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維+王麗娜++朱弢
在這個冬季,對寒冷感知最深的莫過于快遞員
已經過去一個月,北京白領白羽還沒收到雙十一的最后一件快遞。物流信息停留在“北京中轉部發往北京三里屯公司”。她給客服打了幾個電話,顯示繁忙。后來她通過微博知道,自2017年11月20日起,北京市開展為期40天的安全隱患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專項行動,受行動影響,北京多個快遞公司網點關停,快遞時效延遲。
北京快遞業的冬天早已開始。此前陸續進行的關停、轉移區域性批發市場、拆墻打洞、治理群租、私搭亂建等疏解非首都功能的一系列政策,或多或少對這座城市快遞業產生著影響。
快遞員每天早晨五六點起床,到晚上九十點鐘才能結束工作。
嚴冬突至
11月28日,最低氣溫零下5攝氏度,北風5級、陣風7級。北京市海淀區一所高校內,快遞員潘亞北正站在風口里派件。風口處是學校辟出的快遞區,稀稀拉拉停著幾輛快遞車。潘亞北面前只有七八十件快遞,這和往日相比顯得冷清。半個月以前的雙十一,他一天派七八百件,是現在的十倍。
銳減從21號左右陸續開始,每天減少一二百件,一周過去,派件數量不及雙十一當日的零頭,潘亞北的收入相應減半。此前,他是傳說中月入過萬的快遞員,平均月工資1.5萬元左右。從業十年,幾乎壟斷了這所高校的攬件渠道。
每天早晨五六點起床,走出佟家墳的公寓,乘坐公交到車道溝橋附近的公司分揀站,再帶上快遞騎上三輪車往學校趕,最后在快遞區守上一天,等著學生取件、寄件。晚上九十點鐘,把攬件運回分揀站。日復一日,這是潘亞北的正常日程,直到那場火災后。
11月18日北京大興區新建村發生火災。此后,北京市自11月20日至12月底,21個部門集中40天,聯合開展安全隱患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專項行動。清理整治重點場所和行業領域包括:彩鋼板建筑,工業大院、“三合一”“多合一”場所,以及廠房庫房、倉儲物流、集貿批發市場、出租房屋、出租大院等生產、加工、儲存、住人場所。
排查行動開始次日,潘亞北所在公司的分揀站倉庫封庫。快遞員們在馬路邊分揀,恰逢“雙十一”季,快遞太多,還擠占道路,引來城管干預。老板在廠洼附近緊急找了一個院子充當倉庫,分揀時緊閉大門以防再被查封。潘亞北的前老板老賈是另一家快遞公司加盟商,他告訴《財經》記者,11月25日總公司下發緊急通知,北京內發貨單件限重,不收加急件,外地慎發北京件。26日再發通知,要求個別片區停發。老賈稱,這是因總公司在順義區的一級分撥中心的運行受到影響,而順義區是多家快遞企業的一級分撥中心的聚集地。
對于快遞行業來說,總公司一級分撥中心相當于調度中心,快遞件通過大流水線掃碼記錄信息,分揀后運送到各分公司。老賈的分公司快遞派件數由每日3000件下降到1500件。另外,總公司要求對折扣客戶每件加價3元,遭到很多客戶反對,老賈的電話因此鈴響不斷。
11月22日、23日,中通、申通、圓通、百世快遞等多家快遞公司先后在官網發布公告稱,在整治行動期間,到達北京的快件中轉與派送時效將會受到一定影響。
在快遞加盟商們焦頭爛額時,對寒冷感知最深的莫過于快遞員。
潘亞北五年來一直住在佟家墳的一所公寓。公寓是個小二樓,共隔出30多個單間。潘亞北的房間20多平方米,前幾年房租是每月1200元,這兩年漲到1500元。在公司倉庫被封當晚,潘亞北接到房東電話,讓他搬走,由于早出晚歸,他拖了五天才搬家。
