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節葬與鬼神論的內在統一性

【摘要】：東漢王充在《論衡》中認為墨子節葬與尊尚天鬼之間存在自相矛盾，學說乖違，他從世間人情“欲厚惡薄”，鬼神也一樣為立論點，這脫離了墨子的思想體系，如果從墨子關于鬼神的論述來看，節葬與天鬼論之間是有內在統一性的，鬼神的賞善罰暴與墨子主張節葬在本質上是一致的，都是利于生人的，是與墨子整個學說的核心“兼愛”是相通的，是“兼愛”的具體體現，墨子追求“死生之利”，于生人、死人都有利，節葬與鬼神論的內在統一性得到體現。

【關鍵詞】：墨子；鬼神論；節葬

（一）問題的由來

自墨學興起，對墨學的非難即已經開始，而且各家對墨家的非難集中于不同的點上，多認為墨家主張與世乖違，不可行，東漢王充在《論衡》中對墨家的主張提出了新的批評，從墨家節葬而又右鬼這方面，指出其中的矛盾性，而王充的論點也多為今人多采用，用以證明墨子天鬼論并非宗教，而為一種推行自己主張的工具，內心并不信天鬼，否則不會出現這種自相矛盾的主張。

王充在《論衡·薄葬篇》說：

“墨家之議右鬼，以為人死輒為鬼神，而有知能，形而害人，故引杜伯之類以為效驗。”“墨家之議，自違其術，其薄葬而又右鬼。右鬼引效，以杜伯為驗，杜伯死人，如謂杜伯為鬼，則夫死者審有知，如有知而薄葬之，是怒死人也；情欲厚而惡薄，以薄受死者之責，雖右鬼，其何益哉？如以鬼非死人，則其信杜伯非也；如以鬼是死人，則其薄葬非也。術用乖錯，首尾相違，故以為非，非與是不明，皆不可行。”

又在《案書篇》中有進一步的論述：

“墨家薄葬右鬼，道乖相反，違其實，宜以難從也。乖違如何？使鬼非死人之精也，右之未可知；今墨家謂鬼審人之精也，厚其精而薄其尸，此于其神厚而于其體薄也，薄厚不相勝，華實不相副，則怒而降禍，雖有其鬼，終以死恨。人情欲厚惡薄，神心猶然，用墨子之法事鬼求福，福罕至而禍常來也。”

王充駁斥墨家之薄葬而又右鬼，理由在于人死而為鬼，人們對死人薄葬，人情“欲厚惡薄”，必遷怒于生人，必右鬼無益；如果人們薄葬，鬼神非死人之變，不遷怒于生人，則所用證明鬼神存在的證據不可信，右鬼更站不住腳，并因此認為這是墨家“廢而不傳”的一個原因。

實際上，王充的立足點，是建立在一個推論的基礎上，即人情“欲厚惡薄”，鬼神亦然。從這個觀點出發，如王充所言，薄葬與右鬼確實存在一個內在的矛盾性，但王充只是從一般人情這一點上考察墨家主張，而忘記了從墨家本身來考察墨家主張的合理性，墨家主張是一個整體的體系，背離了這個體系，從別的立足點來考察，不可避免的要認為其中有矛盾性存在。然而綜合考察《墨子》中《節葬下》《天志上中下》《明鬼下》，會發現墨子的體系并沒有像王充所言的矛盾。

（二）從墨子鬼神論出發對王充論點的修正

《明鬼下》：“古之為鬼非他也，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亦有人死而為鬼者。”在墨子鬼神論中，鬼神有三種形式，有天鬼，有山水鬼神，有人鬼，王充只是集中到了人鬼一個方面，對其他兩個方面并沒有涉及，而墨子對三個方面都有或多或少的論述，其中對人鬼的論述最多，王充正是看到了這一點，而忽略了其他兩點。從天鬼方面來看，有句芒神對鄭（秦）穆公的賜福；從山水鬼神來看，“深谷博林，幽澗無人之所”，為山水鬼神所監視；《法儀》：“天之行廣而無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天是沒有私利的，對人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要求，唯有祭祀而已。

