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用詩構成的生命牧歌

【摘要】：《邊城》在洋溢著詩情畫意和濃厚的地方色彩的特定環(huán)境中描寫了愛與美的人生，營造人與自然融合為一、自然美人也美的藝術氛圍，展現(xiàn)了邊城兒女的人性美和人性愛，抒寫了一曲用詩構筑的生命牧歌。

【關鍵詞】：人性美；自然美；風俗美

牧歌最早指古希臘人描寫西西里島牧羊人生活之詩。現(xiàn)代批評家常把那種偏于表現(xiàn)單純、素樸生活，并常與現(xiàn)代繁復生活相對照的作品，稱作\"牧歌式（田園詩式）\"的作品。1934年《邊城》出版時，同時代的批評家李健吾就盛贊《邊城》是\"一部idyllic（田園詩的，牧歌的）杰作。這里一切是諧和，光與影的適度配置，什么樣人生活在什么樣空氣里，一件藝術作品，正要叫人看不出藝術的。\"。①沈從文本人也說：\"我準備創(chuàng)造一點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粘附的詩。……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②

《邊城》正是沈從文用詩構筑的生命牧歌。隨著故事的展開，我們看到古道熱腸的老船夫五十年如一日的辛勞與善良，翠翠的天真活潑、清明如水晶的少女情懷，他們周遭那些鄉(xiāng)親們的和氣、誠實、勇氣與義氣。對沈從文來說 ，《邊城》里的世界是他的理想人生的縮影，是他現(xiàn)實與夢幻的交織。這夢幻難免與現(xiàn)實持有距離，但作者的目的似乎是從人性道徳的視角，去透視一個民族可能的生存狀態(tài)及未來走向。而對讀者來說，《邊城》的故事的確也是如同世外桃源般的美麗而悠遠。本文擬從人性美、自然美、風俗美等方面，闡述所蘊含的生命牧歌的特殊審美價值。

一，人性美

《邊城》展現(xiàn)了一種理想的\"人生形式\"，而支撐這種理想人生形式底蘊的是一種美好而自然的人性。沈從文說：\"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徹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這廟里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③沈從文把《邊城》看成是一座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而湘西世界里那些美和善化身的普普通通的人則是這一美好人性的承載者。在這個世界，大家都和平相處，相親相愛，無論老少，人與人之間充溢著一種親情、人情和鄉(xiāng)情。總括起來，這些人物可分為三類。

其一，以老船工、船總順順和楊馬兵為代表的\"德性\"人物，他們勤勞、善良而又誠實。如老船夫\"年紀雖那么老了，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里活下去\"。④當人家給他錢時，他都不要：\"我有了口糧，三斗米，七百錢，夠了！\"當?shù)孛耧L民情 淳樸 ，當老船夫去買肉，屠戶不接他的錢， \"你不收錢他會把錢預先算好，猛地把錢擲到大而長的錢筒里去，攫了肉就走去的\"⑤這簡直就是中國古典小說中寫的\"君子國\"，不言利，人人都那么慷慨豪爽。船總順順雖為湘西當?shù)氐纳蠈尤宋铮珱]有等級的差別，沒有不同階層的對立，是個\"大方灑脫\"，\"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的古道熱腸的豪爽人物。在傷子的悲痛中安葬了老船工，去照顧拒絕婚事的翠翠，沒有任何怨言和責備，體現(xiàn)了湘西社會人性的美好。楊馬兵，早年追求翠翠的母親時遭到拒絕，但他毫不記恨，老船工死后，他挺身而出照顧著翠翠、保護著翠翠，成為翠翠這\"孤雛的唯一靠山和唯一信托人\"。他的所作所為并非僅僅由于對翠翠母親的舊情，而是出于見義勇為的俠義心腸。作家筆下這些人物身上的\"德性\"，不是抽象的道德說教，也不是拔高了\"理想\"，而是一種浸透在人生命中的基本品質。所以，當老船工\"從不思索自已的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里活下去\"的時候，他的\"德性\"已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的人生形式，一種生命的自覺與和諧。

