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手老鸮

老鸮本名鐘衛紅，和我是發小。我們都生于文化大革命時期，一起在軍營大院里長大。我的父親是團長，他的父親是團政委。雖然我比衛紅大一歲，卻沒他那么天資聰穎，反倒是把他當老大崇拜，從小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滿大院跑。

1

衛紅自小就在玩耍的本事方面表現出極高的天賦，男孩子常玩的游戲，他三天之內必玩成行家。玩玻璃球，衛紅幾天就把大院里其他傻小子的玻璃球全贏沒了；釣個魚，衛紅活脫脫就是一個魚簍子，能把湖里的魚精都給釣上來。自從看了南斯拉夫的電影《橋》，衛紅就不知從哪兒弄來把彎刀，有模有樣地跟著電影中的“貓頭鷹”練習飛刀，居然沒幾天也玩得滴溜溜轉！最讓我們羨慕不已的，是衛紅有一支用老松根做的彈弓——比例對稱，小巧精致，金黃油亮，做工極其考究，簡直可以用巧奪天工來形容。據他說用了一個暑假選料，花了十堂課功夫才做成。他玩彈弓的手藝真是了得！路燈、耗子、麻雀、烏鴉、蛇，不管是動的還是不動的，除非沒有進入他的視野，否則他想滅誰準滅誰，彈無虛發！憑著高超卓絕的游戲技藝，衛紅從小就引領著大院里一群家屬子弟的游戲潮流，孩子王的地位誰也無法撼動。

除了這些小兒科游戲，衛紅從小還特別癡迷槍械。有事沒事陪著警衛班衛兵站崗，跟著站崗戰士把槍械知識原理學得爛熟，回到家里只要沒人，他就抱著他老爹的配槍拆解、裝配、瞄準，擺弄個不停。而一次精心策劃的“獵狗事件”，充分展示了衛紅以后成長為超級獵手的過人膽量和高超技能。

文革時期，部隊里的干部都配有槍支，而且槍彈管理也相對松散無序。父親所在的部隊是一所軍校，學員們放寒假后都回家了，只留下干部、警衛和后勤戰士，偌大一個大院顯得空蕩蕩的。閑得無聊的衛紅花了一周時間，用白花花的饅頭把營房外老鄉的大黃狗喂上癮，然后突然斷了它的饅頭供應，隨后再把饅頭掛在營房邊的樹枝上，慢慢把黃狗引誘到軍營里面來。一天，他用饅頭為誘餌，給大黃狗設下圈套，再悄悄把他父親的五六式沖鋒槍偷出去，爬到樹上架好候著，等到大黃狗又來吃饅頭時一個精準點射，把大黃狗當場擊斃，伙著警衛班的戰士吃了一頓香噴噴的燉狗肉！

那年，衛紅才9歲。

這事后來被鐘政委知道后，不僅沒有責備衛紅，反而引以為榮、大加贊賞。父親的縱容無疑助長了衛紅的囂張氣焰，他從此醉心獵殺一發不可收拾。此乃后話。

2

鐘政委根據衛紅天賦，在“獵狗事件”過后不久，就把他送到了縣上的業余體校學習射擊。這個決定對于衛紅而言，簡直如魚得水。衛紅在練習射擊的過程中，發現了自己的一個特異功能——只要他透過槍的準心瞄出去的時候，目標就像呈現在放大鏡下一樣，不但纖毫畢現，而且立體感特強，同時自己的心跳也會慢下來，一點都不緊張。

在這期間，衛紅遇到了他的教練、恩師。這個教練姓徐，非常喜歡衛紅，平時除了像父親一樣關心照顧他的生活外，還是他的射擊思想啟蒙者。兩師徒每天都泡在一起，徐教練毫無保留地培養他，兩人漸漸成了忘年交和獵友。在徐教練的精心調教下，加上自己刻苦訓練和身懷特異功能，衛紅的射擊成績突飛猛進，并且好運連連。

在進入體校的第二年，衛紅就在全州民族運動會上輕松奪得運動長彈五十米靶冠軍，并在同年被云南省體委射擊隊選中，成為省隊正式運動員。根據當時的國家政策，進了省隊就等于正式招工吃皇糧、算工齡！才11歲的他，拿著每個月32塊5的國家高工資，瞬間成為大院里父親們教育孩子的新標桿。當然，這也是大院里的孩子們雖然羨慕，卻一直學不了超不過的標桿！

在省隊的兩年，衛紅全身心投入到訓練中，除了超常的刻苦與努力，還通過自己不斷的實踐和摸索，找到了更適合自己的訓練方式和射擊技巧，發明了小孔瞄準器遮光板，加上自身特殊能力，衛紅的射擊水平很快就在省隊出類拔萃，其他隊員只能望其項背。14歲那年，衛紅就代表云南省隊參加了全國民族運動會，一路輕松打入決賽。決賽時，衛紅和另外一名選手都以全滿環的成績并列第一。根據比賽規則，只能決出一個冠軍，所以只有通過加時賽一決高下。加時賽采取突然死亡法，即每人一發子彈，以單發子彈命中成績定勝負。在第一輪加時賽中，全場屏氣禁聲、鴉雀無聲，衛紅和對手均再次打出了10發100環。在裁判宣布進行第十一發子彈射擊時，衛紅冷靜地放下槍，定定地盯著對手，目光里卻仿佛藏著一把鋒利的刀子，盯得對手瞬間冷汗直冒，渾身輕微顫抖。當雙方都擊發完第十一發子彈后，裁判報靶瞬間，全場失控，一片驚呼尖叫。衛紅再次打中十環，而對方居然脫靶！當衛紅站在高高的冠軍領獎臺上時，他明白自己邁上了人生的又一座巔峰！少年得志，帶給衛紅無比的榮耀。

