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59年至1961年三年的全國大面積自然災害加上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及浮夸風、“大煉鋼鐵”、“反右傾”等過激的政治運動,黨和人民處于建國以來最嚴重的經濟困難,中國發生了一場全國性的大災害、大饑荒。大災大難蔓延到全國,也涉及到了人口少,還能勉強維持溫飽的純牧業小縣——阿克塞。當時我八九歲,依稀記得離吃大鍋飯的大部隊較遠,開飯時還要趕過去吃飯,也沒人攔你。那么多人一起吃飯,對孩提時的我們來說是一件充滿好奇和新鮮的事情。1957年開始定量供應糧食,牧民20.5斤/人,城里人24斤/人,供的糧食有白面、粗糧、豆子面、高粱面,還有蠶豆。我想當時政府當時能搞到什么就供應什么。雖然糧食不夠吃,但牧區人民還可以打獵供給野生肉食,因此牧民們還沒到餓肚子的程度。1959年,海子邊馬海農場要飯的人陸續出現在了草原上。他們用高級毛料衣服、手表等實物與牧民交換食物。有一次我和幾個小朋友在海子用馬尾套黑頭雀,一個要飯的漢族人跑過來討要,我便給了他,他在羊糞灰渣里把雀埋了一會,就把半生不熟的雀往嘴里塞,看來已經餓急了。
1960年8月,我縣70余學生被保送到蘭州西北民族學院上學,我也在其中。后來我們才知道,當時國家經濟那么困難,招生工作也處于停止狀態,但是為了培養少數民族人才,國家依然給少數民族地區撥了糧食和款項給予照顧。當年,在我們去往西北民族學院路上,途徑清水火車站時我們陸陸續續看到了逃荒的人,沿途經過武威地界時便看到了更多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逃荒人。火車一停站逃荒的人便蜂擁而至,甚至看到有些只著一件小棉襖的女孩們,脖細肚子大,光著屁股瘋狂搶食吃。當時我非常驚訝,也甚為震驚。據說當年武威有餓死人的現象。經過上級安排協調,當時曾決定從重災區——武威等地向阿克塞、肅北等牧區縣遷移部分災民。為此阿克塞縣以縣政府領導、民政局牽頭組成工作班子,成立了安南壩阿克旗農場和雁丹圖農飼點等安置點。當時阿克塞縣有來推夫、陳明福等領導帶領工作人員到武威接災民,工作人員當中有民政、糧食、商貿和醫院等部門的漢族和哈薩克族干部。1960年元月,從武威雙城子等鄉接回難民640余人130多戶安置到了阿克旗和雁丹圖等地。還有來自上海等地的600余人,這些人可能是遷移地“會做事的干部”趁此移民機會,也把這個包袱甩給了阿克塞。遷移戶中不乏家里人口多、勞力少、缺糧的困難戶和鰥孤殘疾人,還有所謂的地、富、反、壞、右派分子以及對社會主義不滿、逃避現實斗爭和沒有改造好的老中農、不愛勞動的懶漢、二流子等,這些人當中還有不少人是因缺乏營養,脖子底下還吊著個大嗉子。由于火車緊張,人多坐不起客運車,這些人坐拉運貨物的火車、轉乘汽車,歷經艱難,輾轉多次來到了阿克塞阿克旗、雁丹圖兩個安置點,據說路上還死了幾個人。
