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己挑選的皇夫
下朝后,女帝司馬蓁悄悄地把御史大夫召到了御書房,問:“愛卿,聽說你分外懼內?”
御史大夫噎住了。
“呃,朕的意思是,你是出了名地寵愛妻子。”司馬蓁湊過腦袋,壓低聲音道,“朕就是想向你討教討教,平日里你都是怎么哄尊夫人開心的?”
御史大夫很擅長通過問題看本質,于是反問道:“陛下可是又惹沈太傅不開心了?”
司馬蓁迅速板起臉說:“誰說的!自從娶了朕,他每天都開心得不得了!”她咳了一下,又道,“朕就是好奇,隨便問問,你不說就算了。”
御史大夫露出一臉“然而微臣早已看穿了一切”的表情,暗笑了兩下,一本正經地道:“臣自然是有特殊的哄妻技巧。”
她眼眸一亮,問:“什么?”
“跪搓衣板兒。”
“胡說八道!”司馬蓁暴跳如雷,道,“朕乃堂堂一國之君,是真龍天子、九五至尊,怎么能為了哄夫跪搓衣板兒?!”
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她臉色一黑,道:“你先下去吧。”
御史大夫走后,女帝一個人在御書房來來回回地踱步了好幾圈,又是唉聲嘆氣,又是狠抓頭皮,最終還是心一橫,下定了決心。她叫來了自己的貼身宮女彩鳳,吩咐道:“悄悄地去給朕去弄一塊搓衣板來,要記得,悄——悄!”
彩鳳轉過身,捂嘴偷笑。
心里總惦念著那塊搓衣板兒,司馬蓁根本靜不下心來批奏折,索性擺駕回寢殿。一路上她都在納悶:她這回明明沒犯什么事兒,沈均彥怎么又不高興了呢?
事發的時間是昨天下午,沈均彥過來御書房陪她一起用晚膳,前一刻他還在體貼地給她披衣服,叮囑她最近天氣轉涼,夜間要注意保暖,她也就順勢調笑了幾句“你們江南來的男子是不是都這么賢惠”。也不知道是觸到了他的哪根神經,他忽然就翻了臉,拂袖而去。更可怕的是,當晚她居然還被關在了房門外!這養心殿明明是她的寢殿好嗎!
想到這里,司馬蓁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個皇夫哪里都好,臉蛋好、身材好、氣質好,就是忒情緒化了點兒,動不動就翻臉無情。幸虧她這兩年一直修身養性,已經漸漸地收斂了暴脾氣。這要是擱以前她還只是刁蠻公主的時候,絕對分分鐘把人揍得連親娘都不認識!
但老睡御書房也不是辦法,司馬蓁握了握拳,從彩鳳的手里接過了搓衣板兒,深吸一口氣:自己挑選的皇夫,跪著也要哄回來!
彩鳳:“加油,皇上,奴婢看好你喲!”
司馬蓁腿一軟,差點兒被門檻絆倒而摔進去。
(二)哄夫三十六計
屋內燈火通明,熏香裊裊。牡丹競放的屏風后,一襲白衣的沈均彥正獨自下棋。他那如墨黑發整整齊齊地披在身后,與白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再加上那如玉雕般的側臉,他身上便有了一種渾然天成的禁欲氣息。司馬蓁瞧了,有些心猿意馬,可是沈均彥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她。
“文修。”她喚了一聲,那是他的表字。
沈均彥依舊沒搭理她,仿佛正沉浸在棋局中。
司馬蓁沒法子,只好將搓衣板重重地往地上一扔,發出“砰——”的一聲。他的視線終于掃了過來,淡淡的,涼涼的。
就趁現在!
司馬蓁一咬牙,撩開衣擺便猛地跪了下去。
沈均彥手中的棋子“啪”地掉落。他迅速站起,沉聲道:“你這是做什么?趕緊起來!”
司馬蓁膝蓋疼得差點兒吐出一口老血,但面上絕對不能表露。她仰著頭道:“我惹你生氣,自罰跪搓衣板。你什么時候原諒我,肯對我笑一笑了,我就什么時候起來。”
沈均彥被氣笑了,說:“那好,你說,我為什么生氣?”
因為你冷酷,你無情,你無理取鬧?