全國民族運動會結束后，省體委專門安排人培訓衛紅的行為禮儀和普通話，因為領導接見、報告會、慶功宴等一系列活動隨后就蜂擁而至。衛紅也因此獲益頗豐，省體委給他發放了專項巨額獎金，工資直接晉升兩級，并成為全省最年輕的五一獎章獲得者。榮耀雖然給衛紅帶來了別人的贊譽和羨慕，卻沒有給衛紅帶來更多的快樂。對于桀驁不馴的衛紅來說，這種在別人眼里光宗耀祖的喜事，卻由于儀式繁雜令他苦不堪言。

省體委領導耐不住衛紅三番五次的請假，在慶功活動稍告一段后，終于同意給衛紅兩個月的假。衛紅趁此機會偷偷帶著自己的比賽槍和子彈（那時槍支管理不嚴），像重獲自由的斑鳩迅速回到了沙洲市。

3

計劃經濟年代的物質生活十分匱乏，即便是在軍營，買什么也都還得靠票供應——糧票、油票、布票、煙票等等。當然，買肉就需要肉票，否則有錢也買不著肉吃。在那個年代，大山里動物種類繁多，像衛紅這樣既身懷高超的射擊技巧，又有著稱心如意武器的“獵手”，上山打獵猶如探囊取物，不但自由自在，還可以順帶改善伙食。

衛紅衣錦還鄉，鐘政委夫婦照慣例要熱情宴請前來賀喜的戰友，軍營里的叔叔阿姨心里實際上都是盼著這頓飯的——因為鐘政委家里的飯菜特別豐盛，不僅有肉，而且盡是平日里難得吃到的山珍野味：斑鳩、獾、果子貍、穿山甲、盤羊、馬鹿等等，從廚房里端出來的總是驚喜不斷。當然，這些全是衛紅去獵殺的。鐘政委也不無自豪地對同事們炫耀：“我家衛紅彈無虛發，天上飛的除了飛機，水里游的除了輪船，四條腿兒的除了板凳，長毛的除了牙刷，他都能給你弄來！”一次飯桌上，有同事附和說衛紅是“槍王”，從此這個稱謂便不脛而走，但也名符其實。

在兩個月假期中，衛紅近乎瘋狂地癡迷于打獵，特異功能在這兩個月也充分發揮出來。他很快摸索出每種獵物的生活習性、行為特點，獵殺水平變得更加登峰造極。從此，衛紅幾乎把所有的假期和業余時間都用在了伙著射擊隊的徐教練進山打獵上。

鐘政委愛吃油炸知了，衛紅一到夏天沒事就提著氣槍圍著柳樹轉，一槍一個，不一會兒就能為他爸打一大盤。別人吃魚用魚竿釣或者用網捕，衛紅則是在河灣水靜的地方撒一把饅頭屑，爬上樹直接用氣槍獵殺，只要魚兒一浮到水面吃饅頭，就絕無再潛下去的可能。衛紅聽說三妹家院子里老鼠多，就拿根不銹鋼晾衣管，用牛皮信封紙卷個錐筒，再別顆釘子，就制成一個吹管，一下午就能吹殺好幾只。對稍微大一點的動物，衛紅能根據動物的足跡、糞便、被破壞的植被等情況，準確判斷動物大小、種類、方向、距離痕跡現場的遠近等，接下來的事就變得十分簡單了。所以，只要是衛紅發現的獵物，不論大小，一旦被他套入獵槍準星，就等于被閻王爺勾了生死簿子。

三妹和衛紅都是部隊子弟。三妹從小就愛跟著衛紅瘋跑，衛紅也特別關愛照顧三妹，兩人說得上是青梅竹馬。三妹特別喜歡吃斑鳩，她說斑鳩肉嫩且香，一只斑鳩可以抵三只雞。衛紅就潛心研究怎么為三妹獵殺更多的斑鳩，并最終總結了一套效果很好的“雙殺技法”。斑鳩是人類的伴生鳥類，成年母斑鳩大概三兩重，公的大概四兩重，平時成雙成對一起生活覓食。衛紅只要發現其中一只斑鳩，一定會把另一只的位置也給找出來。他獵殺了母斑鳩之后并不急于去撿，而是伏在原地靜待驚飛的公斑鳩回來救自己伴侶時再次獵殺。因此，只要衛紅在某個區域獵上一段時間，那里的斑鳩都會被獵殺殆盡。

斑鳩的天敵是一種叫鸮的山鷹，伙伴們就給衛紅取了個外號“老鸮”，并且慢慢喊出了名，以致后來很多人都不記得他的真名了。老鸮每次打獵，除了三妹和徐教練，還有幾個伙伴都愛跟著他。有一個特別奇怪的現象：老鸮追蹤到獵物后，從來不怕自己被獵物發現，相反獵物一旦發現老鸮，不但不會逃跑，反而像中了邪似的呆若木雞，靜靜的等著被獵殺，仿佛選擇逃跑是多此一舉。所以跟著老鸮打獵，每次總會滿載而歸。