50年代,十幾歲的李貞元就到阿克塞工作和生活了,現已70多歲了。他回憶說,1961年由郝續祖等領導帶領阿克旗工作組,當時國家經濟十分困難,1000多人的農場雖有哈薩克獵人打獵供應肉食也很難維持生計,只好解散該農場。隨后,上海人被安置到了安西(今瓜州),武威人被分配到四個牧業鄉。在草原與哈薩克人共同生活、工作多年的李貞元深知哈薩克人天生熱情好客,他說,“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有哈薩克人就不會餓肚子”。被分配到各鄉的遷移戶,分散安排到雁丹圖、阿克旗、半個洼、柳城子、多壩溝等地,為了改善生活困境,又從他們當中分出一部分能放羊羔子、干點輕活的年青人到各哈薩克牧戶家中生活,這些人被哈薩克牧戶收為養子或學徒,共同生活,維持生計。
道吾提汗當年是團結鄉一個小公社的副主任。他曾說,當年他從縣城接回十多個漢族小青年到海子草原,他們個個骨瘦如柴、手臉浮腫、體力不支、走個路都會跌跟頭,身上滿是虱子跳蚤,衣服破爛不堪,被高原的風一吹就打哆嗦。這些漢族小青年到海子后只要見到吃的,不管生、臟、腐、爛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在黨的光輝政策的照耀下,在哈薩克族和漢族人民共同團結奮斗的拼搏下,多年后,從這些人當中產生了像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韓瑞泉等領導干部和銀行家、企業家、牧業“萬元”戶等優秀人才,他們多數還健在,還過著安逸的幸福生活。
歲月遠去,往事如煙,哈薩克老人說“餓肚子時啃的老羊皮,越嚼越有味。”哈薩克人用他們與生俱來的博大胸懷、善良好客、真摯熱情接納了在困苦當中掙扎的漢族兄弟們,和他們親如一家,水乳交融。賀長榮從小就到了我家,我倆親如兄弟,情同手足,離開我家時他已能講一口流利的哈薩克語。還有落戶到沙比家的沙占良,木沙家的石成山,哈斯木家的方玉珍,鐵木爾汗家的李成香、袁燦,哈尼家的袁桐林,道林拜家的何天太,馬塞家的吳天彪,熱德里家的楊金蘭,卡明家的蔡華生,吾熱扎家的李春生,俄艾拜家的王加潤,馬金拜家的蔡其生等等,像他們這樣的移民和哈薩克人之間寫下了一段段數不盡的民族情、兄弟愛。歲月遠去,當年哈薩克家的放羔娃早已成家立業、年過半百,談起當年,他們個個感慨萬千,難舍難懷。至今他們互相還念念不忘,相互稱兄道弟。婚喪嫁娶,喜慶佳節必邀請親人到“家”,到“兄弟”、“女婿”、“親部落”、“干女兒”家慶賀慶賀,坐一坐,拉拉家常。他們當中的高華元,何天太等如今已兒孫滿堂,僅何天太倆口子兒孫就達20多口人,他們也是牧業戶當中的“富人”,都說沒有共產黨,沒有哈薩克兄弟的無私相助,就沒有他們的今天。王加潤當干部多年,現已退休在家,他當年和我一起在“下牧業工作組”里當哈薩克語翻譯,至今見到哈薩克長者,都會道一聲“阿薩了麻里坤”的祝安語,讓人倍感親切。
歲月悠忽,彈指一揮間,已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可至今歷歷在目,那個夜晚一直定格在我的記憶里。那是1969年的隆冬季節,前年秋天我從西北民院上完中專回來,沒有分配工作,就和老媽一起承包了公社的一群二齒綿羊放牧。我剛滿19歲,沒有放牧經驗,沒有像樣的厚實衣服。我的鄰居是一個漢族小伙子,他叫李成香,比我大一歲,個子高大,駝著背,長臉上一雙深陷的小眼睛在長長的眉毛下閃著亮,往前突起的下巴,眨一眼看去,扁平的鼻尖好像挨著往上翻起的厚厚的嘴唇,嘴角透出剛毅和倔強。一雙粗獷的大手,還有他那雙大腳,又黑又大,像一把扇子。生活的磨難使他早早變得老陳許多,我和他開玩笑時叫他“傻大哥”。