其二，以天保、儺送兄弟為代表的\"勇敢\"、\"俊美\"而又有\(zhòng)"野性\"的人物。盡管他們一個性情如父親\"豪放豁達，不拘常套小節(jié)\"，一個氣質近于母親\"聰明而又富于感情\"，但他們都在父親特意安排的\"旅行\(zhòng)"中得到了\"人格\"的培養(yǎng)和\"訓練\"：他們學會了\"用刀保護身體同名譽\"，也\"學得做人的勇氣與義氣\"，同時更懂得\"和氣親人，不驕情，不浮華\"。兄弟倆同時愛著翠翠，但是沒有爭斗而只有體諒和謙讓。這樣的\"人格\"正如他們的名字，是\"天佑\"和\"神送\"的。

其三，以翠翠為代表的\"神性\"人物。如果說《邊城》是一座供奉著人性的希臘小廟，那么翠翠便是這種自然人性的化身，是沈從文的理想人物。在這個理想人物身上，閃耀著一種神性之光，體現(xiàn)了人性中莊嚴、健康、美麗和虔誠。《邊城》對翠翠最經典的敘述：\"翠翠在風日里長養(yǎng)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青山綠水和古樸的環(huán)境，造就了翠翠清澈透明的性格，她美麗、熱情、純真，心懷美好的憧憬與期待，依循古老的法則、傳統(tǒng)的方式生活著，這一形象象征著淳厚的\"愛\"與\"美\"的人性與人生。翠翠情竇初開的心理過程，以一種自然和美的形式向人們展示了其青春的覺醒和萌動，朦朧的憧憬和少女羞澀的美妙心態(tài)，表現(xiàn)了人類感情中極為美好的一面。盡管翠翠的命運被一種淡淡的悲哀籠罩，但她那美麗得讓人憂傷的愛情\"為人類愛字作一個恰如其分的說明。\"⑥翠翠這一少女形象，是沈從文向往的優(yōu)美人性與人情的化身與極致。

《邊城》里除了以上人物外，還有一群特別的人。沈從文在《邊城》第二章寫湘西的地理和民風，特別提到妓女這一特殊群體：\"由于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遇到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時得先交錢，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后，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妓女是被人看不起的肉體交易者，但在這里卻毫無歧視之語，還不乏對她們品行的贊美：\"這些人既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在沈從文看來，這露水情感并非冷冰冰的交易、人肉市場上的買賣，而是充滿了別離與期待，\"支付一把眼淚與一把埋怨\"，\"成了生活之一部\"的人間溫情。多情、重義、輕利、坦誠、純樸、自信，這是一套完全有別于現(xiàn)代都市文明世界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在所謂\"不文明\"和不乏原始蠻荒的情調中，其實包含了另一種淳樸的道德標準和文明的人性內涵。

二，自然美

《邊城》所描繪的愛與美的人生，是在一種洋溢著詩情畫意的特定環(huán)境中展開的。社會背景與矛盾在這里被詩化了、淡化了，營造了一種人與自然融合為一、自然美與人性美的藝術氛圍。《邊城》一開始就帶出了那種簡樸、原始、悠遠的感覺：\"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西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純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一幅明麗的圖畫，故事就在這樣純凈的環(huán)境中展開。小說中清澈見底的河流，憑水依山的小城，那河街上的吊腳樓，那攀引纜索的渡船，那關乎茶峒\"風水\"的白塔，深翠逼人的竹篁中鳥雀的鳴叫……這些富有地方色彩的景物，都自然清麗而又優(yōu)美如畫，讓人如入夢境，無不給人美的享受。有研究者指出：\"整本《邊城》幾乎都是由這座山水構成，小說人物，只是點綴山水間之小黑點而已，更談不上將個別人物放大和給予個性之強調。\"⑦夏志清也盛贊沈從文：\"他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最偉大的印象主義者。他能不著痕跡，輕輕的幾筆就能把一個景色的神髓，或者是人類微妙的感情脈絡勾畫出來。他在這一方面的功夫，直追中國的大詩人和大畫家。\"⑧沈從文如此著力于邊城自然景物的描寫，一方面暗示邊城美好的社會環(huán)境，這是一塊遠離世俗的自然淳樸未被現(xiàn)代文明污染的凈土 ，是作者心中的桃花源；另一個重要的意圖，就是以自然的明凈來狀寫湘西人心靈之明凈，如此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中所生活的人必然是淳樸民風，醇美人情。在沈從文的鄉(xiāng)土書寫中，山美、水美絕不只是作為自成一體的風景存在，山美、水美還有人事的美才使得鄉(xiāng)土抒寫充滿生氣、自然有趣。于是，自然純樸的人性美與清麗明凈的自然美，共同構成了沈從文所追求的\"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三，風俗美