但司馬蓁的理智告訴她,這樣的回答只會讓她更慘。她不禁回憶起從前看的那些野話本,小兩口鬧別扭的原因無非兩個:一是亂喝飛醋,二是忘記了重要節日。
司馬蓁眨眨眼道:“難道……昨天是你的生辰?”
沈均彥臉色驟冷,一言不發,從她身邊走過,頭也不回地進了內殿。
雪上加霜!司馬蓁欲哭無淚:所以,這搓衣板,她還要不要繼續跪?
膝蓋,真的好疼……這是誰出的餿主意?她怎么就真聽了?早知道讓彩鳳多給她綁幾層護膝……
這時,沈均彥冷冷的聲音從內殿傳來:“還不起來?皇上這是嫌棄在下活得太久,礙了您的眼,用這種方式來折我的壽?”
司馬蓁聽了膝蓋一軟,險些又要跪倒,說:“你怎么會這么想!”
沒有回應。
她站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摸進了內殿。她見沈均彥正以背對外的姿勢側躺在床上,索性也躺上去,從身后摟住了他的腰。
既然跪搓衣板這招兒沒用,她只好重拾從前屢試不爽的撒嬌技能:“文修,你別和我鬧了好不好?
“自從皇兄走后,這世上就再也沒有無條件寵我的人了。我唯一的朋友徐小郎遠赴邊關,朝堂上的大臣又總欺我是女流之輩,對我陽奉陰違。你是我的夫君,是要和我攜手一生的人,若是連你都不理我,那我可真是孤家寡人了。”
摸到沈均彥的心跳有些加速,司馬蓁再接再厲,又使出一個必殺技——回憶殺:“你知道的,我生性愚笨,總猜不透別人的用意。就像當年,皇兄讓你來教導我,其實是把我當儲君在培養,可我不領情,還以為你逼我背那些策論是在故意為難我,直到……皇兄因病去世,我才終于明白你們的良苦用心。所以文修,你有什么心事,就直接告訴我好不好,別讓我猜……呀!”
沈均彥猛地翻過身,近距離地凝視了她一會兒,眼里有著驚人的灼熱:“再叫一遍我的字。”
她笑了一下:“好的,文修。”
他眼眸一暗,俯身吻了下來。
(三)擴充后宮,開枝散葉
朝堂之上,女帝雙手置于膝上,一本正經地端坐著,時不時望向御史大人。眾朝臣看在眼里,面面相覷,紛紛吊起了一顆心,生怕自己又被御史彈劾了。
然而事實卻是,司馬蓁不動聲色地揉著自己的小膝蓋,時不時向御史大夫投去憐愛的目光:朕跪這么一次搓衣板就疼成這樣,聽說愛卿在家還天天跪?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
司馬蓁回過神來,有點兒蒙:剛才禮部尚書說了什么?怎么就這么多人附議了呢?她下意識地去求助沈均彥:“沈太傅,你怎么看?”
大殿里的空氣忽然安靜。
司馬蓁自己也愣了一下,因為沈均彥的位置上是空的。陳公公在邊上小心地提醒道:“皇上,您忘了?今日沈太傅生病告假。”
司馬蓁吃了一驚,暗想:生病?開什么玩笑?昨晚他還……咳,那樣的他像是生病的樣子嗎?!想起這個,司馬蓁就老臉一紅:早知道“床頭打架床尾和”這么有用,她還跪什么搓衣板兒啊!
大殿的氣氛詭異得實在是不尋常,司馬蓁掃視了一圈,總算找到了一個并沒有站出來附議的臣子,忙問:“林愛卿,你怎么看?”
“回皇上,臣以為皇上還年輕,與沈太傅成親也不過兩載,擴充后宮、開枝散葉還為時尚早。”
司馬蓁目瞪口呆——擴充后宮?開枝散葉?這事兒她想都不敢想!
“林大人的心態也未免太好了。”丞相哼了一聲,道,“成親兩年,也并未分居,皇上卻至今一無所出,如今若是還算‘為時尚早’,只怕到時候‘為時已晚’哪!先皇的教訓,難道還不足以成為前車之鑒嗎?”
司馬蓁聽不下去,猛地站了起來,神色冷峻地道:“行了,這事兒朕自己心里有數,用不著眾卿家操心!退朝!”說完,她拂袖而去。
她終于明白沈均彥這兩天到底在氣什么了。他應該是在無意中看到了建議她納公子擴充后宮的折子。而那道折子原本……她只瞟了一眼,覺得太荒唐,就扔在了一邊。
難怪今天沈均彥要“因病告假”。如果他在場,這么多大臣當著他的面逼她給他戴綠帽……這畫面簡直太美,根本不敢看好嗎?!
