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醒醒。”
從夢中醒來的我流著口水睜開眼,看到黎軒雙膝跪在地板上,下巴枕著手臂趴在我的床邊,白皙的臉上掛著一抹剔透的紅暈。
“怎么啦?”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突然感覺周身卷過一股熱浪。
黎軒揚起嘴角,湊過來純良地展顏一笑:“廚房著火了,快跑。”
一
午夜的市郊,我抱著枕頭從居民樓里跑了出來,飛奔到大街上。夜涼如水,穿著吊帶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遠處的出租屋里大火漫天,如同一片燦爛的紅霞,滾滾濃煙堪比奧斯卡大片現場。我的內心一片頹敗,應付完前來問詢的街坊鄰里,一想到房子里熊熊燃燒的什物就鬧心無比。
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三次起火。
黎軒是我的男友,名牌大學IT專業高材生,畢業后不好好做程序員非要跑去當廚師,美其名曰追逐夢想。他追逐的結果,就是不停地燒廚房。
思量間黎軒撥開重重人群走了出來,弓著身子,水汪汪的大眼睛向上翻著看我,兩根手指放在胸前不停地對戳:“蔓蔓,保險公司說這屬于我們的過失導致,所以他們不負責……”
我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陽穴,突然覺得有點兒頭疼。上次廚房被燒,我已經預支完了下個月的薪水,如果再預支一個月的薪水,只怕老板會讓我卷鋪蓋滾蛋。
黎軒站在我面前,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漆黑的大眼睛閃起亮光:“蔓蔓,我記得你有那個應急資金……”
我望著他露齒一笑,一字一頓道:“黎軒,你,給我聽好了。應急資金,你想都別想!”
第二天一早,我就帶著黎軒去了保險公司。簽合同的時候我就明確了解過,只要非故意縱火,即便是過失導致,保險公司也會給一定賠償金額。這次突然賴賬無非是因為黎軒燒的次數太多,搞得他們入不敷出。
然而業務員各個是練家子出身,我被一群毒舌女郎團團圍著,苦逼地站在中央舌戰群雄,場面極度混亂。然而貧窮是我強有力的武器,保險公司的人慢慢處于下風。
我氣定神閑地坐在沙發上,看著一旁面面相覷的人。黎軒突然坐到了我身旁,拽了拽我的衣擺,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蔓蔓,我看算了吧,這件事的確是我的責任。別難為她們了,她們也不容易。”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
與此同時,保險公司的人聽到這話像是見到了救星,紛紛起勁兒說:“就是!你看你男朋友多懂事!”
“這么好的男生怎么就找了這個不講理的女朋友,真替他可惜!”
黎軒的一句話導致整個戰局突然逆轉,面對周圍人群的指責,我低著頭面紅脖子粗卻說不出一句話。汗珠從我額頭上滾落,我咬緊嘴唇,拖著黎軒就跑到外面寂靜的角落,使勁推了他一把。
“黎軒你到底什么意思?!”無力感從心頭升起。為了金錢奔波的勞累,加上方才所受的屈辱,此刻通通涌上心頭,一路順著胸口上升到頭頂,淚水禁不住在我眼中打轉。
黎軒看到我的表情瞬間慌了神,想過來抱我,猶豫了一會兒又不敢動彈,只好把手縮在胸前,囁嚅道:“蔓蔓,我……那個,對不起……”
我閉上眼睛轉過頭,強忍著不掉眼淚。從很久以前他就是這副模樣,對于我的委屈和疲勞從來不懂,只會在我無力的時候扯我的后腿。
我深吸一口氣,用力把眼淚憋了回去,冷冷道:“黎軒,你給我聽好了,從今天開始,我不準你用煤氣灶!”
