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孽子》和《紙婚》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海外華文文學中共同關注同性戀話題的兩部長篇小說。20世紀八十年代是同性戀群體被主流社會嚴重敵視和妖魔化的一個時期,“恐同癥”一詞正產生于這一年代,白先勇與陳若曦兩位作家分別將創作視域投射于臺灣鄉土社會與美國資本主義社會,對這一時期遭受到社會主流道德意志共同棄絕的同性戀群體予以溫情的觀照。本文試以兩部作品中的同性書寫為視點,體察不同文明環境中同性戀這一邊緣群體在重壓之下相似的生存境遇和情感世界,同時透析作家在對這一群體的審視關照中所傳達的對于人的存在的思索。
【關鍵詞】:同性戀;邊緣;放逐
一 被放逐的處境
《孽子》與《紙婚》的故事背景處于兩個迥異的社會文明環境中。《孽子》的故事發生在臺北,這一時期的臺灣,經濟尚未充分發展,政治處于高壓狀態,整個社會極不自由,是一個保守壓抑的傳統倫理社會環境,同性戀完全不能被正統社會所接受,被視為有違綱常、有悖人倫的存在。《孽子》中的同性戀群體,始終藏于“黑暗的國度”中,李青、小玉、老鼠這一群少年們,只能在夜晚的臺北新公園里尋求狹隘的生存空間,雖然這是一個相對隱秘的環境,但卻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每個人無時無刻不警惕著外界的風吹草動:“我們一個個豎起耳朵,好像是虎狼滿布的森林中,一群劫后余生的麋鹿,異常警覺地聆聽著,風吹草動,每一聲對我們都是一種警告?!盵1]在這種生存環境下,他們隨時可能被逮捕、審問和稽查,作為正當公民的基本權利已經完全被剝奪。相比較而言,《紙婚》中美國社會的同性戀者生存空間更大,1969年紐約爆發的同性戀平權運動以及其后的一系列性少數解放運動,為這個群體爭取到了合法存在的權利。相比于《孽子》中的同性戀群體,《紙婚》的男主人公項并未因同性戀身份嚴重影響其生存空間,基本上可以保障平和正常的生活。但作為邊緣存在的少數群體,項又無可避免地陷于與“孽子”們相似的生存境遇中,這一處境由父權統治、由異性戀群體主宰著公共意志和權力話語,同性戀者被視為“大逆不道”的存在,被家庭和社會無情地驅逐拒斥。
《孽子》的主人公李青在同性取向被發現后,立刻被父親轟出家門,同時又遭到學校張貼布告勒令其退學的處分。學校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正統的社會道德意志,因而李青的被放逐有著雙重意味,一是被家庭拋棄,二是被社會拋棄。與李青類似,作品中的其他幾個“孽子”,也是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被驅逐排擠出家庭和社會,小玉是被繼父發現同性戀行為后遭到毒打,激憤之下毒殺繼父未遂,才逃出家門成為流落街頭的浪子,王夔龍的父親發現兒子的同性取向后,便替他買了一張護照送到美國,并對其呵令,只要自己在世一天,就不許王夔龍回來。同樣,《紙婚》的主人公項也遭受著父權社會和異性戀霸權社會的無情驅逐。在向家人坦露其性取向后,項的父親立刻與其斷絕關系,且直到患病臨終前項也未獲得父親的理解和接納。在項的日常社會生活中,不僅會遭到鄰居不懷好意的審視,還時常接到陌生人來電的恐嚇謾罵,這種來自公眾的惡意并不止于輿論的評判攻擊,而是潛藏著人身安全受到侵害的隱患,作品中提到舊金山灣區曾有同性戀市議員和容忍斷袖之癖的市長遭到當眾槍殺,犯罪人自稱“替天行道”。在這種被社會正統道德意志堅決棄絕的處境中,項盡管能夠坦然接受自己的同性身份,但依然不得不在社會交往環境中謹慎小心,警惕應對各方的偏見和惡意。
體察兩部作品中臺灣鄉土社會和美國資本主義社會同性戀者被家庭和社會雙重放逐的相同境遇,可見異性戀的身份認同在不斷操演中,已經被異性戀者占大多數的主流社會深信具有一種自然、健康、正常的屬性,相較之下,同性戀者的身份認同及生活方式在主流視角中顯現為絕對的異常和病態,即便同性戀者并未產生對社會正常秩序的實際擾亂和威脅,主流權力對他們的生存空間仍然表現出種種堅決取締的姿態,使他們被異化為游走在懸崖邊緣的特殊群體。