先皇的教訓?呵!也是,她的皇兄就是因為過早地病逝,沒有留下子嗣,才會便宜了她這個公主登基為帝。可她不是皇兄,她愛的人還好好活著,她會和他生一堆皇子和公主,氣死那堆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
她越想越覺得自家的皇夫受了天大的委屈,于是加快了步伐回養心殿,打算好好地安撫安撫沈太傅那脆弱的小心靈。
誰知,沈均彥竟然不在。
寢殿沒人,御書房沒人,御花園里也沒人。司馬蓁有些慌了,趕緊找來彩鳳問:“太傅人呢?”
彩鳳道:“前些日子聽小桂子說,好像太傅有親人進京來尋。難道太傅出宮去了?”
司馬蓁一聽,如臨大敵:壞了!皇夫這是在她這里受了委屈,所以找夫家人訴苦去了?
(四)自古深情留不住
司馬蓁連午膳都沒來得及用,就匆匆忙忙地出宮尋夫了。
只是她沒想到,在一品居酒樓里,她沒尋著沈均彥,倒是偶遇了她從小的玩伴——徐小郎徐安遠。她都差點兒忘了,徐小郎其實半個月前就已經回京了。
徐安遠趴倒在桌上,喝得爛醉如泥。司馬蓁皺了皺眉,叫來店小二,問:“他都喝成這樣了,怎么不把他送回去?”
“哦,您說徐小將軍啊,最近這半個月他天天來,我們都習慣了。反正他的酒品挺好,喝醉了也不會鬧事兒,等他醒了自然會回家的。”
司馬蓁一愣:“最近半個月他天天來?”
“是啊,他去邊關駐守了兩年,好不容易回京述職一次,咱們的皇上卻不肯見他。他傷了心,只好來這里買醉。”
司馬蓁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虛。按理說,邊關將領回京述職,她確實應該出面親自慰問一番,奈何……身邊有個行走的大醋壇子,她不避嫌就是給自己找麻煩哪。本來她和徐小郎也沒什么,不就是一起練武、一起喝酒的哥們兒關系嘛,誰年輕的時候還沒個青梅竹馬呢?
“要我說,徐小將軍也挺可憐的,全天下誰不知道他喜歡康寧公主——也就是當今的圣上——喜歡得死去活來?誰知橫空殺出來一個沈太傅,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就把皇上套走了。真真是自古深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哪!”
司馬蓁覺得不可思議,問:“他喜歡朕……呃,皇上?”
店小二比她還要驚訝,反問:“聽姑娘口音,您是京城人士,這事兒您不知道?”
司馬蓁極其尷尬:自從她登基及大婚以后,生活變得極其規律,幾乎每天都是大殿、御書房、寢殿三點一線。百姓眼里的她到底是怎么樣的,她還真不知道。
“這事兒當初還鬧得挺大的。女帝登基大婚,這新郎居然不是徐小郎,而是沈太傅,怎么看都有點兒奇怪吧,畢竟沈太傅比女帝年長了足足九歲,徐小郎跟皇上才是同齡人。而且這婚事昭告天下時極其倉促,當時徐小郎正在幾百里之外剿匪。大家都說,這剿匪根本就是太傅的陰謀,他的目的就是為了支走徐小郎,乘虛而入!”
司馬蓁聽呆了。
“而徐小郎知情后,那是馬不停蹄地往回趕,一連跑死了好幾匹馬,卻還是晚了一步。聽說當時他差點兒就要一竿長槍殺進皇宮,還是徐老將軍及時出現,把他訓斥了回去。為此,他還差點兒被徐老將軍打斷了腿。”
司馬蓁從心底泛上一股涼意:這件事兒她從來都沒聽說過。她還記得,她婚后不久,徐小郎就提出要去駐守邊關,她注意到他的腿有些跛,還問了一句。當時徐安遠的回答是,他騎馬不小心摔斷了腿。
難道,徐小郎真的對她有意思?