王充論中以為墨子“以為人死輒為鬼神，而有知能，形而害人，故引杜伯之類以為效驗。”從《墨子·明鬼下》所舉個例來看，并不都是形而害人的，即使是形而害人的，也是生前受害，死后報仇的那種形式，而且鬼神并不僅是這一種形式，還有賜人好處的，如鄭（秦）穆公，句芒神奉天帝之命，對鄭穆公說：“帝享女明德，使予錫女壽十年有九，使若國家蕃昌，子孫茂，毋失鄭。”從這一則記載來看，天鬼在墨子的概念里就是天神的意思，[1]天鬼對有善行的人，予以獎勵。“鬼神之所賞，無小必賞之；鬼神之所罰，無大必罰之。”夏桀、商紂因為暴行而不能御鬼神之罰，商湯、周武王受鬼神之使命而討伐暴王，因而貴為天子，受天之賞。王充的論斷，是片面的，是以偏概全的。

（三）天志明鬼與節葬的利人的本質相同

墨子理論的核心是“兼愛”，要求人們“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天下之人皆相愛，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敖賤，詐不欺愚”。

天的意志如何呢？《天志下》：“順天之意何若？曰：兼愛天下之人”，又曰：“天之愛百姓厚矣。”《天志中》：“天之意，不欲大國之攻小國也，大家之亂小家也。強之劫弱，眾之暴寡，詐之謀愚，貴之敖賤，一欲人之有力相營，有道相教，有財相分也，又欲上之強聽治也，下之強從事也。”

天的意志就是墨子“兼愛”思想的體現，順從天志就是實行兼愛。

鬼神也成為天志的執行者，《明鬼下》：“凡殺無辜者，其得不詳鬼神之誅。”在敘述了宋文君鮑因祭祀不嚴肅而受到鬼神懲罰時說：“諸不敬慎祭祀者，鬼神之誅至。”鬼神警告統治者不要實行暴政。

《魯問篇》：“夫鬼神之所欲于人多，欲人之處高爵祿，則以讓賢也。多財，則以分貧也。”世人一言一行都要受到鬼神的暗中監察，“吏治官府不潔廉，男女之為無別者，鬼神見之，民之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迓無罪之人乎道路，多人車馬衣裳以自利者，有鬼神見之。”即使在“深谷博林，幽澗無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因為也有鬼神的監視，鬼神將賞賢而罰暴。

儒家主張厚葬久喪，墨子反對儒家，曾譏諷儒家“執無鬼而學祭禮，是猶無客而學客禮也，是猶無魚而為魚罟也。”并因此認為這是儒家喪天下的四政之一，“厚葬久喪，重為棺槨，多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無聞，目無見，此足以喪天下。”（《公孟篇》）

厚葬久喪對生人是“多埋賦財”、“久禁從事”，因居喪而得“疾病死者，不可勝計”，又“敗男女之交多”。（《節葬下》）因此，不能“以此求富”、“眾人民”、“治刑政”，而只能導致“國家必貧，人民必寡，刑政必亂”，由此造成貧弱，更會使“大國耆攻之。”也就是說，生者之利盡失。至于還因無力事上帝鬼神而招來災禍，“上帝鬼神降之罪厲禍罰而棄之”，則事死生之利兩失。所以墨子認為“死則既已葬矣，生者必無久哭，而疾而從事，人為其所能，以交相利也。”總之，從節用的原則來看，厚葬久喪不僅不加利于民利，而且還有損于民利。墨子的原則是不失死生之利，既然如此，墨子當然不會為之。

（四）祭祀對鬼神的重要性

在喪葬方面，墨子制訂了“葬埋之法”，為“棺三寸，足以朽骨。衣三領，足以朽肉。掘地之深，下無菹漏，氣無發泄于上。壟足以期其所則足矣。哭往苦來，反從事乎衣食之財，佴乎祭祀，以致孝乎親。”墨子喪葬的原則是“子墨子之法，不失死生之利者。”