二 被異化的情感
在被放逐的人生處境中,生命本然的愛與欲望也無可逃脫地遭到扭曲與詆毀。同性戀者之所以遭受現實社會的鄙棄,正源于他們與以異性戀為樣板、以繁衍生育為規范的婚姻道德完全相悖的情感交往方式,被主流社會所妖魔化、病態化的同性情感世界使得這一群體在面對內心真實的情感時,往往只能采取逃避或隱匿的姿態。兩部作品對于同性戀者之間的愛情描寫著筆不多,《孽子》中王夔龍與阿鳳的感情故事只是小說的一條側線,以回憶及第三人敘述的方式來重現,《紙婚》中朱連對項的愛情則是一條隱線,在小說結尾才突兀地交待了一直隱藏同性取向的朱連對項的深情,但這兩段作家均未濃墨重彩進行刻畫的關系都展現了愛情的最高境界——殉情,也將這一邊緣群體因特殊取向而在愛情世界里所遭受的心靈痛楚、精神焦灼展現得淋漓盡致。
《孽子》中的“龍鳳戀”以阿鳳被愛人王夔龍殺死為終局。阿鳳身世凄苦,性格乖謬,在與富家少爺王夔龍相遇后,發生了“天雷勾地火”般的愛戀之情,一個孤僻冷漠的乖戾少年,將象征著王夔龍的龍紋身刻在自己胸前,可見阿鳳對于這份感情的熾熱投入,但盡管愛得如此熱烈,阿鳳卻對穩固下來的感情關系一再逃避,在與王夔龍相愛之后,也常常一味地想回到臺北新公園里無休止的群體追逐中,委身于各種陌生人。這除了源于其與生俱來的叛逆和偏執之外,更是因為同性戀者的情感本身由于正統道德意志的打壓貶斥而產生的心理障礙。在把異性之愛作為唯一標準的主流道德文化中,同性愛戀總會被強行施加羞恥感和罪惡感,這種被丑化、異化的尷尬處境使得這一邊緣群體即便在對愛的正??是笾幸矔蛔杂X地沉溺于卑弱的痛苦。面對愛人王夔龍深情的表白,阿鳳稱自己‘生來便沒有心’,這種看似無情的回應毫無保留地表達了其內心深處無力去愛的絕望,在阿鳳對郭公公的傾訴中,也可以透視到這一邊緣群體在被妖魔化的情感世界中面對真情只能選擇逃離的姿態:“這世不行了,等我來世投胎”、“我又要溜掉了,飛走了,開始逃亡了!”[2]同性情感被異化的痛楚和不幸在阿鳳這一人物身上得到了極致的演繹,最終他甘愿選擇被心愛的人殺死,也要終結內心情感焦灼的痛苦折磨。
《紙婚》中朱連的殉情是在項身患艾滋病去世一周后,冷靜地料理完各項事宜后開煤氣自殺,整部小說在這一情節交代完后便戛然而止。作品中對朱連的刻畫并不多,在項的生活中他一直以摯友的身份存在,對于自己的同性取向隱而不露。項患艾滋病以后,朱連沒有像項的其他親友那樣表現出或多或少的疏離,而是更為細心真誠地以“最好的朋友”的身份陪伴項,盡心盡力地幫助項進行治療,如果沒有小說結尾朱連開煤氣自殺的情節,那么從頭至尾其對于主人公而言只是一個交情深厚的朋友角色。但若深入揣摩朱連在談到項的同性取向時所表達的言論,便可體悟到這一人物在樂觀積極的狀態背后那隱忍煎熬的內心掙扎:“這真是一件身不由己的事,只有上帝知曉,人但知折磨和苦難。壓抑自己是很痛苦的事,若要承認自己不合乎常規習俗,便要付出代價?!?“在我們家,可以談黑人,但不能提同性戀。人們為黑人而受歧視不平,然而黑人還有家庭作避風港。同性戀卻冒著被家庭和社會隔絕的雙重危險,處境更加難堪。”[3] 對于同性戀在現實社會中的艱難處境,朱連有著非常清醒通透的認識,因此面對與他心靈相通的項,他選擇隱匿自己的性取向和情感,自始至終謹守于“忠誠朋友”的位置,自殺這一突轉決絕的人生選擇與其一貫樂觀積極的品格情性表現出強烈的悖謬,作家對這一人物行動的處理深刻揭示了同性戀這一邊緣群體在面對主流社會的傾軋式道德審判時不得不隱匿自我真實情感的窘境,異性戀霸權社會的規約及主流的價值導向可能迫使他們偽裝出合于‘正統’的人生抉擇,然而人性與愛欲的本能又無時無刻不侵蝕著為了表現“正?!倍M行的努力,在看似完美的理性自制背后,極有可能是深陷泥淖的崩潰與煎熬。
三 困境中存在意義的探求
在對同性戀這一邊緣群體生存境遇及情感世界的觀照中,兩部作品分別從不同層面傳達了關于人的存在的思考。具體而言,當生命本體居于無所適從的社會環境和文化環境時,應該如何安處自身、尋求存在的意義?