那幾個月,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光。皇兄過世,她突然就站在了風口浪尖上,撲面而來的壓力幾乎讓她崩潰,她終日忙得昏天黑地,根本無暇顧及徐小郎。現在聽別人這么一說,她心里難受極了。看著徐安遠的身影,她艱澀地道:“總這么喝得爛醉也不太好,要不我送他回去吧。哦,對了,我是他的遠房表妹。”
“也成。”
結了賬,司馬蓁走過去拍了拍徐安遠的背,試圖喚醒他。奈何他醉得太死,眼皮都睜不開。她沒帶隨從,沒辦法,只好把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把他撐起來……
大廳里忽然寂靜。
她吃力地抬起頭,就愣在了當場。
一襲青衫的沈均彥不知何時站在了三樓的樓梯口處,冷冷地望著她。
司馬蓁身體一抖:她現在扔掉這醉鬼去跳黃河,還來得及嗎?
(五)情話三連擊
太傅又生氣了,后果很嚴重。
當天晚上,司馬蓁又被關在了房門外,碰了一鼻子灰。她有些喪氣,也不想一個人蕭瑟地回御書房,索性唱起了苦肉計,在寢殿外的臺階上坐下了——哼,她就不信,他會真的狠心讓她在這里坐一夜!
她抱膝望著頭頂的上弦月,思緒不由得飄忽起來。
她從來不知,她和沈均彥的這段婚姻,在外人眼里原來是這樣的“套路”。可真要說有什么“套路”的話,那也應該是她“套路”了他才對。
那一年,她十五歲,在御花園里第一次見到沈均彥,驚為天人。她纏著皇兄打聽了好久,才打聽出沈均彥的名字和身份。原來他是江南巡撫家的公子,剛剛在科舉上拔得頭籌,本該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卻有著同齡人少有的寵辱不驚。他或許不是最年輕的進士,但一定是長得最好看的狀元郎。
她悄悄地對來找她一起逃學的徐安遠說:“小郎,我好像喜歡上一個人了,好想給他生孩子。”
徐安遠鬧了一個大紅臉,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一個女孩子,怎、怎么能隨隨便便說這種話,懂不懂什么叫作矜持?!”
她眨眨眼說:“你帶我去教練場打架的時候怎么不叫我矜持?你教我爬樹、掏鳥窩的時候怎么不叫我矜持?還有打彈珠、爬狗洞……哎呀,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徐小郎!”
徐安遠一噎。
她喜滋滋地自我陶醉著,自顧自地道:“不管了,若是他還沒娶親也還沒定親,以后他就是我的駙馬了,誰也別想和我搶。”
現在想來,當時的想法也頗有些荒唐。司馬蓁失笑:那時候的沈均彥,只怕連她康寧公主是誰都不知道,她就已經單方面地宣布他會是她的駙馬了。
“你很開心?”涼涼的聲音從身后響起。司馬蓁回頭,只見一襲白衣的沈均彥拿著一件她的長衫站在身后,星目劍眉,神情冷冽。
她心里甜滋滋地想:一晃眼都四年了,她的夫君怎么還是這么好看呢,真是百看不厭!
“終于見到了你的徐小郎,你挺高興?”
一開始司馬蓁沒反應過來,還傻乎乎地應了:“是啊,兩年沒見,我還挺想他的。”忽然意識到什么,她慌忙改口道,“不不不,我才不想他!我想你!我只想你!還有,他才不是我的,你才是我的!你是我最親愛的夫君!”
沈均彥神色稍緩。
司馬蓁大喜,干脆跳起來乘勝追擊,放出個“情話三連擊”:“文修,那些朝臣好討厭,竟然提出要往朕的后宮里再添幾位公子,朕才不要答應呢,朕只喜歡你。朕一輩子都只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沈均彥沒有說話,只是凝望著她。
她心下有些慌,舉起拳頭錘他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問:“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嘛!”
他捉住她的手,忽然聲音沙啞地問了一句:“我是誰?”
“文修啊。沈文修。”
他怔了一下,把她的手覆上自己的心口,閉上眼,緩緩地吐出一個字:“好。”當然好。
“對了,不是說你家里來人了嗎?他們現在在哪兒?要不要朕也去見見?他們千里迢迢……”
“不用。”沈均彥迅速打斷了她的話,“他們已經回去了。”
(六)朕可能嫁了一個假的皇夫
辰時。朝堂。
年逾六十的丞相從朝臣的隊列中站出來,道:“臣,有本要奏。”
“微臣懇請讓沈太傅站到前頭來。”
司馬蓁皺眉道:“有話快說。”她快速地往沈均彥的方向掃了一眼,心里一個“咯噔”——沈均彥的臉色,慘白如雪。
丞相犀利的目光直指沈均彥,朗聲道:“眼前的這位太傅大人沈均彥——他是假的!”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滿朝嘩然。
司馬蓁倏然起立,道:“王丞相,你胡說什么?!”
