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洛瓦底江,緬甸人稱其為“河流之王”,是緬甸內河運輸的大動脈。如果有人看過這部電影——《Beyond Rangoon》(《逃離仰光》),那么或許難以忘卻那深情動人的主題曲——《伊洛瓦底江之水》(《Waters of Irrawaddy 》)。它是德國配樂大師Hans Zimmer的經典之作。
我曾在伊洛瓦底江上的一個美麗小島短暫逗留,之后打算乘船沿江而下到瓦城(華人習慣稱曼德勒為瓦城),然而由于晚起,竟錯過了每周只有三趟的客輪。幸而有好心人提醒說,下午會有貨輪開往瓦城。只是要比客輪稍慢。這里的稍慢,指的是——至少慢一天。
在島上是過日子,在船上也是過日子。于是一邊問路,一邊在烈日下馱著大包前行。碼頭非常遠,又幸而遇到一位好心人,二話不說開著摩托將我送到目的地。
碼頭簡陋繁忙,人們在烈日下搬運著各式各樣的貨物,其中有不少年紀還很小的孩子,吃力地扛著與他們體重相當或者更重的貨物挪移,目光溫順淡然。
貨輪之巨大遠遠超出想像。站在它面前,我想,大概泰坦尼克號也就這規模吧,那艘世上最著名的沉船,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大的船。
貨輪的目的地是瓦城。就這樣,鬼使神差的,我邁進了此生首次乘坐的交通工具——大貨輪。航行時間三天三晚。
幾個男人正在二層一間大房子里抄抄寫寫。那是辦公室。聽我說明來意,人們驚奇地笑起來,其中一個中年男人想了幾秒,點點頭說,好的。
船上有幾間“包廂”,住著船員和家屬,有客人需要就當客房,不過這種情況極少發生,因為一般只有買不起客輪票的窮人才搭乘貨輪,他們是不會再花錢住包間的,只需在巨大擁擠的貨物間隨便找個空隙,只要那里能容得下他們的單薄身體和謙卑微笑。
包間價格是23美金/晚,其他地方——比如貨物間空隙和過廊,9美金/晚。當然,這是對我的報價。緬甸很多地方,包括車站,票價有著兩種公開標準:外國人和本地人。有時差價甚至高達數十倍。
我選擇了后者。
“請問晚上你們工作嗎?”我問。心里打著個小算盤。
“當然不?!?/p>
“那——我可不可以睡這里?”
“如果您愿意?!?/p>
就這樣,幾句話下來,我便幸運地擁有了一間物美價廉的超大江景房。床嘛,可以是辦公桌,也可以是地板。
那是整個緬甸之行最舒適的一段旅途:沒有奔走、沒有灸熱、沒有喧嘩。整艘巨輪,除了20個活人外全是巨大集裝箱和麻袋。20人里,工作人員占1/3,家屬占1/3,買不起客輪票的老百姓占1/3。
我是個好運的窮人。
航行的日子是這樣:早晚涼,中午下午酷熱。
“江景房”除了我,還有另兩個男人。他們不會英語。他們的笑容如石頭般樸素坦誠。他們經過我,看看,溫和一笑,一分鐘后,一位將一床毛毯遞過來,再一分鐘后,另一位塞來個枕頭。于是那個晚上,他們一個有毯子沒枕頭,一個有枕頭沒毯子。
由于睡覺的地方舒適度太差,第一晚我不得不經常挪地方:先在桌子,后到椅子,最后到地板。當準備再次挪地兒時,面前竟出現了一張床——守夜的船員不知何時將“包廂”里的一張床墊拖了出來。床墊硬邦邦,但比起拼接不規整的各種板面,簡直溫柔如絲綢。我再沒挪過位置。
那真是奇異之夜:我睡在那樣一個奇怪的地方,用著由不同陌生人提供的物品,望著一大堆男人的腳丫子(每天入睡前船員們都會在辦公室玩一兩小時撲克),可卻睡得如此安然放心。
船上有兩個孩子來自某位船員,除了睡覺他們恨不得所有時間都圍著我轉,只因曾看過一回MP4里的隨機動畫。那只有一分多鐘的唯一動畫,他們專注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像第一次看,每一遍都不時發出歡笑和驚嘆聲,直至沒電。他們不會因此放棄,每隔一段時間兩個小身影就會出現,用充滿期待的天真笑容望著我,意思是:充好電沒有……
船身巨大、緩慢、沉重,讓人幾乎感覺不到在移動。
兩岸的山巒如同神的世屏,總是緩慢展開,又收攏。還有那些東西:椰樹、竹樓、船與蹲守碼頭的人們,總是緩慢顯現,又消隱。
一切那么安靜。
偶爾,在去往廚房的廊道時,會看到在擁擠的貨物間靜默而坐的其他乘客。其中有兩個最多六七歲的孩子,羞澀如小草葉尖,小小的身體溫順地蜷在狹小的方寸之地。他們的父母,一對衣裳襤褸、謹小慎微的年輕夫婦,每次遇見都會不斷將孩子往里拉了又拉,拉了又拉。他們生怕孩子擋了道,生怕不小心碰到別人,即使孩子安靜本分得像兩片樹葉。
這一家人,從沒上過開闊的甲板,從沒去過廚房用餐,他們吃的,是隨身攜帶的一點點看上去難以下咽的干糧。他們的神情充滿了仿佛命中注定的驚惶卑微。他們的膽怯使我膽怯,膽怯而無能為力。
依舊是依次展開又收攏的山巒,依舊是寬闊無聲的水面。這樣的日子任何事情都可以延長十倍去做,比如梳頭,你可以慢慢地,一小綹一小綹地梳、十分鐘、半小時,甚至更長。刷牙除外。每次才一拿出牙刷,那位心細的船員便馬上拿個塑料小桶往河里一扔——一桶五顏六色的水就那樣等著我。
伊洛瓦底江太寬容。它源源不斷給予著,也源源不斷接納著——包括人類任性自私的垃圾。緬甸許多地方,無論是船上還是岸上,垃圾的去處都是河流。每次我都將垃圾包好攢好,但每次都會被人一把掃進河里。后來我終于明白,就算最后把垃圾帶到岸上,最后的去處也是被倒進河流。包括可怕的用于分離金子的汞。那些不計其數大大小小的到緬甸開金礦的公司,不知曾將多少毒水直排進江河。
“是很可怕,幸好我們只在這呆半年就走,管它呢。”這是一位在緬甸遇上的中國淘金者親口說的話。
伊洛瓦底江緩慢地、安靜地流淌。
我省掉了刷牙這道重要工序。
晝與夜、涼爽與酷熱,來回交替。
這艘船,滿裝著不計其數的大蒜、樹根、摩托車零件,以及密不透風的不知內容為何的集裝箱。除了兩個對動畫百看不厭的孩子的偶爾笑鬧,絕大多數時間,這艘巨輪如伊洛瓦底一樣,只深深寂靜著。
許多時候,我獨坐在甲板,身體隨著陽光強度而很久挪動一下。
一切仿佛靜止,惟水紋在無聲中一圈圈劃開。仿佛世界只剩下水。仿佛這個世界,只由水與孤獨構成。
然而航程終將會結束,船終將靠岸。
人們將在終點卸下一切,然后,終點將又成為起點,空了的船將重新裝滿一切:貨物、人群、以及——永不確鑿卻又永遠都在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