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敏兒,旅行作家,四川人,居廣州。熱愛旅行和文字,曾出版《剎那芳華》《香格里拉的前世今生》《廣西行知書》《行走大埔》《讓我在路上遇見你》等。
小時候老會碰到有人問,你是哪里人?小時候就是指還在四川的時候,問的自然是老家。我通常的回答是:“重慶吧。”
之所以有最后那個“吧”,是因為我從未去過那個位于重慶涪陵墊江某村的老爸老家;老媽雖生長在成都,又時常跟我們說,她的老家在四川遂州,這又是一個我至今從未去過的地方。老爸老媽畢業(yè)分配到了山區(qū)廠礦,所以現(xiàn)在,我都跟人家說我是四川宜賓人,我的出生地。也因此,很久以來,我覺得自己是沒有什么鄉(xiāng)愁的,一個連老家都沒有去過的人,有什么好鄉(xiāng)愁的?
說起來,重慶算是我的童年記憶,很小就被階段性地養(yǎng)在重慶姑媽家,小學(xué)也在重慶念,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沙坪壩簡直擁有老家般的記憶。在沒有手機(jī)的年代,偶爾跟人要約地方見面,我只會說沙坪公園門口。那個公園曾經(jīng)是我好幾個暑假的清晨都被小表姐帶去晨讀的地方啊,還被大人們要求用竹葉嫩芽上的露珠滴眼睛,說是以后不近視?,F(xiàn)在回想起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曾經(jīng)干過去公園晨讀這么清純上進(jìn)的事情。
只是現(xiàn)在,一說起四川,第一個想到的都是成都。
成都曾經(jīng)是老媽的家。如今她的親戚同學(xué)大多都在成都,去年她還興致高昂地回去參加了中專畢業(yè)50年同學(xué)會。就像我們小時候,偶爾的寒暑假,她也是如此興致高昂地帶著我們姐妹仨“回家”。要坐差不多一天的綠皮火車才能到成都,然后一起擠在我的小舅舅家,成都的春熙路、杜甫草堂、武侯祠、百花潭、青羊公園、猛追灣游樂園,就是這樣一次次地被深化到記憶里,直到現(xiàn)在,每次回成都也還總是像一個外地人般,一定要去那些地方逛逛。當(dāng)然另有新歡,那也是外地人必去的寬窄巷子和錦里。
和很多朋友聊起成都,幾乎沒有人不愛,大家說起川菜火鍋,都要流一地口水,然后都會說,成都很慢啊,很小資啊,很文藝啊……總之就是很好??墒钦嬲耐獾厝藢Τ啥嫉膼郏蚁虢K究是偏表面化,像我這樣少小離家的半個成都人,也是要跟著當(dāng)?shù)嘏笥讯嗷鞄自猓拍苈厝タ拷啥颊嬲暮谩?/p>
一直記得初中寒假的一天,跟著老媽去武侯祠,突然就下起了雨雪。彼時正站在公園里的一片臘梅林里,所以一直就記得啊,雨雪里的臘梅香,是要沁破人的心脾的。后來在沒有寒冬的南方生活,就對清寒花香越發(fā)有了迷戀,尤其對無論遠(yuǎn)近都“益清”的臘梅,更是有一種持久的心心念念。前幾年春節(jié)回成都,先是和幾個外地朋友約著去峨嵋山,山上的大雪和山下的臘梅,簡直為專門撫慰我鄉(xiāng)愁而生。過兩天又去潔塵家,到小區(qū)門口聽她一路指示,倒是很順利尋到她家,只是,她在家里等我好久也不見按門鈴。我說,完全被你們小區(qū)的臘梅迷倒了,一路走一路香,在花樹下走不動路,恨不得把鼻子割下來掛在樹下。
潔塵大笑,然后拉我去她家后陽臺,幾株臘梅也在綻蕊吐香。我跺著腳喊起來:你們的生活太好了,我也要回來——成都自古就是“錦官城”呢,這可不是浪得虛名,小時候的記憶里,就有人推著自行車走街串巷賣花,如果是冬天,那就一定會有臘梅。一處四季都有花開、隨處都有美食和茶館、隨時都能聽到麻將聲的城市,就算是離開了,應(yīng)該也是有好多人都像我一樣,總有一天要“回來”的吧。