大家私底下議論，老鸮前世可能是“妖”，而非人。

4

就在老鸮奪得全國民運會冠軍后回家休假期間，有一次像往常一樣帶著三妹和幾個伙伴進山打獵，東鉆西竄闖入一個茂密的深溝，居然迷路了。天已經黑下來，大家只好無奈地生起一堆火取暖打盹，等著天亮再尋找出路。

那天夜里，三妹像只小貓依偎著老鸮，老鸮靜靜柔柔地摟著三妹，感覺就像摟著一塊溫香暖玉。整個晚上，青春萌動的老鸮覺得血脈僨張，像要爆炸一樣。半夜時候，三妹要去方便，老鸮陪著去，終于沒有控制住，在看不見火堆的地方，把三妹掀翻在地上，像個發了瘋的蠻牛把三妹衣服剝了……

冷靜下來，老鸮知道自己犯了大罪。天亮了，三妹盯著老鸮，悠悠地對他說：

“你糟蹋了我，你必須負責！”

“我錯了，該死！”

“你必須娶我！”

“我什么都答應你。”

朝陽燦爛地升了起來，陽光照在三妹紅撲撲的臉上，喜氣洋溢，百鳥鳴唱。老鸮從來就是一個敢想敢為、立說立行的人。在幾個小伙伴目瞪口呆的見證下，老鸮和三妹對著一棵老松樹就拜了天地。那年老鸮14歲，三妹也14歲。

回到家，老鸮領著三妹向鐘政委夫婦倆宣布了婚約，把鐘政委的心臟病氣發了，當場昏過去。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老鸮對三妹做的事是大罪！兩家家長再有不愿、怨氣再重，卻也斷不敢聲張，加上兩個小冤家已經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經過三天的商量和談判，兩家最終妥協，決定同意兩個小冤家的婚約，但要求兩人必須等到成年后才準正式成婚，未成年前再不準往來！可吃下禁果的兩個小年輕，就像沖開閘門的洪水，吃毒品上了癮，性愛和感情牢牢把兩顆年輕的心纏在一起、綁在一塊，三天兩頭找機會廝混。

假期結束，對三妹的牽掛和不舍，讓老鸮已經沒有精神動力繼續呆在省隊，回到省隊就打了退役轉業回家的報告。作為當時最有前途的運動員突然打退堂鼓，省隊領導感到莫名其妙，又百思不得其解。當然，老鸮也不可能向領導報告真實原因。省隊領導做了他三天三夜的政治思想工作，一點效果也沒有。了解情況后，深知兒子脾氣的鐘政委也只有搖搖頭一聲嘆息。最后，省體委領導眼看挽留不住，覺得老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在經過與州體委溝通商量后，同意了老鸮的轉業申請——到沙洲市體委當射擊教練，用他的特長培養新的運動員。

故事后來的發展一切順理成章：老鸮當了個好教練，早早地娶了三妹，把打獵當成自己的第二職業。為了更好捕獵，老鸮還養了一只昆明犬當助手，取名雷霆。經過老鸮的調教，雷霆掌握了一只優秀的獵狗所應有的十八般武藝，除了不會說話，什么都會做。老鸮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它就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與老鸮形成了高度的默契。一方面，有了雷霆當助手，老鸮在捕獵界簡直成了精。另一方面，一個沒有對手的絕頂高手是孤獨的，老鸮獵到極致、獵至化境，相反卻漸漸失去了打獵的興趣。

5

如果心中的英雄夢沒有被喚醒，老鸮的生活可能會伴隨著日復一日的枯燥訓練而變得安寧平靜。然而老鸮的英雄夢從來就沒有真正沉寂過，他那時只是獨孤求敗式的落寞。

一天訓練間隙，老鸮無意翻到一則報道，報道所透露的信息深深吸引了他。那是一則由于人們環保意識的加強和自然生態的恢復，鄰縣森林里出現了多年不見的黑熊，而且還不止一只的新聞。瞬間，一個念頭在他內心深處萌生，一個大膽的計劃在他心中開始醞釀。晚上，他把想法告訴了三妹——準備單槍匹馬到鄰縣獵殺一頭黑熊，讓槍神之譽更加有分量！三妹聽了他的計劃后，并沒有往日的驚喜與支持，沉默了幾分鐘之后，悠悠地說：“衛紅哥，你別去了，我相信你能做到，但這超越了我們的底線，你殺它為什么，是吃它的肉，還是要它的皮？”

“都不是！我一輩子不打個又大又猛的，怎么配得上槍神這個稱號，我一定要去！”老鸮說得滿面放光、一臉堅定。三妹不好再說什么。她知道，老鸮決定的事，火車都拉不回來。

老鸮短時間準備了一下，就向單位請了一周的年休假，帶上心愛的嘉陵散彈獵槍，帶了一發自己改裝的特制子彈——就只帶一發子彈，他就這么自信。他已將這枚子彈的幾十粒小鋼珠拆了出來，換填成一顆大鋼珠，增大了單發殺傷力。