喪葬上，墨子主張節儉，適可而止，不影響正常的國計民生，但在內心、精神上則要求對鬼神虔誠，真誠的相信鬼神的存在，張純一《墨子集解·明鬼下》“見有鬼神視之”注曰：“謂心意中常覺有鬼神臨視之，戒慎恐懼，無時不然。”而鬼神對人的要求，在喪葬方面并沒有要求，祭祀品是很重要的，但視貧富決定，也要看祭祀人的內心，行為善惡。

《魯問篇》中一則記載很說明問題，“魯祝以一豚祭，而求百福于鬼神。子墨子聞之曰：‘是不可。今施人薄而望人厚，則人唯恐其有賜于己也。今以一豚祭，而求百福于鬼神，唯恐其以牛羊祭也。古者圣王事鬼神，祭而已矣。今以豚祭而求百福，則其富不如貧也。”墨子認為鬼神要求人們虔誠的信仰鬼神的存在，但不要因為祭祀就求福于鬼神，鬼神因此而厭惡這種祭祀，祭祀僅表示敬誠，非貪求賜福。

鬼神對祭祀的要求很嚴格，“昔者宋文君之時，有臣曰袧觀辜，固嘗從事于厲。”因為“珪璧之不滿度量”，“酒醴粢盛之不凈潔”，“犧牲之不全肥”而遭到袾子“舉揖而稾之，殪之壇上。”鬼神對祭祀的用品、禮制非常重視，而且要看人的內心虔誠程度，不敬慎祭祀鬼神，就要受到鬼神之誅。如宋國國君有能力將祭祀用品、禮制搞好，而沒有搞好，所以就要予以懲罰。而另外，曹公子仕宋，祭祀豐盛，而墨子則說，光祭祀是不夠的，還要積極履行鬼神之志。“夫鬼神之所欲于人多，欲人之處高爵祿則以讓賢也，多財則以分貧也。夫鬼神豈唯擢季肺肝之為欲哉？今子處高爵祿而不以讓賢，一不祥也，多財而不以分貧，二不祥也。今子事鬼神，唯祭而已矣。”（《魯問篇》）讓賢、分貧是必需的，正如《尚賢下》所言：“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勸以教人。”做到這三點，才算履行鬼神之志，這也是墨子“兼愛”哲學的最高要求。祭祀鬼神應該“其事鬼神也，酒醴粢盛不敢不①潔，犧牲不敢不腯肥，珪璧幣帛不敢不中度量，春秋祭祀不敢失時幾，聽獄不敢不中，分財不敢不均，居處不敢怠慢。”（《尚同中》）

墨子又假設以儒家厚葬久喪為政，“欲以干上帝鬼神之福，意者可邪？其說又不可矣。”為什么呢，因為“今唯無以厚葬久喪者為政，國家必貧，人民必寡，刑政必亂。若茍貧，是粢盛酒醴不凈潔也；若茍寡，是事上帝鬼神者寡也；若茍亂，事祭祀不時度也”，上帝鬼神必“降之罪厲之禍而棄之”。

送葬的薄厚，從墨子的記述來看，對鬼神來說，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葬后人們對鬼神的態度，是虔誠的祭祀，還是供享不給，當然還要履行鬼神所要求人們的善行的主張。如果因為厚葬而靡貧，而供享祭祀不及時不足量，就會受到鬼神的懲罰，祭祀對鬼神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是鬼神考察人民對其態度的重要的一個方面。

墨子的理論主張是利于生人的，鬼神也是賞善罰暴的，同樣是利于生人的，在這一點上，明鬼與薄葬是統一的，而且從因厚葬供祭祀不及時，鬼神就予以懲罰來看，鬼神是反對厚葬，主張薄葬的。

