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圖攻擊詩,并非由于他不懂詩或是不愛詩,他對詩的深刻影響是有親身體會的。在《理想國》卷十里責備荷馬的詩有毒素之后,還這樣道歉:
我的話不能不說,雖然我從小就對于荷馬養成了一種敬愛,說出來倒有些于心不安。荷馬的確是悲劇詩人的領袖,不過尊重人不應該勝于尊重真理,我要說的話還是不能不說。
因為他認識到詩和藝術的深刻影響,所以在制定理想國計劃時。便不能不嚴肅地對待這種影響。“理想國”有一個重大的任務,就是“保衛者”或統治者的教育,所以柏拉圖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詩和藝術在這種教育里應該占什么地位。教育計劃要根據培養目標,培養目標既然是一種理想的“保衛城邦”的人,一種他所謂有“正義”的人,那就要問:怎樣才算是有“正義”的人或理想人?柏拉圖對于理想人的看法是和他對于理想國的看法分不開的。理想國的理想是“正義”,所謂“正義”就是城邦里各個階級都站在他們所應站的崗位,應統治的統治,應服從的服從,形成一種和諧的有機整體。柏拉圖把理想國的公民分成三個等級,最高的是哲學家,其次是戰士,最低的是農工商。這后兩個等級都要聽命于哲學家,國家才能有“正義”。馬克思在《資本論》卷一里對柏拉圖的這種等級劃分曾說過:“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分工是被說成是國家的構成原則,就這一點說,他的理想國只是埃及種姓制度在雅典的理想化。”這就是說,柏拉圖要在雅典的情況下,把埃及的等級制加以改良,其目的當然仍在維護貴族統治。柏拉圖還把這種等級劃分應用到人身上去。人的性格中也有三個等級,相當于哲學家的是理智,相當于戰士的是意志,相當于農工商的是情欲。人的性格要達到“正義”,意志和情欲也就要受理智的統治,柏拉圖既然定了這樣的教育理想,他就追問:當時教育的主要途徑,荷馬史詩,悲劇或喜劇以及與詩歌相關的音樂能否促成這種教育理想的實現呢?能否培養成能“保衛”理想國的理想人呢?
他先就這些文藝作品的內容來仔細檢查了一番,發現荷馬和悲劇詩人們把神和英雄們描寫得和平常人一樣滿身是毛病,互相爭吵,欺騙,陷害;貪圖酒食享樂,既愛財,又怕死,遇到災禍就哀哭,甚至奸淫擄掠,無所不為。在柏拉圖看,這樣的榜樣決不能使青年人學會真誠,勇敢,鎮靜,有節制,決不能培養成理想國的“保衛者”。
柏拉圖談到這里,還對文藝的影響作了一些心理的分析,他說,“摹仿詩人既然要討好群眾,顯然就不會費心思來摹仿人性中的理性的部分……他會看重容易激動情感和容易變動的性格,因為它最便于摹仿。”這里所說的“情感”指的特別是與悲劇相關的“感傷僻”和“哀憐癖”。感傷癖是“要盡量哭一場,哀訴一番”那種“自然傾向”。在劇中人物是感傷癖,在聽眾就是哀憐癖。這些自然傾向本來是應受理智節制的。悲劇性的文藝卻讓它盡量發泄,使聽眾暫圖一時快感,“拿旁人的災禍來滋養自己的哀憐癖”,以至臨到自己遇見災禍時就沒有堅忍的毅力去擔當。喜劇性的文藝則投合人類“本性中詼諧的欲念”,本來是你平時引以為恥而不肯說的話,不肯做的事,到表演在喜劇里,“你就不嫌它粗鄙,反而感到愉快”,這樣就不免使你“于無意中染到小丑的習氣”。此外,像性欲、忿恨之類情欲也是如此。“它們都理應枯萎,而詩卻灌溉它們,滋養它們。”總之,從柏拉圖的政治教育觀點去看,荷馬史詩以及悲劇和喜劇的影響都是壞的,因為它們既破壞希臘宗教的敬神和崇拜英雄的中心信仰,又使人的性格中理智失去控制,讓情欲那些“低劣部分”得到不應有的放縱和滋養,因此就破壞了“正義”。
