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望并不荒涼,但名氣不大。
一條河穿城而過,河邊是綠蔭覆蓋的街心公園。傍晚時分,暑熱剛剛消散,當地人便三五成群地在公園里散步,也有跳廣場舞的婦女。在河一側的街邊,散落著殖民時代的閣樓,它們老舊但并不衰敗。臨街的閣樓大都改為了商鋪,一看就是經營數代的樣子。而在街的另一側,則是柬埔寨女人經營的排檔。一到晚上,這些排檔紛紛出市,炒飯、炒粉的鍋鏟聲在夜色中回蕩。這時候,要一盤海鮮炒粉,要一碟油炸水蟑螂,佐以吳哥啤酒或鮮榨甘蔗汁——是典型的馬德望市民生活。
河的東岸,有一排新建的酒店,由霓虹燈勾勒出輪廓,表明這座小城也在緩慢發展。橋頭的那座酒店,雖然不過10來層,但頂層酒吧卻也號稱“天吧”。有天晚上無事,坐電梯上去,遇到的服務員都穿著白襯衫和黑馬甲,舉止彬彬有禮。露臺上涼風習習,不失為乘涼的好去處。雖然放眼望去,城市的大部分都處在黑暗之中,但依然有一種“天吧”的exclusive感:來這里喝酒的都是馬德望的年輕人,姑娘們穿著高跟鞋和晚禮服,宛如高中舞會皇后。
不過,相比暹粒,來馬德望的旅行者少之又少。那些專程前來的人,大都是為了坐一坐馬德望的竹火車。
柬埔寨的鐵路系統始于20世紀30年代,為的是能讓貨物在法屬中南半島地區相對順暢地流動。柬埔寨的稻米收割季節正好是干季,這意味著河湖的水位下降,船只很難將收獲的稻米大規模運往其他地方。于是法國人修建了鐵路,連接金邊和柬泰邊境口岸波貝,馬德望是其中一站。
我經過了馬德望火車站。它依然完好,只是大門緊閉。門口的時鐘永遠停留在了八點零二分。這種停滯狀態也是整個柬埔寨鐵路系統的寫照。
1975年,當局拆卸了詩梳風到波貝的40多公里鐵軌,試圖阻止任何火車進入或離開柬埔寨。1979年失去政權后,他們繼續在火車沿線進行游擊戰。
那時,搭乘柬埔寨火車是一場生命的賭博。因為鐵路上布滿地雷,以至于火車需要在車頭前面放置一個大木箱,作為地雷的觸發點,以防止爆炸傷害到主車廂。那些赤貧的柬埔寨農民甘愿冒著地雷的危險,坐在這些大木箱上,這樣就可以免費乘車,不必花錢。
因為戰爭破壞和缺乏養護,柬埔寨的鐵路系統幾近支離破碎,如今只在馬德望和西哈努克市分別留有一小段。
20世紀70年代末,馬德望附近的村民撿拾戰時留下的坦克和卡車零件,把它們改裝得適合鐵軌大小,然后別出心裁地把一個竹排放在上面,加上一個小馬達——這些馬達通常從摩托或小船上取下來,于是,就變成一個小型“火車車廂”。它能沿著彎曲而顛簸的軌道,以每小時8公里的時速行駛,并在2分鐘內完成拆卸和組裝。當地人坐著竹火車下地干活,也用竹火車運送糧食。如今,竹火車則成了馬德望旅游收入的主要來源。
竹火車的起點位于馬德望郊外的小村子。在這里,法國人留下的單軌窄鐵路,蜿蜒著伸向田野和叢林。我坐過大吉嶺以煤炭為燃料的蒸汽火車——那也是殖民者留下的遺產——但是竹火車顯然更具當地智慧。村民把輪軸放在鐵軌上,又在輪軸上放上竹排——竹排與輪軸的連接完全依靠重力,并且只依靠重力。司機把一塊墊子放在竹排上,示意我坐下,他則拉動馬達的抽線,于是竹火車“突突突”地啟動了。
竹火車的速度和三輪摩托車差不多,但感覺更快。因為每次經過鐵軌的連接處,都會讓尻骨跳起來,再砸下去。
我們鉆出一片叢林,柬埔寨的田野從四面八方打開了。我看到了小山般的白色耕牛,和比小山更大的圓錐形草垛。夕陽下,田野的景色非常迷人,讓人無法想象這是一片曾經飽受蹂躪的土地。
我們遇到了幾次會車。這時,其中一輛竹火車就必須拆卸下來,為另一輛讓路。避讓的原則是:人少的那輛為人多的那輛讓路。只見司機熄滅引擎,使竹火車慢慢停下來,然后和對面的司機一起,將竹排和輪軸從鐵軌上抬開,待另外一輛車開走后,再重新組裝。前后所用時間只有2分鐘。由于經常遇到會車情況,司機之間早就心照不宣。觀看他們拆卸和組裝火車倒是很有意思。
一路停了又走,走了又停,就這樣到了終點。雖然還想繼續坐下去,但無奈鐵軌只保留了大約7公里。終點附近有一個小村子,村民支起鋪子,賣些飲料和紀念品,做些游客生意。一個柬埔寨女孩用英語和我打招呼,問我要不要椰子。她告訴我,在竹火車商業化之前,村里人大都去泰國一側當雇農,收割水稻。竹火車引來游客后,他們才漸漸回到家鄉。
“不過今年竹火車就要停運了”,女孩告訴我。
我在《金邊郵報》上也看到了新聞:柬埔寨政府已經引入中國投資,修建連通泰柬越的高鐵——到那時高鐵就將運行在竹火車鐵軌的位置上。預計完工后,馬德望將有望成為干線上的重要樞紐,而竹火車將勢必成為歷史。我想,司機和賣椰子的女孩說不定會找到更好的機會。只是,到那時,眼前的風景也將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