二
于是從那天起,黎軒就再也沒用過煤氣灶,我從朋友那里借來了一臺閑置的電磁爐,成了他新的創作工具。
“蔓蔓,來試試我新做的黑椒牛柳!”黎軒喜滋滋地把手中的盤子放到了我的面前。
我看著面前烏漆抹黑分的東西不由得肉疼,想到牛肉的價格,我拿著筷子的手打了個哆嗦,繞了一圈最終還是把筷子放到了盤子一邊。
我抿了抿嘴,干巴巴地笑道:“不錯不錯,比上次有進步。”
黎軒對我的表現似乎很不滿意,撇了撇嘴,剛想說句什么,廚房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待我們沖過去的時候,電磁爐已經整個炸開。廚房的窗子開了個大洞,電磁爐的各種零件正以一個仙女散花的姿態朝樓下落去。
房間里的燈掙扎了幾下,熄滅了。
由于黎軒的不正當使用,電磁爐的爐板爆炸,保險絲熔斷。整個晚上,我和黎軒沉默地對坐在黑暗里,無語凝噎。
窗戶的大洞被報紙勉強糊上,可冬日的冷風仍舊是順著縫隙灌了進來。電暖器不能用,我縮在被子里瑟瑟發抖,把自己包成了一團。
曾幾何時,黎軒是我的夢想,因為他天文地理,無所不知。與他的初次相遇是在我大二那年的獎學金頒獎典禮上,我作為院報的攝影師,跑去給他照相。
單反的鏡頭里,黎軒白皙的臉上的笑容清淺,身上的白襯衫干干凈凈。柔和的燈光下,我感覺自己的神智有些恍惚。
頒獎會結束,我逆著人流回到座位上去取落下的單反罩,被擠得苦不堪言。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把我抓了出來。
黎軒站在我面前,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個,同學,你的膝蓋。”
方才和其他院的攝影師搶機位的時候,不慎被擠到了地上,膝蓋蹭到了地面。經他這么一說我才意識到,方才蹭到的地方正在流血。
黎軒突然蹲下來,從口袋里取出了一個創可貼,小心地貼在了我的膝蓋上。修長的手指帶著溫熱的暖意,他的動作小心,刻意不去觸碰我的皮膚。可他指尖的溫度還是隔著稀薄的空氣傳到了我冰涼的膝蓋上,順著神經一路蔓延到心里。
從那天起,我就淪陷了。黎軒是學霸,帶著我上自習,還跨著專業幫我補課。在他的幫助下,我才得以步入優等生的行列,可等到畢業,昔日叱咤風云的人物就這么突然變成了廢柴。
我仍記得那年在辯論會上,他彬彬有禮地把對方說得面紅耳赤的模樣。我實在想象不出現在的他,和當年我認識的那個黎軒是同一個人。
曾經我依賴他,迷戀他,可如今……
我嘆了口氣,把臉埋進了枕頭里,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事。黎軒突然蹭了過來,從背后抱住了我,胳膊攬在我的腰上,下巴埋進了我的肩窩,隔著薄薄的衣料,他的胸膛起伏不定。
“蔓蔓,對不起。”黎軒像是個做了錯事的孩子,附在我耳邊低語,溫熱的呼吸撩撥著我的脖頸,我的心跳也隨著他的呼吸慢慢變亂。
“睡吧。”我平復了一下思緒,把他的手從我腰上拿了下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口中纏綿的情話就被無休止的道歉所替代,我們之間的互動也變成了無盡的原諒和被原諒。
我轉頭看著他,才發現他已經睡著了。方才的道歉,不知是不是夢話。
三
第二天,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到了辦公室。
昨夜太冷沒有睡好,加上為了省錢,我早上只吃了一片吐司,所以現在我的身子有些發虛。
我揉了揉太陽穴,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文件上。
“我說岳蔓,聽說你男朋友又把廚房燒了?”閨蜜宋薇薇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端著一杯咖啡幸災樂禍地靠在隔間的三合板上看著我。
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有點兒火大,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思忖著找個什么借口打發她走。
宋薇薇突然俯下身子,湊到我面前低聲道:“岳蔓,難道你就沒考慮過跟他分手?”