“臣有沒有胡說,皇上待會兒就知道了。請徐小將軍帶人證上來!”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朝著大殿門口望去,只見徐小郎步伐沉穩地邁進了門檻,而他的身后,是兩個戰戰兢兢的婦人。司馬蓁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即便兩年前第一次坐上龍椅時,她也沒有這般恐慌過。
徐小郎義正詞嚴地說了許多話。司馬蓁只覺得腦袋里一片轟鳴,但神奇的是,她竟然聽明白了。
這兩個婦人是江南巡撫家的家仆,她們被請來指證朝堂上的這位沈太傅并非她們從小看著長大的大公子沈均彥。真正的沈均彥,早已在進京趕考的路上病逝。除了人證,還有一些兩人書信字跡、飲食和生活習慣的對比,甚至還有大公子從前的肖像畫……種種跡象表明,這位“沈太傅”和巡撫家的大公子出入甚大。
而這位“沈太傅”,原名沈蒼,本是南山縣里的私塾先生,因緣巧合,在沈均彥死后,取了他的科舉浮票李代桃僵。這個過程中到底發生了什么,除了沈蒼本人,沒人知曉。甚至可以懷疑,這位私塾先生是起了貪念,所以對真正的沈均彥下了殺手。
司馬蓁只覺得荒謬,這情節離奇得就像是杜撰而成。但臺階之下,枕邊人異樣的神色告訴她:這一切,或許都是真的。她依舊不愿意相信,道:“那江南巡撫呢?徐安遠,朕問你,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這整整四年里,那么大一家子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揭穿這件事嗎?!”
徐安遠冷冷一笑,道:“皇上,沈均彥被人頂替后,高中狀元、成為皇夫,這對沈家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兒。”
沒錯,這就是政治。利益,永遠大于親情。
司馬蓁聽了,渾身不舒服,就想聽聽沈均彥的解釋:“太傅,你有什么話說?”她甚至在心里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無論這是不是真的,只要沈均彥不承認,她一定為他撐腰到底!
沒想到沈均彥緩緩地跪了下來,一點兒也沒辯解。他說:“欺君之罪,罪無可赦。草民,無話可說。”
司馬蓁的心猛地沉了下來。草民,他已改口自稱“草民”。明明昨夜,他們才彼此相許,一輩子都要在一起。
她凝視他良久,忽然兀自笑了一下,道:“行吧,那就先打入天牢,聽候發落吧。”她目光迅速地在眾臣之間掃視了一圈,然后氣勢逼人地下令,“顧尚書,趙寺卿,這個案子,就交給你們兩個全權負責。退朝!”
(七)比酷吏還要冷血的嚴師
病來如山倒。
女帝高燒不退,急壞了整個皇宮的宮女、宦官和太醫。司馬蓁卻放任自己,陷在永無休止的回憶里。
那可真是個噩夢,她心心念念的沈均彥,曾經是個比酷吏還要冷血的嚴師。他逼她背策論,一上午背不出十篇就不許吃飯;他逼她寫政評,一下午寫不出觀點、立意截然不同的三篇文章就不許喝水。甚至,就連她的坐姿、站姿,他都要管。
那實在太痛苦了。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本該翱翔在天際的雄鷹,忽然被眼前這個冷血的獵人斬斷了翅膀,還被屈辱地關進了鳥籠子里。
那時候,她真是恨死了他。就算他長得再好看又怎么樣?!她心想,將來誰要是嫁給他,那女人肯定倒了八輩子的霉!
但她怨恨、憤怒,卻從未屈服。她咬牙背策論,熬夜讀史書,頭懸梁、錐刺股,拼的就是那一口氣。短短兩個月,她的功課居然真的突飛猛進——她甚至沒來得及得意,皇兄就忽然病情高危,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永遠地閉上了眼。
然后,她成了新帝。
登基的那一天,她的雙腿抑制不住地發顫。還是沈均彥站在她的身后,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說:“別怕,我會看著你。”那一刻,她忽然濕潤了眼眶——這個人,被她那般粗暴地怨恨了這么久,卻還愿意在她最艱難的時候施以援手。他是皇兄最看重的臣子,是陪她走過那艱難歲月的人,她應該相信皇兄,也應該……相信他。
相信他!
