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從文自傳》看\"沈從文之為沈從文\"之謎

【摘要】：沈從文一生充滿了無數傳奇之謎，他別樣的人生閱歷和文學創作方面獨特的審美追求，成就了文學史上的不朽。《從文自傳》里隱伏著一個自然之子逐漸朝理性與知識皈依的生命歷程。

【關鍵詞】：自然;生命;知識;湘西

沈從文是文學史上的\"傳奇\"，一生充滿了無數傳奇之謎。沈從文小學學歷，行伍出身，何以成為海內外著名的文學家？1922年，沈從文20歲初到北京，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在北京大學旁聽，1931年卻成為青島大學教授。沈從文\"二十歲前生活在水（沅水）的土地上，二十歲后生活在對這片土地的印象里\"，最終因水而成為文學史上的不朽，1934年寫出了他最優秀的且代表他藝術風格的《邊城》，并成為1930年著名的高產作家。50年代以后，沈從文不再從事文學創作和研究，卻以份量沉重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巨著完成了繼文學創作之后的又一曲生命之歌。

沈從文的人生無疑是成功的，他在文學創作方面獨特的審美追求，他別樣的人生閱歷和能力，都令他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傳奇。我們在讀到他和他的小說，都會情不自禁地發出由衷的喜愛和敬佩，但也會涌出許多困惑和不解，他是如何形成自已獨特的審美追求，并成就了文學史上的傳奇？筆者試從《從文自傳》里尋找\"沈從文之為沈從文\"之謎的答案。

一，自然之子的叛逆

《從文自傳》是沈從文為自已最初二十年的人生歷程（從他出生到他離開湘西為止）立傳。它確實是\"離奇有趣\"的。這自然與沈從文青少年時代的人生經歷極富傳奇色彩直接相關。逃學、打架、罵野語乃至賭博__野得無法收拾的頑童生涯。從上私塾起始，延至行伍中與姓文的秘書官相遇，《從文自傳》活脫出一個野精靈的形象，充滿了自然之子的叛逆。

沈從文的叛逆天性使他養成了獨立思考的個性。沈從文在《從文之傳》中《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大書》中寫到：\"六歲時我已單獨上了私塾。……第二年…在這私塾中我跟從了幾個較大的學生，學會了頑劣孩子抵抗頑固塾師的方法，逃避那些枯燥書本去同一切自然相親近。……當我學會了用自已的眼睛看世界的一切，到不同社會中去生活時，學校對于我便已毫無興味而言了。\"孩提時候私塾的逃課，也許是性格淘氣使然。但他自已也發現，正是小時私塾的逃學習慣和生活，形成了一生性格與感情的基礎，使自己不但\"學會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而且長大后逐漸養成了一種\"對于一切成規與觀念十分懷疑\"的獨立思考的個性。

沈從文童年生活里渴望逃脫成年社會的種種嚴格約束，他對周圍世界異常敏感，又天生好奇。他說\"我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我得認識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應當從直接生活上得來，卻不須從一本好書一句好話上學來。\"一幫無法無天的逃學娃娃去偷園子里的李子、枇杷、小紅蘿卜;沈從文還學會斗蟋蟀、斗雞、在賭攤上擲骰子，言談中不時帶出賄徒們說的下流臟話;拉幫結伙在街中心相毆相樸。每次被處罰時，沈從文則完全沉醉在自已的想像里：\"我一面被處罰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記著各種事情，想像恰如生了一對趐膀，憑經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氣冷暖，想到河中的鱖魚被釣起離水以后潑刺的情形，想到天上飛滿飛風箏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黃鸝，想到樹木上累累的果實。\"在這種情形下，他已將罰跪的痛苦忘卻，而將想像生上了趐膀。二十年后，他不無得意地說：\"我應感謝那種處罰，使我無法同自然接近時，給我一個練習想象的機會。\"