既然這么說了,那就真的要去做“回來”的打算。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網(wǎng)上四處找房子,還逼著在成都的老三幫我去實地考察,除了自己的念想,還因為來廣州生活了十幾年的老媽,一直吵著想要回去。有一次趁出差去成都,幾乎就要落定了,就在離潔塵家和老三家中間的地段,好喜歡那個房型的超大陽臺,可以種花呢??墒桥阄铱捶康睦先以倏纯?,說買房子哪能像你這么沖動,結(jié)果等我回了廣州進(jìn)入亂糟糟的忙碌后,一拖就是兩年。待再去看,房價漲了不說,喜歡的房型也沒有了。只是啊,想要“回來”的念頭一直沒有滅,最后老三又發(fā)現(xiàn)了一處還不錯的小區(qū),一看靠近川大新校區(qū),覺得未來是可以天天去校園散步的,這一回,就毫不猶豫地下了手。
看看,這才是對成都的真愛呢,哪怕是為它重新做房奴。
回想當(dāng)年在廣州買房子,一買就買到了番禺郊區(qū),因為便宜,然后小區(qū)環(huán)境好配套好還有野趣。后來忽悠了好些朋友來和我做鄰居,除了說一通環(huán)境如何好,還盡量避免路途遙遠(yuǎn)的硬傷,最后大家都被我這句話打動了:要看看和什么樣的人做鄰居哦。也許大家覺得我還算是一個有情有趣的人,當(dāng)然也因為房價相對便宜,真的有好些朋友都下了手,如今想來都是和我一樣慶幸著幸好當(dāng)年。那么在成都其實也一樣吧,除了妹妹們都在成都,還因為成都有同學(xué)有朋友呢——在這一切親情友情之上,所有的背景都是四季花開與美食飄香,以及,越來越濃烈的文藝氣息。
我一直說,詩人翟永明是我的偶像,高中時就讀她的詩,然后人家又那么漂亮那么會打扮,不偶像都不行。她的“白夜”酒吧還在玉林小區(qū)的時候我就慕名去過,后來搬到寬窄巷子,更是我每次回成都的必選拜訪地,不管有沒有活動,我都會去點一杯“碧潭飄雪”,坐下來安安靜靜地度過至少兩個小時的成都時光。當(dāng)然還會想起當(dāng)年泡茶館6毛錢一杯的蓋碗花茶,一喝就是一整天,直到完全沒有茶色;還會想起那些吃串串的夜晚和肥腸粉的早晨,想起初夏吃過的櫻桃,秋天看過的芙蓉,想起年輕時的愛情與這座城市的關(guān)系……
我不得不承認(rèn),鄉(xiāng)愁其實一直在,雖然不總是溢于言表,也并沒有動不動就叫喊要回老家?;蛟S成都這座城市已經(jīng)強(qiáng)烈地腐蝕了我,想起來就有會歡喜。那年秋天在成都,被潔塵阿潘約了去三圣鄉(xiāng)一處名叫“櫻園”的梔子花開得極美的地方,我聽到了女主人熊英因為夢想而建了這個園子的故事,看到她竟然用香蕉的花蕾瓣來做煙灰盅,晚間又在一棵大柳樹下,吃了一碗有荷包蛋的生日面。這樣的歡喜是要被一直記得的呀,會讓人覺得以后回成都,總是有去處和朋友的。
又過了兩年,“櫻園”開到了市區(qū),和親愛的女朋友們再聚,便自然約到了這里。這是一處有花有水有庭院時不時有二手市集的“櫻園”,那天我看到寧遠(yuǎn)帶來了給熊英、熊燕畫的肖像,看到y(tǒng)oli在等我們的時候攤開畫本就自顧自畫畫,最后又和哩嚕一起吃了“櫻園”出品的極美味的雙椒魚,便忍不住要一再地嘆:你們怎么可以過得這么好?怎么可以都會畫畫?怎么可以隨時都能吃到這么多好吃的?……她們也朝我喊:你怎么不說你滿世界亂跑?怎么不說還去了撒哈拉三毛家?
好在,我對成都是有真愛的,因為我有一間房子在那里,這是我的真愛的底氣。也許現(xiàn)在的不斷行走,也只是一個人生的階段,總有一天,是真的要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