“雷霆，出發！”準備就緒，老鸮發號。

可讓老鸮不解的是，跟了他這么多年的雷霆，平時除了不會說話，其它什么都懂，能猜透自己的心思。要像以前，它早早就銜上水壺等著開門，今天卻奇怪地趴在客廳，幽怨地看著老鸮，一點動靜都沒有。老鸮拉都拉不起來，一氣之下，狠狠踢了雷霆一腳，罵道：“你個慫包，碰到硬家伙，你就軟了，你不去算球了！”說著，準備獨自出門。看著老鸮真的出門，雷霆還是一躍而起，緊緊跟隨在后。但老鸮若有所思，再次折回，多拿了一發改裝子彈。

獨自一人在云南的熱帶叢林狩獵，沒有充分的準備、強健的體格、豐富的野外經驗，要想生存是難以想象的。雖已是深秋，原始叢林依然燥熱，但風景無比壯美，有波瀾壯闊的林海、飛流直下的瀑布、絢爛的闊葉彩林。途中碰到無數猴子、獐子……老鸮一律無視，一心想著終極獵殺計劃。連續幾天的追蹤，耗盡了他準備的所有路餐，也耗盡了他和雷霆全部的精力。渴了只有喝山泉，餓了只有挖葛根、撿蘑菇、摘野果充饑。老鸮開始拉肚子，但心中的終極獵殺計劃沒有一點動搖，成為他繼續前進的強大精神支撐，不達目標，絕不輕言放棄！

眼看假期即將結束，追蹤還是無果。一天中午，老鸮和雷霆無精打采地在叢林中穿行。突然，雷霆在一棵百年老松前停住，兩耳和尾巴直立，喉嚨里發出嘶嘶低吼。根據經驗，老鸮知道有情況出現。一個箭步上去查看，果真發現那棵百年老松的根部一側樹皮被抓掉一大片，再往前走幾步，還發現了一小撮黑毛和動物糞便。老鸮立馬判斷：一頭黑熊一天前肯定在這里出沒！

深秋的黑熊為了越冬冬眠必須拼命進食，外出活動也就特別頻繁。另外，它還會重復走過的線路。老鸮經過對地形的精心踏勘，選擇痕跡現場的下風口一塊高臺地作為伏擊位置，靜待黑熊再次出現。

經過五個小時的艱苦埋伏等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終極獵殺目標隨著一陣風，悄然出現在瞄準鏡內。那是一頭近400斤重的大公熊，像人猿“泰山”一樣立著身子，警惕地睜著藍黑烏亮的眼睛，豎著一對靈敏的尖耳朵，胸前的月牙白特別耀眼，像一張憤怒的大嘴。大黑熊夸張地把擋道的灌木樹枝噼噼叭叭折斷，一邊走，一邊東瞧西看，小心謹慎地環顧著周圍的動靜。

平時一向表現兇猛的雷霆，此時被這個大家伙嚇得夾著尾巴，一聲不敢吭。老鸮心里一怔之后，慢慢調整呼吸，瞄準了大黑熊的心臟。當黑熊走到20米伏擊圈范圍內，老鸮用盡全身力氣果斷擊發，伴隨著刺耳的槍聲，黑熊發出一聲怒吼，然后倒在血泊之中。瞬間，雷霆仿佛恢復了靈氣與勇氣，迅速飛撲過去咬住黑熊的脖子，并發出嗚嗚嗚的低吼。老鸮端著槍，為了保險起見，再推上備用的一顆子彈，向著倒地的黑熊慢慢靠上去。

一看彈著點，老鸮得意地微笑了。這一槍，不僅讓大黑熊精準斃命，也讓“槍神”的聲譽達到巔峰！此時此刻，老鸮突然覺得人生是那么的知足和充盈，臉上的疲憊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幾天所有的付出都值了”，他暗自喜悅。

“讓開！”老鸮向雷霆命令道。

雷霆松口乖乖地退讓到一邊。老鸮放下槍，抽出腰間的手斧，準備砍下兩只熊掌給三妹帶回去。在這原始深山老林，就是有匹馬，都駝不走這400斤重的大東西。老鸮對準熊掌，揮斧砍了下去……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已經“死了”的黑熊一聲怒吼跳起來，把老鸮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黑熊眼里滴著血，揮著斷掌就向老鸮撲來。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黑影飛撲上來擋在老鸮面前——是雷霆！它狠狠地咬住熊臉，黑熊一掌就把雷霆拍到一邊，但這已經為老鸮贏得了寶貴的時間！他迅速撿起槍，抵著黑熊的脖子再次扣動了扳機。伴隨著一聲轟響，從未有過的巨大后坐力把老鸮重重推向身后崖壁，頓時撞昏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老鸮覺得有一個熱乎乎的東西在舔他的臉，睜眼一看，是雷霆趴在自己身邊。老鸮快速回憶剛才發生的事情，確認黑熊真的死了。自己的獵槍由于抵近射擊，發生炸膛，槍管炸成了一朵喇叭花。雷霆在關鍵時候為了救他挺身而出，肚皮被黑熊利爪扒開，腸子都流了出來，此時正流著眼淚，無力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老鸮緊緊抱著雷霆，什么話都說不出來。看到主人已經醒來，雷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老鸮前所未有地哭得稀里嘩啦，聲嘶力竭。