同事在自己的派送小區內幫潘亞北發現了新住處——一間5平方米的賓館儲物間,月租900元。開始他嫌小且貴,在聽到了同事的遭遇后,他搬進小儲物間。同事兩口子前兩天凌晨被迫搬離群租房,用三輪車拉著行李,找到一間小旅館暫時住下,白天派件,夜晚找房。
潘亞北現在的房子只容一床一桌,冰箱洗衣機暫時扔在公司院子里,洗衣服就去附近的高校洗衣房,五塊錢一桶,晾在學校里,干了再收回去。
快遞業短板
快遞員和快遞企業負責人都表示,正在等待40天的整治過去。可他們也不知道以后會不會回歸正軌。
“大多數分公司老板都處在疲憊的狀態。”老賈說,“一旦快件積壓到一定程度,就放棄了,把能處理的資產處理,給總公司打電話說派個人來處理積壓件吧,可一下找不著那么多熟手,怎么辦?”據他說,有兩三家分公司的業務已經崩潰。
沒有人能解答他的疑問,總公司也在觀望,沒有表態。
中國快遞業協會原副秘書長、上海郵政管理局原副局長邵鐘林認為,這次排查行動也把快遞業的短板暴露出來,有可能成為快遞企業轉型升級的契機。
不論改建、找新倉庫還是招聘員工,都需要大量資金,而業內通行的加盟體系令解決問題的難度巨大。加盟公司在中國的快遞企業中占比70%左右。
加盟體系中,總公司和加盟分公司是獨立法人,老賈說,總公司對自己的分公司并沒有資金和管理方面的扶持。
邵鐘林認為,加盟體系的快遞總公司認為分公司改善倉庫和招聘員工的資金應該由其自行承擔,但現實中分公司拿不出這么多資金,一旦網點不能正常運轉,總公司全國網絡就會出現口子。
相對來說,直營體系的快遞企業抗風險能力明顯強于加盟體系。順豐速運相關負責人不久前對《北京晨報》表示,順豐也在北京同步開展為期40天的對各個網點、倉庫安全隱患大排查行動,并計劃投入幾千萬元,提升網點的硬件設施、加大消防設施投放。
另一位不愿具名加盟商認為,自己改建倉庫很難過關。21個部門聯合執法,各有分工,查的東西太多,很難條條達標。比如水壓不夠、缺少安全通道等。他還擔心,再找不到宿舍,員工會選擇回鄉。
老賈認為,北京快遞業的嚴冬早就開始了。一方面是內部原因,以罰代管、缺乏扶持的管理模式,惡意競爭下非正常的價格體系;另一方面是外部原因,隨著北京城市功能定位的調整,政策對快遞業愈收愈緊。外因內因共同作用的結果就是用工難和利潤越來越薄。最低的時候北京市內快遞價格從8元跌到3.5元,現在老賈公司的最大客戶的市內發件價格僅為5元。
快遞員的去與留
接受采訪的每個快遞員都因為種種原因被處罰過,處罰有的來自公司,也有的來自行業監管部門。國家郵政局設有快遞處罰的網絡通道和熱線,2013年3月1日起,國家郵政局施行《快遞市場管理辦法》,針對快遞服務內容進行罰款的條款共12條,罰款額度從3000元到3萬元不等。
潘亞北吃過的最大罰單是4700元。去年春節他給學校家屬樓一個客戶派件,8大袋子衣物,出于習慣他沒回收運單底聯。寒假過去后,客戶說自己的貨物少了,聯系買家對方堅稱沒少發貨,公司接到投訴后按丟件處理,潘亞北只能認賠認罰。上述不愿具名的加盟商介紹,對快遞員的投訴主要集中在服務態度、派件延誤、遺失這些事項上。
老賈說,十年來,快遞員的提成一直未變,2008年的時候派一件提成1元,現在依然是1元。一般的快遞員是底薪加上派件以及攬件提成,底薪3000元左右,攬件提成約10%-15%,月派件2500件以下,只拿底薪,月派2500件以上,派一件得1元。一個業務熟練的快遞員一天大約派100件,月工資在五六千元。這樣的收入水平跟老家相比優勢不明顯。