我拿筆的手打了個哆嗦。
宋薇薇挑了挑眉,面上帶著幾分不屑:“畢業一年就沒找過工作,天天窩在家里,靠你那點兒工資追逐什么夢想。岳蔓,這種男人到底哪里好?你憑什么對他那么死心塌地?”
“我對他死心塌地?”我“嘩啦”一聲站了起來,周圍的同事紛紛側目。我怒氣沖沖地瞪著宋薇薇,她卻以一副洞悉一切的眼神看著我。
我在她的目光中心虛了下去,低下頭,死死咬住嘴唇。
她說得沒錯,一年來,勸我分手的人不計其數。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第一次。身邊的男同事得知的我的遭遇紛紛朝我拋出橄欖枝,那架勢,仿佛寧愿頭頂小三的罵名也要把我死磕到手。
然而我統統拒絕了,雖然我知道換了任何一個人,我都會過上比現在過得更好。盡管我也分不清楚我是真的愛他,還是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可有一點我是清楚的,就是我無法想象他不在的生活將會是什么樣。
宋薇薇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岳蔓,你好好想想。”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時已是晚上,客廳里亮著橘色的燈光,黎軒正窩在沙發上包糯米糍,高挺的鼻頭上沾了薄薄一層糯米粉,配著殷紅的嘴唇,看上去有些滑稽。
“蔓蔓回來啦。”
見到我回來,黎軒臉上的笑容如煙花般炸開,跑過來用手臂小心翼翼地夾住我的外套,雙手做蓮花狀舉著,輕手輕腳地掛在了一旁的衣架上。
他忙活完想拉我的手,突然又想起手上的糯米粉,慌忙縮了回去,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漆黑濃密的頭發上,又沾了一層白色。
我望著他的模樣,暗暗下好的決心又突然軟了下去,扯起嘴角勉強笑了一下,沉默地走到他對面幫忙。
“蔓蔓,你包錯了,是這樣。”
黎軒看著我包得歪七扭八還漏餡兒的糯米糍忍俊不禁,從沙發上走下來,繞到我的背后。
他修長的手臂自我的兩側環過,大手把我的手包在了手心,溫熱的鼻息落在了我的耳垂上,我渾身一陣發燙。
黎軒的手指疊著我的手指,在手心的糯米粉上上下翻飛。我看著成型的糯米糍,不知為何突然有些泄氣。
無力地把它放在一旁,我轉頭看向抱著我的黎軒認真說道:“黎軒,那個,你……”
黎軒低頭看向我,一雙大眼睛純良無辜。
我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氣:“你有沒有想過,夢想和現實的距離?”
說完我就后悔了。黎軒雖然情商低,心思卻像女孩子一樣敏感細膩。
他垂下眸子,沉默地包好最后一個糯米糍,連同我剛才包的收在了一起,默默端進了廚房,輕輕地說道:“我知道了。”
四
黎軒失蹤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沒留字條,只有一份早餐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
晚上我下班回來,沒有看到熟悉的橘色燈光。屋內冷冷清清的,天色越來越陰沉,一道電光從半空劃過,我的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
我滿懷希望地抓起手機,然而只是推銷電話。我沉默地掛了電話,原本煩躁的心情變得更加壓抑。
又是一道電光閃過,大雨傾盆而落。
整個城市陷入一片雨簾之中,我在陽臺上坐立不寧,突然有些后悔昨天跟他說那句話。
可我也是被逼無奈,愛情當中的所有困難本來就應該由兩個人共同承擔。雖然我平日里總是故作堅強,但骨子里終究是個女孩子。
然而黎軒沒了我,他又該怎么辦?
雨越下越大,我的心里也越來越慌張。
從大學時代開始,黎軒的身體就不怎么好,畢業后跟著我東奔西跑,變得更加孱弱。大三那年他冒雨給我送了一次傘就發了高燒,三天不起,如今如果再淋著了,該怎么辦?