埋葬了雷霆后，老鸮失魂落魄地逃出了原始叢林。

6

有的事，一旦經歷就會銘刻在心永生難忘，甚至陰魂不散一樣糾纏不休。

回到家的老鸮就像換了一個人，終極獵殺的恐懼場面始終籠罩著他。每天一閉眼，就會看見黑熊睜著血紅的眼睛向他撲來，好不容易入睡一會都會立刻驚醒。在睡夢中，他總是感覺雷霆在用柔暖的舌頭舔著他的臉。長此下來，可能導致內分泌完全失調。老鸮得了怪病，所有指關節變得僵硬而劇痛，尋遍名醫，卻一籌莫展，無法工作，更無法繼續獵殺。

“屋漏偏遇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這天，州體委射擊隊打電話給他，告訴他最敬愛的徐教練突發急性胰腺炎，入院不到十個小時就出現了功能性器官衰竭。當三妹攙扶著老鸮急急忙忙趕到醫院，也只是見了師傅最后一眼。老鸮悲痛欲絕，抱著身體慢慢涼去的師傅，呆呆地看著。師傅彌留之際，模模糊糊地重復著三個字“饒饒我”，其他后事什么都沒有交代。老鸮這一生和師傅親如父子，他不吃不喝地為師傅守靈三天三夜，直到昏厥過去。

送走師傅后，老鸮的病情更加嚴重了，完全無法進行正常的帶教和訓練。為了不影響工作，州體育局的領導對他的崗位進行了調整，讓他去負責文件收發，主教練的位置讓給了年輕人。

短短一年，失去了雷霆，失去了師傅，失去了簇擁，失去了追捧，更失去了“槍神”的尊嚴和信心，老鸮感覺到自己已經從神位上跌下來，陷入了沮喪的泥淖，似乎完全失去了存在的價值。他已經對命運感到心灰意冷，后悔自己以前玩物喪志、鼠目寸光，如果那會兒不轉業，去打全運會，去打世界杯……人生又將是什么樣子呢？可惜，人生沒有后悔藥，而備受煎熬的日子還得繼續。

為了讓老鸮盡快恢復身體，三妹經常開車帶他到郊外曬曬太陽，散散步。有時還帶他去濕地保護區釣魚，讓老鸮在那靜靜的時空中，反思曾經的過往，恢復對生活的信心。

一天清晨，三妹又帶著老鸮到奈河灣釣魚。太陽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萬道金光灑向河面，也灑在靜靜地望著湖面的兩人身上，周邊萬籟俱靜，有如仙境一般。金光和晨霧罩在三妹身上，隱隱約約，像極了一個迷蒙的仙子。老鸮看得著了迷。突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三妹扭頭驚恐地盯著老鸮，慢慢倒下去。老鸮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待抱起三妹時才回過神來，看到三妹滿臉鮮血，他不知所措地摟著三妹，顫抖著，嚎叫著，蹣跚著沖到車上，發瘋一般載著三妹一路狂飆到縣醫院。

到了醫院，老鸮抱著三妹下車時，她的身體已經在他懷里涼了，鮮血染透了老鸮的衣襟……在搶救的過程中，醫院根據三妹的傷情，果斷地報了警。縣公安局局長帶著十幾個干警來到醫院，他們進了搶救室僅十分鐘就出來向老鸮宣布：人已經死亡。死亡的直接原因是一枚小口徑步槍的子彈擊中了她的太陽穴。縣公安局當即作為涉槍命案立案，并要求老鸮馬上帶公安去案發現場進行刑事偵查勘測。

老鸮不等他說完，眼前一黑便昏厥過去。等他醒來時，發現身邊一群身穿白色和灰色的人圍著自己轉。他欲言無聲，也聽不見，身體的每個部分、任何器官都無法控制，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然出竅，像游魂一樣飄忽，不知尚在生界還是到了冥界……

慢慢地，老鸮終于有了知覺，稍稍恢復體力，他便領著公安刑偵大隊來到事發現場。全縣有幾支小口徑步槍，哪些平時在偷獵，老鸮了如指掌，在車上就把身邊的獵友全給舉報了。

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經過反復踏勘現場，傳喚被舉報人，走訪排查周邊群眾后，仍然沒有發現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反而根據群眾的舉報正式對老鸮立案搜查，并在他的家中搜出了那只因炸膛而打成喇叭花的嘉陵滑膛獵槍和獵槍彈，以及一堆小口徑子彈……另對該案的線索開展追蹤，拘捕了三人，收繳了四支不同型號的槍支。老鸮因非法持有槍支彈藥罪和非法偷獵罪被追究刑責，但因有舉報立功行為而輕判，最終獲判一年有期徒刑，緩期二年執行。為此，老鸮丟了“鐵飯碗”。

但是三妹的命案一直未能偵破。根據彈痕彈道檢測，那枚子彈的彈痕與公安部門掌握的所有合法和非法的小口徑步槍的膛線都不吻合。另外，讓公安刑偵大隊大惑不解的是，彈道還原的過程無論怎么試驗、怎樣驗證，子彈都是從河里射出來的，仿佛幽靈所為，所有線索就此斷了……

三妹的橫遭事故，就像一座大山崩塌，徹底壓垮了老鸮，讓他萬念俱滅。鐘媽媽雖然十分痛惜卻也無可奈何，最后只得悄悄求助于民間風水師。風水師要了老鸮的生辰八字，燒了一個雞蛋殼，然后根據雞蛋殼燃燒后的灰燼，測算了半天告訴鐘媽媽，說老鸮一生殺戮太多蒼生，罪孽深重，將不久于人世且永世不得超生。老鸮是無意間從鐘媽媽獨自的啼哭念叨中聽到這一斷論，而這就像一招必殺技，徹底把老鸮的精神龍骨擊垮。