他在一個哈薩克牧人家里住,承包了一群小山羊羔放牧。由于海子草原天寒地凍,小牲畜無法安全過冬,公社里決定將幾群開始乏瘦的小牲畜轉移到前山比較暖和的春季草場去。我和李成香趕著兩群羊提早就上路了。遷移的搬家駝隊在前,我們趕著羊群在后,幾乎蠕動著,一天走不了十來里路。尤其走出草灘,進入北戈壁,寒風凜冽,“不懂事的”凍乏的小羊羔更是不愿往前走。我們只好用提前準備的幾十捆麥稈草,放在羊群前邊,哄著羊群上路。兩天后好不容易翻過白石頭達坂,進入長草溝峽口。早晨天陰沉沉的,冷風颼颼,到中午風雪交加,還有來往汽車鳴喇叭擋道,整整走了一天直到晚上才走出溝口。雪越下越大了,長草溝溝口溝壑縱橫,餓乏的羊羔滿山遍野跑著鉆山溝吃草,我和李成香好不容易收攏來,又從提前搬過來的“家里”取了一點干糧,繼續將羊趕向前山,到了三個泉子天已經黑了。天公不作美,鵝毛般的大雪還不停的下著,地面積了厚厚的一層雪。我們找到一處羊圈底子宿營,說是羊圈其實是個坍塌的矮石塊墻。我倆趁一點昏暗的月光著急地爬在地上用兩只手撥掃積雪,露出一點黑色羊圈底子,先將我的綿羊羔一個個挨著板臥在石墻以內,而后又將他的羊羔地下弄出一塊黑地。小山羊最怕冷,在撥開的一點地上擠成一團,蜷縮在墻外。先前我倆心急,動作大,冒了一身汗,休息了一會,身上開始發冷,我倆就在風雪交加中摸黑找能燒著的東西用來取暖。我用穿著破舊鞋的腳踢打冒頭的柴棵子,鞋底卻被踢掉了,雪灌進鞋里,又累又餓,一無所獲,我倆只好氣喘吁吁擠在一塊坐著。到后半夜我開始冷的打哆嗦,上下牙不由自主地磕碰,下頜抖動的咯咯的響,漸漸地我感覺腦門子發涼,而后好像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我在黑暗的萬丈深淵中墜沉,好似在遙遠的天際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喚。等到我蘇醒過來,睜開眼,我發現李成香將我擁在懷里,胸貼在我的胸口,溫暖著我,不停的呼喊著我的名字。看著我醒來他高興的直叫喊,我的眼淚從眼角流了下來,滴在了他的胸口上......,我倆緊緊抱在一起坐了很久。原來我迷迷糊糊睡著后,他還到處搜尋能燒著的東西,拾羊圈底子上干糞塊,好不容易點著了火,落了一點熱煙灰,轉過頭來就發現叫不醒我了---那時我已凍昏了過去。他將我凍冰的腳捂在懷里,用雪和熱灰反復揉搓腳和身體,直到我蘇醒。早晨雪駐了,天放晴了,世界白茫茫一片。雖然我倆已盡力了,甚至差點丟了性命,但石墻內外羊羔凍死的尸體堆了一片。我的“傻大哥”從此成為我記憶當中最難忘懷的人---我的救命恩人。
海子草原又一個冰天雪地的季節,呼出的氣都能在臉上結成霜,哈薩克人以“公牛凍得直呼叫,吐出的口水結成冰”來形容深冬季節。有位叫高品德的老人為找丟失的羊,夜晚迷路跌入冰河里,迷迷糊糊中用盡最后一絲氣力爬進我家帳篷時已成了冰雕人。我的老母親迅疾用羊糞塊燒起大火,用幾層厚厚的羊毛氈把他裹得嚴嚴的,守候了三天三夜他才從昏迷中醒來,而后送到縣醫院救治,雖然腳趾、手指全凍掉了,但總算保住了性命,我那慈母用偉大的母愛和真摯善良救活了一個素不相識的漢族人。高品德老人的兒孫高俊遠、高全善、高永善如今已都成為了金融界優秀人才,他亦活到八十多歲高齡后去世了。