沈從文童年所能感覺到的世界里，充滿了他無法解釋的自然之謎。要獲得謎底，學塾和家里兩方面都不會給他什么幫助。他常常為此發愁。生命有了擴張自已的沖動。這種擴張既然不愿循著社會和長輩安排的道路，要一味發展自然的天真，便不能不依靠自己踩出一條路來。在沈從文頑童生涯的所作所為里，為他日后生命成熟的思想、行為模式等找到一些胚芽，如幾乎象所有新一代知識分子一樣，沈從文不喜歡舊式教育中死記硬背、陳調濫調，不愿意毫無理性地服從權威、施加體罰等這些弊病;他對宇宙萬物細致入微的觀察、對城鎮鄉村的奧秘的喜歡追根究底等，他的藝術天才一部分也正來源于此;他的對大自然萬物百匯的光與色，以及社會人事這本大書的神往傾心，與家庭、學校對其行為的規范之間，交織著充滿喜劇色彩的沖突與對抗，近乎本能的對生命自然的渴求與家庭、學校各種成規對生命壓抑之間的矛盾，充滿自然之子的叛逆天性。這種\"反叛\"似乎與外表溫文爾雅的沈從文相去其遠，但事實上，無論是兒時的沈從文，還是成名的沈從文，都表現出一種對成規俗見的懷疑和叛逆。正是這樣的個性，使看似文弱的沈從文不止一次在文壇上發起論爭，抨擊文學的商業化和功利化，最終成為主張鄉土抒寫和審美價值追求的\"京派\"盟主。

二，知識理性的啟蒙

沈從文雖然僅有小學學歷，但他所受的教育和他的實際水平卻不止于小學。沈從文曾在軍隊里負責管理陳渠珍的書畫古籍，圖書的分類編排、編號、舊畫古董的登記，全由沈從文來作。沈從文在《從文自傳》中《學歷史的地方》中寫到：\"大櫥中約有幾百軸自宋及明清的舊畫，與幾十件銅器及古瓷。還有十來箱書籍，一大批碑帖，不久來了一部《四部叢刊》。……舊畫與古董登記時，我又得知道這一幅畫的人名時代同他當時的地位，……由于習染，我成天翻來翻去，把那些舊書大部分也慢看懂了。\"\"翻開《西清古鑒》、《薛氏彝囂》、《鐘鼎款識》這一類書，努力去從文字與形體上認識房中銅器的名稱和價值。……我從這方面對于這個民族在一段長長的年分中，用一片顏色、一把錢、一個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做成的種種藝術，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在這個被沈從文稱之為\"學歷史的地方\"，沈從文從中獲得了許多文化歷史方面的知識和藝術的浸染，并由此\"對于人類智慧光輝的領會，發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中國古代文明在一個特殊的環境里，以一份特殊方式，開始對這個\"自然之子\"精神荒野進行耕耘。沈從文研究專家凌宇先生認為，這一階段的知識啟蒙，對沈從文一生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他的歷史、文學、藝術的中國傳統根子，幾乎都能在這里找到最初的源頭。如中國歷史上發生的無數次人類殘殺以及這種殘殺延及湘西發生的種種怵目景象，使他明白了湘西\"蠻族\"曾經歷過怎樣悲慘的命運，這種命運又是在怎樣的情形中被延續著。這影響到他后來對南方少數民族、整個中華民族乃至人類命運的認識方式;他所接觸的中國古代繪畫藝術，尤其是宋元以后的繪畫傳統，明顯地從一個側面規范了他后來文學創作的風貌;浸透在他創作中的古典文學修養、后半生從事文物研究必需的學識基礎，乃至他對中國書法歷史的透徹了解，都與這段經歷有著極其重要的關聯。

沈從文讀書口味不僅于止，同樣的好奇心還把他領進西方文學和中國歷史。他在熊希齡公館的荒廢圖書室，貪婪地讀了《史書》、《漢書》、《天方夜潭》、林紓用古文譯的狄更斯小說《賊史》、《冰雪姻緣》、《滑稽外歷》、《塊肉余生述》等，這些作品在沈從文的面前展開一個嶄新的世界。西方小說的故事情節、社會現象，難以言說的人道主義感情，跟中國書里他不喜歡的那種直言不諱的說教形成強烈的對比。