老鸮舉報獵友的事傳開以后，除了至親，所有的朋友都像躲瘟神一樣躲著他。白天，他什么事也不想做，也做不了。到了夜晚，他就徹夜失眠。只要一閉眼，所有被他獵殺過的動物，都清晰地、猙獰地浮現在眼前；還有師傅、雷霆、三妹，所有往日的美好記憶圍繞著他，讓他痛苦不堪，卻又無法忘記、無法解脫。一個精壯漢子，不到一年時間，體重從一百六十斤驟降到只剩一百斤。

七十多歲的老母親生怕老鸮再出不測，顫巍巍地搬來照顧他。但是她也想不出更多的辦法來寬慰他，只有每天吃齋念佛為他祈禱。老鸮看在眼里，苦在心里，自己現在已然一具行尸走肉，受到上蒼的懲罰也就罷了，卻還要拖累年邁的母親，真是死無臉死、生無顏生。

7

俗話說，哀莫大于心死。

終于，在母親的勸說下，老鸮走出家門，問道名剎，想尋求破局的仙方良藥。到了方山古寺，根據老母親的囑托，老鸮虔誠地買了高香，一路見佛就拜。在大雄寶殿捐了功德后，老鸮向一位居士問詢到：“可以出家，或者花錢消災不？”居士看著精神猥瑣的老鸮，似乎看出一些端倪，不屑地對他說：“佛有廣大神通，但也不能赦免眾生之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不度無緣之人……”

老鸮在大殿外一直跪到青燈初上，但仍無人回應。此時此刻，老鸮淚已流干，完全失去了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信心和欲望，只求速死以求解脫。他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悄悄地放在墻角，在大殿外水缸掬了一捧清水洗洗臉，跌跌撞撞地走出寺門。他決定去尋找與師傅、雷霆和三妹在一起的極樂世界。剛出寺門，老鸮突然感覺一個身影擋在面前，定睛一看，是個慈眉善目的大和尚。沒等他開口，大和尚慈祥的聲音先飄了過來：“施主，你遺留在大殿的東西請收回去。知你有苦，知你有難，但你不能選擇輕生，輕生是更大的罪孽。你有煩惱痛苦，只能由自己超度解脫，縱有大惡，只要棄惡從善，也可輪回。善由心生，善多了自可結成善緣！”

話不在多，一旦觸動心靈，就會讓人透過重重黑暗看到光明。聽到大和尚的一番話，生不想生、死無臉死的老鸮仿佛墜入深淵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問：“師傅，我還有救不？”大和尚輕輕說：“救命還是救心？命好救，心不好救。救心，需要命先留在苦難中贖罪；想求死，死卻不能免災，你須自渡向善求輪回。”

“那我該怎么做？”

“就從作惡的地方向善吧。”說著，大和尚拉過老鸮的手，將老鸮的錢物還給他，輕輕走進寺廟掩上山門。

那一夜，老鸮就靠著山寺大門，想了一宿，睡了一宿，早上醒來幾乎凍僵，但這一晚卻是他近年來睡得最踏實的一晚。他心靈的死穴，被大和尚一語點通，有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心靈死寂已久的廢墟上竟然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責任，那就是必須要活著，必須要為雷霆、師傅、三妹，以及為他前半生所獵殺的眾多生靈做些什么……

8

宿命論不過是鉆進了牛角尖，而心里的結一旦解開，必定重獲新生，天寬地廣。

從方山寺回來，老鸮像換了一個人，精氣神全部回來了。他開始參加公益活動，參加慈善活動……看到老鸮的轉變，最高興的是老母親，好像也跟著年輕了十歲。

漸漸地，老鸮將主要精力放在觀鳥和護鳥工作上，并被選為沙洲市觀鳥協會會長，徹底從一個獵殺者變成一個觀察者、拍攝者、守護者。這些都是后話了。

在觀鳥、護鳥的過程中，老鸮依靠原來獵殺時練就的觀察力、追蹤力和通靈能力，往往能拍攝到別人無法拍攝的稀有鳥類照片，且視角獨特，畫面生動，情節感人，逐漸成為專業的鳥類攝影家。他的這些照片，為鳥類保護提供了詳實依據，還宣傳了沙洲市，喚醒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意識，因此自然在攝影圈聲名鶴起。

最讓大家難以理解但又特別羨慕的是，老鸮好像就是一只人身神鳥。他不僅能夠近距離接近鳥兒們，似乎還能聽懂鳥語，能夠與他們溝通互動。鳥兒們完全把他當成了同類，經常會在他面前展示最美的舞姿和婉轉清脆的歌喉。但凡他所拍攝的照片，每一幅都有如神來，堪稱杰作。他也因此被《國家地理》和美國《自然》雜志聘為特邀攝影記者。這個自由職業除了為他帶來可觀的收入，還讓他在動物世界里收獲難得的幸福安寧，他已習慣了融入它們變成其中的一員。