在這兩部作品中,敘述者對于同性戀群體的態度有著鮮明的差異。《孽子》對同性戀的觀照視角居于“自我”的立場,敘述者李青本身是同性戀,他在被放逐的境遇中產生的精神困惑也是潛含于整部小說的價值話語之一:作為悖于主流的少數群體,應該如何實現自我認同和救贖?作品中的“孽子們”,在社會和家庭的雙重拋棄中被摧殘了自我存在的意義,因而表現出強烈地自我價值認同的迫切,最終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得到實現:主人公李青像疼愛親生弟弟一樣照顧陌生的白癡小弟、向在公園里流浪的羅平伸出援手,小玉不斷尋找自己的父親,最終去往東京踏上了尋父之路,吳敏主動照顧起生活不能自理的張先生,王夔龍則收留了陌生的“小金寶”。他們以不同的情感寄托方式,通過現實的價值行動來修復、建立人倫關系,以此構建自我存在的意義。在作品的終章,以李青帶著羅平一起迎著寒流喊口令奔跑作為小說的結尾,帶有積極、能動、向前等意涵的奔跑意象,也潛含了作家對于以現實層面的行動力來尋求生命價值歸屬的寄寓。《紙婚》中對同性戀群體的觀照,則居于“他者”的立場,敘述者平平是一個異性戀,她對同性戀自始至終都無法理解,將同性戀與美國社會的其他種種問題歸為一類,視為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出現的‘疾病’、‘罪惡’,因而與《孽子》相比,《紙婚》中對同性戀者生存境遇的體察,并沒有強烈的“自我認同”的訴求,而是表現為一種“他者”立場的理性審視,最終上升為對整個現代生活的形而上的思考。在小說中,作家一再提及《等待戈多》,并通過主人公項對《等待戈多》的體悟傳達了對現代生活荒謬性的認識以及人在荒謬的世界中如何安處自身的思索。項在身患艾滋病以后,一開始對自己過去的情感交往方式產生了疑懼,也陷入了生命有限性的憂思,后來則逐漸接受了現實和自我,最終在平靜安和中等待即將到來的死亡。作家通過項的人生體悟和抉擇表達了這樣一種存在命題:《等待戈多》就是我們的生活。項在即將到來的死亡面前選擇了自愿坐以待斃,這需要莫大的勇氣,而勇氣本身便是強烈的內在意志活動,面對現實的荒謬處境和生命虛無的既定性,項未從外在的現實層面尋求解答,而是向“內”轉,以內在意志力量的建構來確認自我,直面虛無。
可以說,這兩部作品在對同性戀者生存境遇的關照中,對于人的存在的思考進行了‘外’與‘內’兩個不同層面的探求,這種不同也折射了兩部作品所依托的不同的文化底色,白先勇本人將中國傳統文化視為自己心靈的故鄉,在《孽子》中他所描繪的臺灣鄉土社會表現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強烈依從,作家關于存在的思考也從傳統倫理價值觀念中尋求可能,遵從于儒家的價值規范,以現世層面的價值行動來實現自我意義的追求,而陳若曦在《紙婚》中的思考則更多地接受了西方20世紀現代主義思潮的影響,表現出強烈的個人本位意識,面對荒誕性的生存困境,作家認為在現實世界中無從尋求解脫,轉而強調內心的理念意志力量對于個體的救贖。無論是向‘外’探求還是向‘內’沉積,都是對于人的價值存在可能性的有效解答,表達了兩位作家基于生命和人性的立場對邊緣群體溫情理解和關照的共通的人文價值關懷。
注釋:
[1]白先勇:《孽子》.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頁。
[2]白先勇:《孽子》.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5頁。
[3]陳若曦:《紙婚》.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2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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