門“吱呀”一聲開了,黎軒像個落湯雞一樣站在門口,水珠順著頭發不斷滴落。
他臉上的笑容卻無比燦爛:“蔓蔓,我找到工作了!”
黎軒在一家蛋糕工廠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作內容大概就是通過電腦程序,來控制烘焙箱的溫度,進而改變蛋糕的風味和口感。
找到工作的黎軒煥然一新,跟著我早出晚歸。雖然黑眼圈大了不少,可他的精神越來越飽滿。
他說,現在這份工作,就是真正把自己的理想和現實結合了起來。
很快黎軒拿到了第一份薪水,還上了電磁爐的欠款。不大的房間里添置了幾樣什物,常年赤字的財政狀況也慢慢減少。
“蔓蔓,我回來啦。”
這天黎軒神秘兮兮地說要給我個驚喜,一回來我就看到他手中捧著個大大的紙盒子。
他把盒子遞到我的懷中,眼睛彎成了月牙:“生日快樂。”
這時我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原來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年來的奔波,使得我的腦子里除了賬單上觸目驚心的數字別的什么都不剩,居然連自己的生日都不記得。
黎軒看著我的模樣一笑,打開了紙盒。厚實的奶油上畫著一個丑丑的人臉,一看就是他的杰作。
“蔓蔓,還吃得習慣嗎?”黎軒轉頭看我,一雙大眼睛閃著期待的光。
我點了點頭。
大三那年,我得了厭食癥,正常人喜歡的食物都會讓我反射性地反胃。黎軒帶來的試吃蛋糕松軟清爽,意外地沒有讓我感到惡心,幾勺入口,滿足感順著我的味蕾一直滑到心里。
黎軒像是被夸獎了的孩子一樣,羞澀地笑了一下,轉頭一臉認真地繼續切著蛋糕。他拿刀的手上沾了些許奶油,隱約露出一道暗紅色的傷痕。
我看到傷痕一愣,慌忙把他的手拽了過來:“黎軒,你的手……”
黎軒側著身子看著我,不自在地笑了笑,輕輕把手收了回去,另一只手欲蓋彌彰地握著:“開烤箱的時候燙的,沒事。”
然而另一只手上也是傷痕累累。切傷、燙傷零星地分布在手上和前臂上,我心中內疚更甚。
這一年黎軒雖然沒出去工作,除了在家燒廚房以外,別的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早晨起來永遠能看到他系著圍裙為我做早餐,下班回來不管多晚,我都能第一時間吃到熱氣騰騰的食物。
家務的問題黎軒從來沒讓我操過心,可我只惦記著賬單上的數字,根本沒注意他對我的好。
一年的操持,他的手不復當年的白皙嫩滑,粗糙的模樣像極了我媽。
我渾身打了個哆嗦,似乎是看到了我的反應,黎軒悄悄靠了過來,雙頰飄起一抹紅暈。
“對不起……”我看著他的表情,下意識道歉。我和他之間,似乎除了這句話,再無話可說。
黎軒對我突如其來的道歉不明所以,只是眨了眨眼睛,熟練地把我抱進了懷里,嘴唇輕柔地落在了我的臉頰上,溫暖得恍若夢境。
五
在我和黎軒的共同努力下,我們很快還清了所有的欠款。小小的蝸居煥然一新,我的精神也越來越飽滿。宋薇薇還嫌棄我說,我發呆的時候會流著口水傻笑。
因為在蛋糕工廠工作,黎軒時常給我帶來各種口味的試吃蛋糕,一來二去,吃得我都有點兒發福。
這天我照舊在公司處理文件,手機響了起來,電話那頭傳來熟悉低沉的聲音:“蔓蔓,那個,手術費……你準備得怎么樣了?”
“已經好了,”我一邊應著,忙不迭地沖著手機點頭,“爸爸,我下午給您打過去。”
我請了一個小時的假,匆匆忙忙跑回了家。
我翻箱倒柜,找到準備已久的銀行卡跑了出去,結果ATM機上顯示的黑字余額卻讓我傻了眼。
我辛苦存了五年的錢,居然只剩下兩位數!