《明鬼下》：“今潔為酒醴粢盛，以敬慎祭祀。若使鬼神誠有，是得其父母姒兄而欲食之也，豈非厚利哉！若使鬼神誠亡，是乃費其所為酒醴粢盛之財耳。自夫費之，非特注之污壑而棄之也；內者宗族，外者鄉里，皆得如具飲食之。雖使鬼神誠亡，此猶可以合歡聚眾，取親于鄉里。”墨子在這里假設了鬼神有與無兩種情況，無論哪種情況，祭祀都是必要的，不浪費的。如果有鬼神，則是父母兄嫂之鬼神，祭祀用品正供他們享用，不失為慈孝之行為，“民人孝子之行”；如果鬼神沒有，那么并不是就浪費了祭祀用品，可以聚集宗族、鄉里之人飲食，可以密切、融洽宗族和鄉里的關系。

雖然墨子已經舉了大量的事實，從圣王之道、民眾耳目之情、書帛記載等各方面論證了鬼神的存在，但仍退一步論證，即使鬼神不存在，祭祀也不是毫無用處。這并不是說，墨子對其鬼神理論的立場有了動搖，恰恰相反，墨子通過這個論證證明了祭祀的重要性，無論是物質的供祭品于父母兄嫂之鬼神，還是精神的融洽宗族、鄉里之人的感情。

（五）余論

墨子的總的原則是“仁之事者，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利人乎即為，不利人乎即止。”并因此用“三表法”來衡量各種事情，“上本之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廢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墨子的葬埋之法，與圣王之法相同，他主張薄葬，并舉古代圣王為例，“昔者堯北教乎八狄，道死，葬蛩山之陰”，“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之市”，“禹東教乎九夷，道死，葬會稽之山”，都是“衣衾三領，糓（桐）棺三寸，葛以緘之”，“圣王制為此法”，古圣王之道如此，而他們不會因為自己的薄葬而怒后人，他們的神靈，不會責難于生人。

墨家節葬的主張，從墨家的人生觀可以得到答案。《墨子·尚賢中》云：“民生為甚欲，死為甚惡，所欲不得，而所憎屢至。”欲生惡死，是人之常情。生對人有著強烈的吸引力，而死則使人產生極大的恐懼。生命是死亡擺在人們面前，易于突出人生前努力的緊迫性，促使人積極入世，開拓進取，實現人生價值。墨家都是一些勤生薄死、赴天下之急的人，孟子說：“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墨者們“以繩墨自矯，而奮世之急”，“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這種積極有為的人生態度，與對人生生存時光的短暫和空間的有限性認識有關。

墨子追求“死生之利”，對生人、死人都有好處，當然從現實來看，是對生人的利益大于對死人的利益，墨子強調薄葬，但他又從鬼神的角度提出薄葬的現實要求，只有薄葬不為久喪，才能疾為從事，創造足夠的財富來虔誠地祭祀鬼神，從而得到鬼神的庇佑，否則便會得到鬼神的懲罰，從這一點生發開去，鬼神也是主張薄葬的，既然鬼神也認為薄葬是必要的，又怎么會認為人們對他們“厚其精薄其尸”是對他們的薄待，而遷怒于生人呢？墨子從生人和鬼神兩個方面論證了薄葬的必要性，他的天志明鬼論和他的薄葬的主張是統一的，是墨子思想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存在內在矛盾性。

注釋：

[1]對天鬼為天神的界定，從《楚辭補注》中可得到印證。《九歌》王逸題注曰：“其俗信鬼而好祠”，《東皇太一》篇五臣云：“每篇之目皆楚之神名。”《九歌》中有《山鬼》、《國殤》兩篇，一為山鬼，一為人鬼，五臣統稱之為神，王逸也將東皇太一等神稱為鬼，可以看出，天鬼即天神。

參考文獻：

[1] 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M] 中華書局 2001.

[2] 王讃源.墨子[M] 東大圖書公司印行 1996.

[3] 張知寒主編.墨子研究論叢[M] 山東大學出版社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