潘亞北在5平方米的儲物間輾轉反側。他十年來沒動過轉行的念頭,雖然作為業務骨干他有在分公司晉升成管理人員的機會,但他還是寧愿出苦力,主要的原因就是送快遞能掙更多的錢。他的目標是自己加盟一家快遞公司。但對他來說,加盟公司100萬元左右的投入現在負擔不起。在目前的政策環境下,實現目標的希望更顯渺茫。
這一次潘亞北動了離開的念頭。他說,這次被迫搬家也傷害了自己的感情:“以前認為自己來北京十多年已經融入了,但這次讓我知道這座城市還是把你當外地人。”
潘亞北這樣的想法正是快遞加盟商所擔心的。一位加盟商現在還不敢把公司宿舍將被清理的事告訴快遞員們。他的公司有100多個快遞員,接近一半住員工宿舍,剩下一半拖家帶口在公寓租房,也都在找房子。
“現在小區的房租一天一個價。”上述加盟商算了一筆賬,公司附近小區的100平方米左右的兩居室,起步租金6000元。如果按照北京治理群租房的標準,人均居住面積不得低于5平方米,每個房間居住的人數不超過2人,這樣算下來,該加盟商手下100多人需要租25處房子,一個月的房租開銷要十幾萬元,“比庫房的成本都高”。
送快遞看似是體力活,但是對責任感要求很高,還要求靈活。老賈介紹,熟手一個人一天能派七八百件,新手還派不夠一百件。常有保安不讓進門、收件人不在家或不接電話的時候,新手碰到類似情況不會靈活處理,每天帶回很多快遞,會造成快遞車沒有空間,影響派件。
快遞如何匹配城市
“這次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來的時候我已經‘皮糙肉厚了。”老賈幾乎親歷了此前的種種人口疏解行動。木樨園一帶是北京服裝批發產業的聚集區,云集大紅門服裝商貿城等多家服裝批發市場。2010年前后,老賈所知道的有一家分公司背靠這些批發市場,每天能攬2萬多個快件。這幾年服裝批發市場作為非首都功能陸續被疏解出北京,那家公司也只能勉力維持。2015年和今年6月,老賈的兩家門店因為拆墻打洞被封。其中一家還是分公司的注冊地址。
中國物流協會特約研究員楊達卿認為,快遞、外賣等勞動密集型服務業,維系著城市經濟的活力和百姓生活的舒適。對于上述行業的從業者來說,在市中心的生活成本不斷高漲,必然帶來人力成本的高漲,將來會影響到服務的價格。另外,一些快遞網點外遷至遠郊,這種不合理布局,可能會加劇交通擁堵狀況。
北京市城市總體規劃對快遞業已有布局:“推動移動互聯網、云計算、物聯網等新技術與生活性服務業融合發展。構建便捷、智能、高效的物流配送體系。推動快遞網點、便民服務點、自助寄遞柜、網購服務站等物流服務終端設施建設,完善郵政普遍服務體系。”
楊達卿介紹,同為人口高密度城市的東京經驗具有借鑒意義。東京建立了“快遞+便利店”生態組合,以社區便利店為消費支撐,政府推動快遞物流企業共同建倉及共同配送。現在7-11、羅森、全家三大便利店企業和黑貓宅急便、佐川急便、日郵鵜鶘便等三大快遞企業,構成城市百姓生活消費和生活物流的有機微循環體系。
但楊達卿指出,目前中國一則社區零售體系并未形成整體的規劃,二則快遞市場更是群雄混戰。快遞業發展道路阻且長。
對前述不愿具名的加盟商來說,眼下無暇顧及行業長遠發展,解決員工住宿問題是當務之急,緊急程度要超過找倉庫,他怕員工流失。從2015年開始,他就明顯感覺到招人不易。現在他的快遞員不少是從黃牛、勞務中介那找來的,以前招一個人要500元中介費,現在要花費三倍的價錢。
(文中所涉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