好似一桶冷水當頭淋下,從頭到腳散發著徹骨的惡寒。因為我心里再清楚不過,這個世界上知道我銀行卡密碼的,就只有那一個人!
我瘋了一樣跑回家,黎軒正好拎著大包小包從外面回來。琳瑯滿目的袋子里裝了各種烘焙用的什物,數量之多,幾乎亮瞎了我的眼。
看到我的瞬間,黎軒的腳步頓住了,眼神越發地不自然。
我狐疑地看著他:“黎軒,這個時間,你不是應該去上班嗎?”
黎軒的臉色白了,慌忙放下手中的塑料袋,走上前來支支吾吾地說道:“蔓蔓,不是的,那個,你聽我解釋……”
看到他這副表情,我立刻就了解了事情的始末,拼盡全身力氣把他朝后推去:“黎軒你這個混蛋!你憑什么動我辛苦存的應急資金?!”
黎軒的身子重重地撞到了墻上,后背似乎碰到了什么東西,表情痛苦萬分。可我現在已經沒有心思理會,抓起他提來的塑料袋狠狠扔在了地上,摔門跑了出去。
冷風在臉上呼嘯而過,眼淚不住地往下流,腳上的高跟鞋在地上擊打出“嗒嗒”的聲響,像是打在我心上,一下重過一下。
五年前,我母親被查出患了白血病,需要手術醫治。可我的家庭條件不好,連我的大學學費都成問題,于是我母親的病只好一拖再拖。
這五年來,我拿著學校貸款,拼命打工賺錢。賺錢所得除了滿足最低的生活需求外,通通存進了銀行卡里。我怕黎軒因為我的家庭看不起我,就推說那是我的“應急資金”。
好不容易最近等到了合適的配型,我的錢也存夠了,眼看馬上要做手術了,母親就要好起來了。可我辛苦存了五年的錢,就這么被黎軒通通消耗殆盡!
那是我媽的救命錢啊!
更讓我氣憤的,這些日子黎軒根本沒去工作。什么獎金、工資和試吃蛋糕根本就是他拿著我的應急資金哄我的。銀行賬單上白底黑字地顯示著,第一筆應急資金的提取時間正是他說找到工作的那天,而最后一筆,剛好是今天上午!
我一直想不明白,在這個現實的社會 ,他怎么就那么幸運,不過一天就能找到心儀的工作?而公司的試吃蛋糕,怎么那么好吃,連得了厭食癥的我都能吃得下?
現在所有的疑問通通有了答案。
我越想越氣,長久以來的憤怒積郁涌至頭頂幾乎要爆炸。我恨黎軒,他欺騙了我,把我母親的性命推到了懸崖邊上。可我又能怎樣?
我似乎看到了母親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看著我,那么無助,卻又勉強扯出一絲微笑,讓我不要自責,甚至安慰我已經盡了做女兒的本分。
眼前又閃現黎軒那張看似單純無辜實則心計暗藏的臉,我恨不得撲上去把那張臉撕爛。
我該怎么辦?都市繁華的街頭,我無助地癱倒在了地上。
六
我不敢告訴父親,只好打電話讓醫院推遲一周做手術。我想盡了一切辦法,賣了我一切可以變賣的東西,借所有了能借的錢,最終也不過湊了三萬。
對于白血病的治療與后期化驗,這點兒錢不過是杯水車薪。
萬般無奈之下,我跑到了地下錢莊。漆黑的地下室里,燈管發著幽暗的光,我看著大冬天在房間里穿著背心,胳膊上刺著青龍刺青的人,心里直打哆嗦。
煙頭在角落里明明滅滅,我在原地踱步,猶豫著要不要過去。突然,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邁著貓步走了過來,搭上了我的胳膊:“喲,小妹妹,是不是需要錢?”