哈薩克人同樣不會忘記武威兄弟和他們一道在那困苦年代為生存的拼搏。是武威兄弟們在深山峽谷、荒漠荒灘中,用汗水開墾出雁丹圖、半個洼、博羅轉井、柳城子、多壩溝、阿克旗這些片片綠洲和農飼基地。屯田墾荒,他們賦予了這些亙古荒漠以新的生命,他們播種糧食除了供自己食用外,還會給哈薩克兄弟送去飼草飼料和糧食蔬菜,他們還給哈薩克兄弟打造房舍,壘起了一座座羊圈。張永厚隊長帶領他的基建隊在哈爾騰高原風餐露宿,那一塊塊羊圈石上都留下了他的印記。還有半個洼隊的王玉堂、袁桐林媽媽高貴香,雁丹圖隊的趙培基,柳城子隊的韓應科,阿克旗鄉的王瑞蘭、王加國......雖然他們多數已長眠在他們揮灑過汗水的這塊土地上,但是他們的功績永遠和這些墾荒綠地一樣被哈薩克人常記掛在心中。人們不會忘記他們做為帶頭人在建設社會主義新牧區當中的豐功偉績及他們的音容笑貌。
提起阿克塞哈薩克人與武威漢族人的兄弟情、民族誼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道不盡。甘肅哈薩克人的故鄉在那遙遠的新疆阿勒泰。可惡的舊社會讓他們的父輩離鄉背井、流離失所,身后留下了一段血和淚的悲壯征程。月是故鄉明,誰愿意離開祖輩故鄉。武威人又飽嘗了一段天災人禍的苦難,坎坷命運又讓他們流落到了這塊陌生的土地上。
歷經磨難的阿克塞人,阿克塞的主體民族哈薩克人及哈薩克族干部,更加懂得今日之幸福來之不易,他們由衷地熱愛新生活,他們以天生的博大胸懷,以對共產黨、毛主席打心眼兒里的感激之情,以對解放后重見天日的對漢族人的好感和感謝之意,敞開胸懷接納了武威及其它一切來阿克塞的漢族干部群眾。武威人也以自己天生的勤勞憨厚、謙恭和睦,以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美德,溶入了這陌生的民族,陌生的土地,扎下了生存的根基。
在黨和政府慈母般地關懷下,他們是幸運的,他們是有福之人。坎坷的人生、共歷的磨難,讓這兩地兩個民族的人懂得什么是最值得珍惜的。50多年歲月,共患難共命運,這兩個民族間從未發生過一起不團結不和睦的民族糾紛。多年來,他們相濡以沫,已形成“漢族離不開哈薩克族,哈薩克族離不開漢族”的格局。張永厚老人早已淡忘了落葉歸根的夙愿,他說:“我已在阿克塞生活了50多年,死了也要葬在這塊土地上,死了也要當阿克塞的鬼。”我們民主鄉的老隊長王玉堂生有11個子女,除了老大王生龍和老二王生虎在武威出生外,其余子女都出生在阿克塞。男孩子依次取名龍、虎、文、武、雙、全、福,可謂生全了,了缺了心愿,老人家才安息。這充分說明了在黨的光輝照耀下,阿克塞漢哈各民族人丁興旺,安居樂業,幸福安康的實紀!
寫到這里我伏案思考,不得不停下筆來,思緒萬千,我亦被感動著...是中國共產黨、是新中國、是社會主義使我們獲得了新生,我們的子孫后代不該也不能忘記這一點,更不能忘記父輩們的悲壯血淚史,也不應忘記哈漢兩民族兄弟在艱難崎嶇道路上共同跋涉而結下的深厚友誼。
這兩地、兩民族的后人,已對父輩故鄉——阿勒泰、武威早已陌生和淡忘,他們的后人將永遠在這塊土地上世世代代繁衍生息,我祝福他們...我也將和我的子孫與我“傻大哥”一起繼續親密相處,共同生活在這塊福地、寶地,建設美好家園。
武威人、哈薩克人共同演繹了一段人間傳奇,傳奇的故事將會繼續演繹下去,因為他們才是這塊美麗、富饒、神秘土地的奠基人,真正的主人,真正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