司馬蓁猛地睜開了眼睛!
(八)他是朕的沈文修
后宮,自古以來就是平衡朝堂力量的有力工具之一。
先帝年僅逾弱冠,就溘然長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司馬蓁繼位后迅速下嫁給當朝太傅,又殺了各方勢力一個措手不及。雖然女帝沒按常理出牌,但這神來一筆竟也在某種程度上讓朝堂達成了一種平衡——畢竟沈家的勢力在江南。
但隨著時光的流逝,女帝又遲遲沒有生育的跡象,京城的這些勢力到底按捺不住,開始想往后宮里塞人了。至于這個和女帝感情甚篤的皇夫,委實有些礙手礙腳,能廢了最好。所以,徐小郎就和丞相聯起手,開始查沈均彥的老底,想著最好能捏住這位太傅的什么把柄,結果……真是驚喜連連哪!
可對司馬蓁來說,這是十足十的驚嚇。她望著跪在她面前的徐小郎,心里發苦,道:“那日在一品居,其實你并沒有醉,對嗎?”他若當真爛醉如泥,就不會在沈均彥出現的時候,突然僵硬了那么一下。
“你讓那兩個婦人把沈均彥騙出宮去,就是想當面揭他的老底。可你沒想到我會突然出現。你摸不準我的目的和態度,就只好裝醉。”
甚至連輿論,他們都鋪設得很到位。店小二的話里無非透著兩個意思:第一,她與太傅并不相配;第二,徐小郎對她才是情深義重。這些日子,她暗地里一直派人悄悄地調查著,根據調查結果,那個店小二本是相府管家的遠房親戚。他收了相府的銀兩,逢人就說那番話,就是為了塑造一個情深似海的徐小將軍,幫徐安遠博取民眾的同情心。
他們大概以為,涉及沈均彥,她會關心則亂。可誰承想,她能很快地理清楚線索,并迅速找人調查。
徐安遠沒有否認。
司馬蓁已然心死:“徐小郎,你怎么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這般心機,這般城府,他哪里還是當初那個陪她一起高歌、一起闖禍的少年郎?
“阿蓁,變的人是你!”徐安遠猛地抬頭,滿眼憤恨地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我從小就想娶你!可沈均彥一出現,你就說要給他生孩子!你把我當什么,你把我對你的心意,全部踩在了腳底下!”
司馬蓁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這個面目猙獰的男子,仿佛自己從來都沒有認識過這個人。
“阿蓁,你醒醒吧!沈蒼就是個騙子!徹頭徹尾的大騙子!真正對你好的人,只有我!只有我徐安遠!”
徐小郎越說越激動,司馬蓁反而冷靜了下來。她冷眼看著他,忽然問了一句:“把我帶成一個什么都不懂的野丫頭,當真是為我好嗎?”
徐安遠渾身一震!
司馬蓁站起來,神情冷漠地道:“若我只是個尋常的富家小姐,刁蠻任性點兒也沒什么不好,可我不是。朕一出生就已在帝王家,若是成天只知胡鬧、玩耍,朕今日只怕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郎,其實我還是要謝謝你,小時候和你確實玩兒得挺開心的。但朕對你,也是真的很失望。
“至于那個人,朕只想告訴你:無論他是沈均彥,還是沈蒼,他都是朕的皇夫。他是朕的——沈文修。
“欺負他的人,朕,一個都不會放過!”
(九)結局
調查開展了整整一個月,朝堂上漸漸地生出了兩派意見:一派認為沈太傅早已認罪,欺君之罪坐實,理當論斬,事不宜遲,皇上也應該盡快挑選新皇夫;而另一派認為,即便沈太傅真是冒名頂替的,但沈太傅的政績擺在那里,功過相抵,也應該從輕處罰,更何況這案件還存在許多的疑點……正在兩派大臣吵得面紅耳赤之時,女帝司馬蓁忽然昏倒,御醫緊急出診。
被掐了人中而醒過來的司馬蓁可憐兮兮地看著太醫,道:“太醫啊,朕近日總是有氣無力,渾身虛弱,是不是也要像先帝一樣英年早逝了呢?”
太醫的手一抖,顫巍巍地道:“皇上,您不用擔心,您這是喜脈啊!”
