對走投無路、心懷愧疚的破產者而言,還有哪兒比遠離文明世界的西米里亞更有吸引力?而又有什么能比這片人煙稀少的冰天雪地更能讓人放松戒心?十年,這些帶著詛咒烙印出生的孩子完成了復仇,而現在,他們終于可以了然無愧地擁抱死亡。
“這事和我沒關系。”在身后顯示屏上的溫度數字變成零下九十度的剎那,我終于哽咽著說出了這句話。按照規定,我不應該為這些樣品簽發生產許可,但如我不這么做,就意味著我們的企業會在競爭中落后于主要競爭對手——就在我盡職盡責地進行設計時,對手同樣設立在日斑星上的生產工廠已經開始了第一批量產型防護服的制造。最后,我選擇了辭職,將這一無法做出的決定推給了他人。“我沒有批……批準生產那些防護服。你們應……應該知道……”
“我們所知道的是,你沒有阻止它們被生產出來。在這一點上,你和接替你職位的柯林斯·龍的所作所為并沒有任何不同——他簽署了讓我們終身陷入痛苦的判決,而在這之前,掌握著這一權力的是你。沒錯,是羅迪和其他人設計了那些防護服,但沒有質檢專家的批準,它們不會被生產出來,”我的“客人”繼續說道。雖然已經降到零下近百度的氣溫正在迅速榨干他們殘存的生命力,但在那三張沒有皮膚的臉上,我能看到的只有釋然。“我說得對嗎?”
我費勁地點了點頭,僅僅幾十秒的工夫,先前的徹骨寒意已經變成了虛幻的熾熱。我覺得自己的周身仿佛被浸入了沸水,而與此同時,強烈的睡意則開始蒙蔽我的感官,讓我陷入極度的疲倦之中——這是死神本人的請柬。
“對,”我喘息著說道,“但我什……什么都沒做。我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那個已然縹緲得如同幽靈呢喃的聲音答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要逃避?在你的下半生中,你為何要放棄自己的專長而前往司法部工作?為何你從來不向其他人談起此事?也許法律認為你無罪,也許司法機構從來都未曾將你列入追捕名單之中,但在你的內心中,你到底將自己視為什么人?”
我想要再說點兒什么,但話到嘴邊,卻只剩下了一絲無言的苦笑。在幾米外,我的“客人”們已經成了三座紋絲不動的血肉雕塑,他們的生命已經與熱量一并被籠罩著西米里亞的寒冷帶走,一并離去的還有糾纏他們終生的痛苦。但即便如此,他們仍然擺出了聆聽的姿勢,默然無聲地等待著我的答復。
“是啊。”我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一小團水汽在我眼前變成了冰晶,然后又落回了我的臉上,就像一場小小的雪,“我的逃避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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