沈從文最初知識理性的啟蒙，緣于在懷化文姓秘書官的一部《辭海》。然而，隨著這位姓文秘書官在湘鄂邊境猝然遇難，加以軍隊中無書可讀，又旋即中斷了這一進程。但他對讀書人身份的自期與對大兵身份的遺憾，已見出知識理性在其精神領地留下的印痕。繼之而來的那位聶姓姨父用\"因明\"、\"進化論\"等新舊因果鏈向他疏解迷亂眼目的人生現象，以及那位長沙來的工人所帶新書刊對他實施的\"五四\"精神的洗禮，才最終使得他\"對新書投了降\"，向知識與理性皈依，并跨出了對他一生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一步。可以說，沈從文一個沒有經過系統教育的人，卻讀過大量古今中外的歷史書籍和文學作品，讀過當時翻譯的許多外國文藝理論書籍，加之到北京后，如饑似渴地充實自已，其實際水平已不亞于一般的文科大學教師。

三，生命歷程的獨特

沈從文沒有高等學歷不等于他就沒有文化，沈從文所受的人生教育使他與眾不同，他有的是另外一種從湘西的土地和人情中得來的知識和教養。《從文自傳》里《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寫道：\"我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一種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我得認識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應當從直接生活上得來，卻不須從一本好書一句好話上學來。\"于是針鋪門前永遠必有一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里磨針;皮鞋店的老板用夾板上鞋，還有剃頭鋪、染坊、打豆腐的作坊、屠房肉案桌、出租花轎的鋪子……沈從文就這樣一路看過去，他總是看不厭倦。他喜歡這些人和物，它們的顏色、聲音、形狀、氣味都能讓他眼熱心跳。\"我就歡喜看那些東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許多事情。\"太陽底下的各種光與色都能讓他傾心，夏天去河邊釣半天魚;春天便上山釆筍子、摘蕨菜，比賽叫各種雀鳥的名字。河邊水里，赤條條地與河水的親近，使沈從文仿佛整個融進了大自然，獲得別樣的生命體驗：\"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與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說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考，水對我有極大的關系。\"

山水給了沈從文靈性，大自然鑄就了他的心性，湘西的文化風俗和日常生活的無數細節，構成了沈從文不可磨滅的內心記憶。沈從文從自然、生活這本大書所讀到見到的一切，盡管在當時只是對事物的直觀感印，卻沉積著人之初對生命的感悟，聚集著他后來思索人生、表現人生的實感經驗，而作為小說家的沈從文則一直努力去喚起已失去的民族記憶。

社會這本大書還教給沈從文另一種生命的震憾和體驗。看過太多的殺人和血腥：\"清鄉\"士兵遭當地人冷槍襲擊，殺人不眨眼的山大王轉眼間在世界上消失，而下令殺他的司令官三年后即被其部屬用機關槍擊斃;沈從文所屬部隊在懷化殺了幾千人，一年后即在湘鄂邊境全軍覆滅;大量鄉民旋即被抓來砍頭示眾，甚至荒唐到擲筊決定生死：\"看那些鄉下人，如何閉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筊用力拋去，有些人到已應當開釋時還不敢睜開眼睛。又看到那些雖應死去，還想念到家中小孩與小牛豬羊的，那份頹喪那份對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遠忘不了。也影響到我一生對于濫用權力的特別厭惡。\"加之后來好友陸意外溺水身亡，生命一而再、再而三的倏然消失的震憾，使沈從文不能不思考生命的意義，不能不對自已今后的人生作出新的思考和抉擇。這種來自生命的震憾和體驗正是沈從文之所以成為沈從文的根本原因。沈從文曾鄭重表白：\"我是個對于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因為經歷了太多的血肉相殘，經歷了太多無辜生命的離去，對于日后成為作家的沈從文而言，寶貴的生命、美好的人性自然而然地成為他作品中至為珍視的謳歌對象。加之\"對權力的厭惡\"，所以他對從政不感興趣，對文學的功利作用也表現出拒斥的態度，在創作中總是避開急功近利的政治，展現人生和人性。他在《習作選集代序》中說：\"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這廟里供奉的是\"人性\"。\"沈從文的希臘小廟里寄托著自已的文學理想，《邊城》正是作家文學思想最好的詮釋。作品著力展現人性人情的淳美，謳歌生命的原始熱情，著意描繪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并表現出對人類倫理道德和民族品徳重建的熱切探求。

當然，沈從文的成功除以上因素外，還與他先天的藝術天賦和與俱來的消化吸收一切知識的能力直接相關。正因為如此，沈從文才能以自己的實際才華征服了文壇，抒寫了文學史上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