我點點頭,沉默地看著她,那女子身上的香水味很濃,刺激得我的鼻子有些難過。
女子沖我微微一笑,向我遞過來一張名片:“地下錢莊有什么好,女人就要靠自己的本事賺錢。想賺大錢,來找姐姐我。”
看到她的瞬間我就知道她做的是什么生意,平日里從不敢恭維,可今日對金錢的渴求像是毒藥一樣占據了我的大腦,我的內心開始動搖。一想到母親有錢做手術,我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顫顫巍巍地朝那張刺鼻的名片的方向探去。
突然,斜刺里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下意識扭頭一看,宋薇薇滿面怒容地站在一旁。還不等我有所反應,她就把我拖到了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上,拐進一個沒人的角落,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岳蔓你是不是瘋了?!你還要不要臉?!”
“我沒瘋,”我垂著頭低低地說著,積郁在心中的情緒終于爆發,“我只是想救我媽的命!宋薇薇,我現在什么都沒有了,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宋薇薇沒有說話,只站在我對面嘆了口氣,沉默半響,才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望著我一字一頓地說道:“岳蔓,你給我回家老實待著。錢的事,我來想辦法!”
無計可施的我只好按照宋薇薇說的,亦步亦趨地走回了家。從地下錢莊到我家不過半小時的腳程,可我走了整整一個下午。
夕陽在客廳里拉出一道長長的橘紅色的投影,映襯著地上的影子更加孤寂。我默默地坐進角落里,蜷縮著身子,突然有些想黎軒。
從我辛苦存的錢統統不見的那天起,黎軒就收拾好了自己日常用的東西不聲不響地搬走了,連個招呼都沒有打。
我也非常默契地沒有再聯系他。我知道他是做賊心虛,如今東窗事發,自然沒有顏面見我。況且,從他偷用我應急資金的那一刻起,就應該知道后果。如今我和他,早已是無話可說。
雖然他騙了我,傷了我的心,見到他我還是有股沖上去打他、質問他的沖動,但在內心深處,他在我身邊,早就成了一種習慣。雖然我明白我和他已經不可能回到過去,然而如今他突然離開了我,我還是會覺得寂寞。
冷靜下來的時候我也曾想過他也許是有苦衷,也許他這么做有自己無法告人的原因。我也曾期待過回到家就能夠看到他,看到他站在客廳里等我,告訴我他的難處。雖然我們會有芥蒂,可終究不會如現在這般形同陌路。
然而他沒有,連個招呼都不打就一走了之,把我所有的疑惑,全部留給了我自己。
我嘆了口氣,呼出的氣息在冬日的房間里消散彌漫。我搖了搖頭使勁把他從我的腦海中趕出去,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母親的醫藥費上。如今,恐怕只能依靠宋薇薇了。
七
一夜未眠。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半夢半醒間,似乎看到有人推門走了進來,俯下身抱住我,懷中的暖意十分熟悉。
我打了個哆嗦醒了,抬頭看到房間里空無一人,只有窗簾在寒冷的陽光里微微搖晃。
我嘆了口氣打開手機,恰好父親一通電話打了進來,低沉的聲音里難掩興奮:“蔓蔓,手術費到賬了!”
我握著手機的手不停地發抖,心也因為興奮微微顫動。多日里心中淤積的大石終于微微落地,可一想到宋薇薇為了我東奔西跑的場景,眼淚還是忍不住在眼中打轉。
門鈴響了起來,打開門看到宋薇薇黑著臉站在門口,還不等我說話就自顧自沖進來一頭歪在沙發上,手提包扔在一邊:“黎軒這個孫子!”
黎軒?聽到他名字,我渾身一冷,涌到嘴邊的感激的話通通咽了回去。我深吸了一口氣,問道:“他又怎么了?”