老鸮最愛去的地方是沙洲市草海自然保護區，占地近百平方公里，生態環境保存完好，有湖泊、河流和大面積濕地。草海最美的季節是初冬，河流靜靜地流淌，環繞草甸，海子碧藍得像塊翡翠鑲嵌其中，沼澤上的茅草一片金色，間或夾雜些許紅色，遠遠望去就像一顆藍鉆鑲了一圈金邊，在冬日陽光的照耀下，是那樣的壯美和奪目。置身其中，恍如隔世，老鸮內心無比寧靜。

又是一年冬季快到了，老鸮帶著自己簡易的家當，在草海深處的沼澤中拍攝黑頸鶴、小天鵝等候鳥。他在沼澤中搭建了自己的家——隱蔽觀察棚。在這里，他將陪著自己最親密的朋友度過整整一冬——一只他取名叫大黑，身型優美的黑頸鶴和它帶領的鶴群。他已經在這里陪伴了它們兩個冬天。今年讓老鸮特別高興的是，大黑帶回一只嬌美的雌鶴，老鸮叫她娜娜。兩只鳥無比纏綿，形影不離。大黑把老鸮看成了族群的一員，和睦相處，毫不回避。老鸮為大黑和娜娜拍了很多“婚紗照”。老鸮心想，等明年它們再回來時，這個大家族肯定會增添新成員了。

在鳥兒們與世無爭卻又生機盎然的世界里，老鸮重拾了生命的價值，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他無比珍愛這一切。所以，當他發現偷獵行為時，會毫不猶豫地變成野生動物的保護者，當面制止、報警，甚至以命相博去阻止殺戮，有幾次險些鬧出命案。也因為他敢動真格，對獵殺鳥類的行為舍命相拼，這幾年來被他送進監獄的盜獵者不在少數。他的名字在盜獵圈如雷貫耳，當然盜獵者也對他恨之入骨！

9

清晨的草海，湖面上飄蕩著一層薄紗似的霧氣，干枯的蘆葦叢若隱若現。月亮還沒落下，還高高掛在天上，散發出晶瑩的光華，看上去猶如一輪冰凍的璧玉。鳥兒們也還沒有醒來，整個湖區寂靜極了，聲音仿佛被抽成了真空。老鸮撩開偽裝帳篷的門簾，貪婪地深吸了一口帶著湖水淡腥味的空氣，習慣地操起高倍望遠鏡，想找到大黑和娜娜美麗的身影，心想這對小夫妻在干嘛呢？在這沒有浮華紛爭、沒有喧鬧嘈雜的世界里，老鸮最大的享受、最大的期待，就是整天守在這對小夫妻身邊，看著它們，守護它們。每次一想到明年的這個時候大黑和娜娜肯定會帶幾個寶貝回來，老鸮就忍不住傻笑。

在取景框內，老鸮什么都沒有找到。也許小兩口晚上親熱累了，還在睡懶覺吧。想到這，老鸮放下望遠鏡，開始伺候自己。簡單洗漱后，開始就著冰涼的山泉水吃壓縮餅干，這是他的早餐。為了不破壞黑頸鶴的生存環境，不驚擾它們寧靜的生活，老鸮盡量不生火，簡單地過著近乎自虐的日子。冬季的高原湖畔，晝夜溫差極大，由于不能生火取暖，不能燙腳，不能吃熱食，到了深夜，老鸮覺得自己簡直要被凍僵了。但一想到湖邊有大黑和娜娜的陪伴，就覺得什么都值。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整個湖面及周邊的山林蘇醒過來，晨霧慢慢褪去，偶爾一條魚兒躍出水面，濺起的水聲像鋼琴奏出的音符一般清脆悅耳。忽然，遠處山林傳來幾只烏鴉凄厲的叫聲。緊接著，一群野鴨貼著湖面撲楞著翅膀緊急起飛。老鸮看到這個情況，心中驟然一緊，一絲不祥的預兆涌上心頭。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震耳的槍響，緊接著又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壞了，有人盜獵！”老鸮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了，這是一種極慘烈野蠻的盜獵武器——船炮。這種武器的原理和清朝的銅炮一樣，炮筒長約1.5米，一端焊死，安裝固定在漁船上，一次可以裝填一斤鋼珠和半斤黑火藥。盜獵者悄悄架船駛到黑頸鶴的棲息地后，將船炮對準鶴群棲息的水面上方，然后點燃炮焾。當炮焾即將引燃火藥時，盜獵者扣響鳥槍，槍聲驚起熟睡的鶴群。當它們剛剛飛離水面時，船炮又響了，帶給鶴群的是災難般的殺戮，成千上萬粒鋼珠一次就可以毀滅一個鶴群。

在當地黑市，黑頸鶴因美味稀有而深受盜獵者青睞，被饕饔之徒視為山珍極品，一只可以賣到5000元以上。如果做成標本，品相好的一只可以賣到萬元以上。這樣的市場價格，為黑頸鶴帶來了滅頂之災，一些盜獵者不惜坐牢鋌而走險盜獵它們。

老鸮意識到，罪惡和災難已經發生，滿腔怒火，心在滴血。他下意識地拿起手機撥打110報警，竟然沒有信號。一定要抓住盜獵者，一定要將犯罪分子繩之以法！冷靜下來，老鸮給觀鳥協會副會長發了條報警信息，也沒發出去。然后，他穿上迷彩服，拿著相機和望遠鏡，沿著炮聲響起的方向，朝著盜獵船一路追蹤過去。

