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聯濤
“美國優先”意味著美國將選擇最適合美國國情和需求的政策。那些認為西方永遠最好的亞洲追隨者至少應當看到,全球性規則應當適應亞洲的具體國情
作者為香港大學亞洲全球研究院高級研究員、香港證監會前主席
亞洲人該當金融業領頭羊還是追隨者?
近期,香港恒生指數一度漲破30000點大關,逼近2007年10月30日創下的31958點最高紀錄,那曾是全球金融危機前的最后狂歡。
11月初,美國財政部發表了關于美國金融體系的第三份報告,旨在放松過去十年后危機時代對銀行業、資本市場、資產管理及保險等行業實行的嚴格金融改革措施。
《多德·弗蘭克法案》和巴塞爾協議III改革實施以來,美國和歐洲各國經歷了緩慢增長的十年。現在美歐開始積極放松這些復雜嚴格的規定。作為特朗普政府兌現參選承諾的一部分,今年早些時候美國財政部就提議如何提高金融監管效率、效力和恰當性公布了一些核心原則。從監管規定來看,這意味著實行“最適用”美國利益優先原則的規定,而非那些“最佳做法”。
而不無諷刺的是,在大西洋彼岸,德國央行執委安德烈斯·東布雷最近指出,“巴塞爾協議III改革……讓規定變得更詳細更復雜。巴塞爾規定是針對開展國際業務的大型銀行制定的,而沒有考慮到小銀行。”
亞洲銀行多數以本地業務為主,如果說它們面臨的問題好比普通瘧疾,我們是否在強迫它們喝下針對全球性銀行的“抗癌藥”?
在香港大學亞洲全球研究院召開的亞洲全球對話上,大家普遍的擔憂是,目前的思維方式和體制比起按互聯網速度運行的市場滯后至少一兩個周期。對于一直以來將西方奉為圭臬的亞洲知識分子和政策制定者來說尤為如此。正如時任中國副總理王岐山在2008年全球危機爆發之際指出的那樣:“老師犯錯了,學生怎么辦?”
在金融科技領域,習慣效仿西方的亞洲面臨更為迫切的問題。金融科技涉及金融數字化,廣義來看覆蓋整個新數字經濟。亞洲監管部門遵守復雜的巴塞爾協議III規則,這些規則看上去很理想,但是過于復雜,只有那些拿高薪的律師和合規專家才看得懂。金融科技平臺的興起在吞食亞洲金融市場的午餐;這些平臺公司在迅速進入支付、物流、流通甚至資產管理領域。比特幣——單價已突破1萬美元——甚至可能顛覆主權央行貨幣。
那些想讓現有金融機構待在監管沙盒里的人應當捫心自問:亞洲難道還是幼兒園的小朋友嗎?還是面對真實世界的成年人?這些人忽略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即當前的監管思維仍然從職能或產品的孤立角度出發,而技術平臺已經開始打破監管邊界,導致平臺的實際業務要么表外化要么遷移到海外。金融監管部門只針對金融層面,而技術平臺公司在開展橫跨制造、生產、流通、支付甚至價值管理等多領域的一體化業務,這種情況下,只監管業務的一部分真的有意義嗎?
換言之,作為亞洲金融主要構成部分的銀行被要求留在監管沙盒內,而它們的午餐(利差)被越來越低的利率所擠壓,嚴格監管增加了其成本,市場份額被技術搶奪。任何家長都知道,如果你始終把孩子當小寶寶,他們永遠不會長大。
在德國因貿易順差受到指責時,德國總理默克爾曾說歐洲人應該用自己的腦子思考。同樣,我們應該自問,亞洲人是否也應該開始獨立思考?
復雜的地緣政治、民粹主義情緒、氣候變化和顛覆性技術等因素導致未來充滿不確定性,沒有人知道答案,哪怕是西方最優秀的人。“美國優先”意味著美國將選擇最適合美國國情和需求的政策。那些認為西方永遠最好的亞洲追隨者至少應當看到,全球性規則應當適應亞洲的具體國情。實行謹慎銀行和穩健公司治理等原則誠然非常必要,但是如果金融不能服務于實體經濟,經濟得不到增長,金融早晚也會受影響。
(亞洲在亦步亦趨效仿的)美國和歐洲所開展的后危機時代改革的最根本錯誤在于,認為可以用更多的債務來解決債務積壓問題。美國財政部關于資本市場的報告指出,上市公司數量和IPO數量及規模(包括公開發行證券)都有所下降。全球只有約5萬家上市公司,而上億家中小企業為獲得資本而奔波。簡言之,公開股票市場只為少數企業服務,而不管大多數企業。
如果美國人開始思考這是否有利于美國,亞洲也需要思考一些根本性的問題:這種實體經濟和金融結構的模型是否最適合自身國情。亞洲,乃至非洲以及拉丁美洲,是否應該繼續這種監管沙盒的思考方式?
我們應該成長起來,學會獨立思考。
(翻譯:許楊晶晶,審譯:熊靜、康娟,編輯:袁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