宋薇薇疲憊地揉了揉額頭:“你母親的手術費,是他給你湊的。”
說著,宋薇薇打開了電視,地方臺滾動的字幕上藍底白字寫著:大學生蝸居一年創業成功。正中央那幅大大的配圖,是黎軒那張青澀的證件照。
這些日子縈繞在我心頭的疑惑一窩蜂地在我腦海中炸開,黎軒的種種反應不停地在我腦海中徘徊,和我的推測結合在一起,似乎合情合理,又好像有哪里不對。
我沖上去一把抓住宋薇薇的袖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薇薇嘆了口氣:“昨天我去找了黎軒,這才知道你的應急資金他沒有亂花,而是拿去投資了。”
宋薇薇告訴我,黎軒之所以這么做,其實是為了我。
早在大學時代,他知道我為了省錢得了厭食癥之后,就暗暗下定決心要做一名廚師,想要通過改變食物的口感,做出一種厭食癥患者也能吃下去的食物。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已經規劃好了畢業后的行程。
于是他開始不斷嘗試,可始終沒有進展。他做過無數次市場調查,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契機,只好在家蝸居一年。終于等到時機成熟,黎軒卻沒有一筆像樣的啟動資金,萬般無奈之下偷偷借用了我的存款,本想一個月回本就能還上,沒想到撞上了我母親的手術日期。
宋薇薇還說,這一年來他并非什么都沒做。每逢夜深人靜我熟睡之際,他就偷偷地從床上爬起來寫代碼。為了不讓我擔心,他一直瞞著我,把收入悄無聲息地打進了我的銀行卡,讓我誤以為這些錢是我的獎金。
有幾次因為寫代碼寫得太過入神他忘記了爐子上還煮著的東西,于是就釀成了廚房被燒的悲劇。
黎軒知道,憑我一個人根本無法支撐兩個人的生活起居。雖然他性格柔弱,可終究是個男孩子,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認為,他應該要負起責任。
我陷進沙發里,縮成了一團,負疚感像是潮水般鋪天蓋地地朝我涌來。
難怪畢業以來黎軒的身體越來越差;難怪天天宅在家中的他會看起來比我還要憔悴。
原來他背地里為了我做了這么多事,還硬生生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他為我犧牲了這么多,可我在面對“錢”的時候居然完全喪失了對他的信任。
他是男生,有自己的驕傲。可他為了我,寧愿把“名譽”這種東西拋之腦后。面對種種質疑絲毫沒有辯駁,默默把責任扛在肩上,把委屈咽在心里。
宋薇薇拍了拍我的肩膀:“岳蔓,你打算怎么辦?”
我抱緊膝蓋,無力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我們兩個人的感情早就在無數個日日夜夜的道歉和被道歉中發生了變化。那日我的質疑一定傷透了他的心,爭執之下我使出全身力氣推開了他,就意味著已經把他推出了我的世界。
一直以來,我對他就只有抱怨,如今他成功了,我有什么顏面站在他身邊,享受他的勞動成果?
更何況,他不聲不響地搬走,就說明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將我們的緣分畫上句號。
門外響起了鑰匙的聲音,宋薇薇看了我一眼,走過去開門把外面的人推了進來,自己默默走了出去。
黎軒低著頭站在門口,手足無措的模樣像是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蔓蔓,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母親的手術費。”
我望著地面,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黎軒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坐在我一旁:“你別生氣了,原諒我好不好?”
我張了張嘴,破口而出的道歉在喉嚨里轉了個彎,到了嘴邊變成了另外一句話:“為什么不跟我說一聲就搬走?”
“我給你發了短信呀,”黎軒無辜地眨了眨眼睛,“電磁爐炸了以后,咱們窗戶上的玻璃不是一直都沒修嗎,我就在市中心買了套房子,想著你以后上班方便。沒等到你回短信我就先搬過去了,昨晚忙到半夜一不小心睡著了,今天醒來就趕緊回來幫你搬家。”
說著黎軒翻開了手機,就見發件箱里那條短信的前方有一個紅色的大嘆號。
我深吸一口氣。真不愧是黎軒的辦事風格,大事上不糊涂,小事上就沒明白過。
這樣想著,我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里屋。
“蔓蔓,你去干嗎?”
“換衣服。”
“換衣服干嗎?”
“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