此外,柏拉圖還檢查了文藝摹仿方式對于人的性格的影響。依他的分析,文藝摹仿方式不外三種。頭一種是完全用直接敘述,如悲劇和喜劇;第二種是完全用間接敘述,“只有詩人在說話”,如頌歌;第三種是頭兩種方式的混合,如史詩和其它敘事詩。柏拉圖認為第二種方式最好,最壞的是戲劇性的摹仿。他反對理想國的保衛者從事于戲劇摹仿或扮演。這有兩個理由,第一個理由是一個人不能同時把許多事做好,保衛者應該“專心致志地保衛國家的自由”,“不應該摹仿旁的事”;第二個理由是演戲者經常摹仿壞人壞事或是軟弱的人和軟弱的事,習慣成自然,他的純潔專一的性格就會受到傷害。
根據這種種考慮,柏拉圖在《理想國》卷三里向詩人們下了這樣一道逐客令:
如果有一位聰明人有本領摹仿任何事物,喬扮任何形狀,如果他來到我們的城邦,提議向我們展覽他的身子和他的詩,我們要把他當作一位神奇而愉快的人物看待,向他鞠躬敬禮;但是我們也要告訴他:我們的城邦里沒有像他這樣的一個人,法律也不準許有像他這樣的一個人,然后把他灑上香水,戴上毛冠,請他到旁的城邦去。至于我們的城邦里,我們只要一種詩人和故事作者,沒有他那副悅人的本領而態度卻比他嚴肅,他們的作品須對于我們有益;須只摹仿好人的言語,并且遵守我們原來替保衛者們設計教育時所定的那些規范。
到寫《理想國》卷十時,他又把這禁令重申了一遍,說得更干脆:
你心里要有把握,除掉頌神的和贊美好人的詩歌以外,不準一切詩歌闖入國境。如果你讓步,準許甘言蜜語的抒情詩或史詩進來,你的國家的皇帝就是快感和痛感;而不是法律和古今公認的最好的道理了。
到他晚年設計第二理想國寫《法律》篇對話時,他又下了一道詞句較和緩而實質差別甚微的禁令。從這三道禁令我們可以看出柏拉圖要對當時文藝大加“清洗”的用心是非常堅決的。經過這樣大清洗之后,理想國里還剩下什么樣的文藝呢?主要的是歌頌神和英雄的頌詩,這種頌詩在內容上只準說好,不準說壞;在形式上要簡樸,而且像《法律》篇所規定的,應該像埃及建筑雕刻那樣,固守幾種傳統的類型風格,代代相傳,“萬年不變”。《理想國》完全排斥了戲劇,《法律》篇略微放松了一點,劇本須經過官方審查,不能有傷風敗俗的內容,至于喜劇還規定只能由奴隸和雇傭的外國人來扮演。此外,柏拉圖還特別仔細地檢查了音樂。在當時流行的四種音樂之中,他反對音調哀婉的呂底亞式和音調柔緩文弱的伊俄尼亞式,只準保留音調簡單嚴肅的多里斯式和激昂的戰斗意味強的佛律癸亞式。他的關于音樂的判決書不僅表現出他對于音樂的理想,也表現出他對于一般文藝的理想,值得把原文引在這里:
我們準許保留的樂調要是這樣:它能很妥貼地摹仿一個勇敢人的聲調,這人在戰場和在一切危難境遇都英勇堅定,假如他失敗了。碰見身邊有死傷的人,或是遭遇到其它災禍,都抱定百折不撓的精神繼續奮斗下去。此外我們還要保留另一種樂調,它須能摹仿一個人處在和平時期,做和平時期的自由事業……謹慎從事,成功不矜,失敗也還是處之泰然。這兩種樂調,一種是勇猛的,一種是溫和的;一種是逆境的聲音,一種是順境的聲音;一種表現勇敢,一種表現聰慧。我們都要保留下來。
總觀以上的敘述,在文藝對社會的功用問題上,柏拉圖的態度是非常明確的。他對于希臘文藝遺產的否定,并不是由于他認識不到文藝的社會影響,而是正由于他認識到這種影響的深刻。在許多對話里他時常回到文藝的問題,在《理想國》里他花了全書四分之一的篇幅來反復討論文藝,對于希臘文藝名著,幾乎是逐章逐句地加以仔細檢查,假如他不看重文藝的社會功用,他就不會這樣認真耐煩。他的基本態度可以用這樣幾句話來概括:文藝必須對人類社會有用,必須服務于政治,文藝的好壞必須首先從政治標準來衡量,如果從政治標準看,一件文藝作品的影響是壞的,那末,無論它的藝術性多么高,對人的引誘力多么大,哪怕它的作者是古今崇敬的荷馬,也須毫不留情地把它清洗掉。柏拉圖在西方是第一個人明確地把政治教育效果定作文藝的評價標準,對盧梭和托爾斯泰的藝術觀點都起了一些影響。近代許多資產階級文藝理論家往往特別攻擊柏拉圖的這個政治第一的觀點,其實一切統治階級都是運用這個標準,不過不常明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