10

凡事最怕認真，一旦認真起來就會全力以赴，就會無所畏懼，甚至將生死置之度外。

胸腔里的憤怒不斷刺激著老鸮的腎上腺素急速上升，僅半個小時就發現了盜獵船，不到一個小時就追近了盜獵船。老鸮邊劃船邊拍照取證。為了逼停盜獵船，他靠近后重重地沖撞過去，差點直接撞翻盜獵船。老鸮看到了盜獵船艙內血腥的一幕，簡直讓人發瘋——七八只小天鵝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有的還張著嘴；三只黑頸鶴蹬著斷腿，沾著鮮血的羽毛十分凌亂不堪。老鸮一下子就認出了腳上帶著金屬銀環的大黑，還有娜娜。

憤怒的老鸮死死盯著猥瑣的盜獵者，眼睛里像要噴出火來，半天從緊咬的牙縫里擠出一句話：“狗日的，老子要把你送進監獄去！走，跟老子去見公安！”

“求求你，大哥，放我一馬，我上有老下有小……”

“不可能，必須跟我走！”

“見了公安，我這是大罪，就是死路一條。我給你跪下了，這些鳥歸你還不行嗎？”

“你知道是大罪，還犯罪？這次我就是要讓你死，讓你下地獄！”

“大哥，你真不放過我，我就只有把你弄了！”“再問你一句，求你放過我行不？”盜獵者收起猥瑣和可憐，操起船槳惡狠狠地說。

“絕不可能，有種的你放馬過來！”

盜獵者毫不遲疑，掄起木漿就向老鸮的太陽穴砍去，老鸮頭一側，頸部被重重一擊。由于失去平衡，兩人同時掉進湖里。

晨冬的太陽有氣無力地從湖面爬起來。眩暈的老鸮猛嗆了幾口水，浮出水面，看了一眼太陽，頓覺滿眼都是血紅血紅的。

“放了我，我救你。”盜獵者游到老鸮身邊。

“絕不放過你！”

重新爬上船的盜獵者開始用槳使勁把老鸮往水里摁，他又嗆了幾口水，漸漸感到身體里有什么東西開始向外飄逸，游離，頭腦里一片渾濁……突然，老鸮像是打開了生命加力器，猛然從水中竄起來，把盜獵者拖下水，并死死地從后面抱住他，狠勁地咬住對方的后頸……無論對方怎么掙扎，老鸮既不松手，也不松口。濺起的水花沒能持續多久，一圈接著一圈的波紋伴隨著一連串氣泡擴散開來，兩人漸漸一起下沉……

在下沉過程中，老鸮覺得意識瞬間空靈起來，靈魂逸出軀殼，在五彩的光景里升騰，從來沒有過的輕盈、曼妙。心中曾經的罪惡和壓抑全都消失了，三妹、師傅笑著向他飛來，后面還跟著雷霆、大黑、娜娜，帶著他一起向著更高處飛升，升向美麗的天際……

第二天，有人發現了兩條空船，馬上報了警。

第三天，警察到達現場，通過對老鸮手機、相機信息的提取，對現場船炮、火銃、黑頸鶴和小天鵝的尸體的綜合分析，雖然沒有找到人的尸體，但警方初步推斷老鸮是為保護黑頸鶴與盜獵者進行英勇搏斗而犧牲了。隨即，各路媒體開始追蹤報道……

第七天，老鸮和盜獵者的尸體同時浮出水面，警方已查明了兩人的身份。然而，讓縣宣傳部特別為難的是，已經被媒體報道成了英雄的鐘衛紅，卻曾經是一個非法持有槍支彈藥和盜獵的犯罪分子。他怎么能成為英雄呢？！通過尸檢，真相更讓縣宣傳部為難：鐘衛紅從后面抱著盜獵者的雙臂，掰都無法掰開，盜獵者后頸上的肉活生生被咬下來，血管都咬斷了。

警方也很費解，這根本就是鐘衛紅下定了決心與盜獵者同歸于盡，既可以說是自殺，也可以說是謀殺，他為什么與一個素不相識的盜獵者有這樣的深仇大恨呢？

最后的真相模棱兩可，讓最初視為英雄事跡進行宣傳報道的媒體陷入了茫然和被動，只好采取冷處理方式讓這一事件慢慢降溫。但縣自然保護區管委會沒管這些，專門撥了十萬元“生活補助”給衛紅的母親。

衛紅的葬禮非常隆重，是由縣觀鳥協會和護鳥隊的會員自發組織的，縣委書記、縣長、自然保護區的主任等官方要員都來獻了花，只是沒有作任何發言。

11

說來也蹊蹺，衛紅走了以后，草海年年都有怪事發生。第一年，一個盜獵者因為鳥槍走火，自己把自己打死了；第二年，一個盜獵者無緣無故死在自己船里；第三年，一個盜獵者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是找到他時，尸骨被動物啃得到處都是……

于是，草海開始廣泛流傳一種令盜獵者毛骨悚然的說法：老鸮死后，他的魂魄就游蕩在草海深處，飄忽不定，神出鬼沒，隨時守護著草海，專門收拾那些盜獵者。

后來，再也沒有盜獵者敢去草海盜獵了。

數年后，草海因良好的自然生態，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各種珍稀候鳥前來越冬和生息繁衍，被列入國家自然保護區，成為沙洲人最自豪的一張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