滿朝震驚!
司馬蓁立馬就從龍椅上跳了起來,當著所有人的面表示:“想必眾位卿家剛才也聽到了,朕懷孕了。為了皇嗣的健康成長,目前的這個皇夫還不能處置。無論是廢除皇夫,還是要朕再納公子之事,以后一律不許再提!”
文武百官目瞪口呆:女帝這是要公然包庇?
就在這時,司馬蓁安排的兩位大臣站了出來,開始你一唱、我一和地澄清真相。
所謂沈家大公子的那幅畫像,原來是沈家二公子的;書信上字跡不同,原來是因為沈均彥本就擅長十種以上不同的書法字體;他的生活、飲食習慣大變,是因為沈太傅遷就了司馬蓁的習慣……而那兩個婦人,曾因為手腳不干凈被巡撫夫人驅逐而對沈家懷有怨恨,故受人指使,指鹿為馬。
沈均彥,根本不是什么沈蒼李代桃僵,而是貨真價實的沈家大公子。
真相大白,一些立場不堅定的“廢皇夫派”紛紛倒戈。有人表示:“就是嘛,我朝的科舉制度這么嚴格,考生的身份哪有這么容易隨隨便便就被人頂替了?”還有人表示:“沈太傅這么儀表堂堂,氣質這么出眾,一看就是世家出身,怎么可能會是山野村夫?我當時就沒信過!現在,果不其然啊!”
當然也有人提出疑問:“那沈太傅既然不是假的,他為什么這么輕易就認罪了?”但這種觀點很快又被輿論壓了下去:“你是不是傻?太傅這是在考驗女皇陛下的能力和真心!女帝是太傅一手帶出來的,以前不總有人質疑女帝的能力,懷疑女帝被太傅操控了嗎?現在女帝充分地展示出了自己的魄力,以后誰還敢說閑話?!”
倒是有一部分類似陰謀論的觀點廣受老百姓追捧:其實啊,這一切都是沈太傅的手段,他只不過是屈尊去天牢里蹲了一個月,就搞垮了自己最大的競爭對手,簡直是四兩撥千斤!順帶還解決了他的后顧之憂——以后誰還敢給皇上塞男人?除非不要命了!
……
宮外的輿論沸沸揚揚,御書房里的女帝卻是格外憂愁。司馬蓁拉著彩鳳的小手,苦惱地問:“這出‘英雄救美’,難道朕表現得還不夠好,不夠勇猛霸氣,不夠威風凜凜嗎?皇夫他到底為什么還是不開心?!”
彩鳳捂嘴偷笑道:“約莫是皇上騙了太傅,說您懷孕了?”
司馬蓁不同意地撇撇嘴,道:“這怎么是‘騙’呢!這明明是預知!預知!只要他肯努力,喜脈早晚會有的嘛。到時候別說一個,就是一窩,朕也愿意給他生啊!”
“砰!”門從外面讓人踹開,一襲白衣的沈太傅鐵青著臉,緩緩地朝她走來。
司馬蓁一個哆嗦,道:“你、你要做什么?”
沈均彥盯著她,語氣有些生硬,道:“我將計就計,算計了你的徐小郎,你不生氣?”
外面的傳言很多,基本也已經接近真相了。他從來不是無欲無求之人,他想讓司馬蓁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君王,也想把徐安遠這根刺從她的心頭徹底拔除,他更想要一勞永逸,獨占司馬蓁一人。
這些“真相”的背后,全是他的算計。若沒有他的推波助瀾,徐安遠根本找不到那些所謂的“證據”。
而她最討厭的,分明就是這些謀算,不然她也不會對徐安遠那般失望。如今他一石三鳥達成了目的,可會因此失了她的心?
司馬蓁輕輕地笑了笑,道:“文修,朕不傻。
“為了權勢算計我,與為了我算計天下,這兩者,我分得清。”
他一怔,心中忽然一片澄明。
“還有,我說過啊,”她眨眨眼,道,“徐安遠不是我的,你才是我的,你是我的親親夫君。”
沈均彥湊近她,狹長的眼睛凝視了她一會兒,忽然笑了。
她心尖兒一顫,忽然整個身體凌空。她被他打橫抱在懷里,嚇得趕緊摟住了他的脖子。
“生一窩。”他邊走邊笑得從容,道,“剛剛你自己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