湘西獨特的地理和人文環(huán)境，孕育了她獨特的民族風情，也為《邊城》 提供了豐潤的土壤。沈從文在醉心描寫自然風光的同時，力圖追求流貫其中的安謐而迷人的生活情景，更著力于展現(xiàn)湘西文化的深層蘊涵。《邊城》對湘西民俗的展現(xiàn)是豐富全面的，如衣食住行、婚喪嫁娶、節(jié)日游藝、宗教活動、日常生活、語言習俗等。一幅幅迷人的地域文化風俗，不僅與湘西景色相映成趣，而且還和人們的生活及其精神世界緊密相連，與人們的生活、情感的發(fā)展變化交織在一起。小說中精心設計了兩處重要的民俗活動，一是端午節(jié)賽龍舟。家家鎖門閉戶，到河邊、上吊角樓觀賞龍舟競賽，參加在河中捉鴨子的活動，\"不拘誰把鴨子捉到，誰就成為鴨子的主人\"。淳樸的人民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心態(tài)，激動的心情來享受這一天任何時刻的美妙之處。如雷般的鼓聲，兩岸人的吶喊助威聲，慶祝勝利時的五百響鞭炮聲，向世人傳達著湘西這一古老民族的強悍與旺盛的生命力。聲勢浩大、激動人心的湘西古老民俗活動，蘊含著自信、奮勇、拼搏的民族活力。沈從文一直關注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塑這一問題，在對故鄉(xiāng)民俗的傾力描寫中，無凝隱含著他對勇敢、雄強、淳厚的人性美的褒揚，給人以一種生存的勇氣和信心，為災難重重的民族注入覺醒的新生力量。二是婚戀習俗。小說中寫到\"車路\"和\"馬路\"兩種婚俗，\"車路\"即托人說媒，\"馬路\"即釆用\"對歌\"自由戀愛。兩種婚俗在本質上是有差別的，小說的愛情悲劇與兩種婚俗觀念的矛盾有著莫大的關系。前者與漢族地區(qū)的婚姻相一致，重名正言順，婚姻的締結較尊重長輩的意見，在這種觀念支配下，某種程度上，夫妻雙方的責任和義務勝過感情。\"對歌\"則將愛情的主動性掌握在自己手中，青年男女靠自已的歌聲尋找愛人，這里沒有金錢、門第觀念，也無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全是一種樸素自由而又浪漫的風情。《邊城》里天保走車路（托人說媒），沒有得到翠翠的芳心，儺送走馬路（月光下唱歌），翠翠夢中的靈魂則在歌聲中浮起來。\"對歌\"是湘西人民表達感情的一種特有的方式，沈從文對湘西苗族對歌的習俗描寫既浪漫又傳奇，不僅充滿了奇幻的異域魅力，也將湘西人民那種自由原始的生命力展現(xiàn)出來了。此外，小說還設計了五月十五，舞龍、耍獅子、放煙火，\"小鞭炮如落雨的樣子\"等情節(jié)。《邊城》的這些描寫，為表現(xiàn)愛與美的人生構筑了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氛圍，與邊城中人們的生活、行為方式、人物獨具的風釆，渾然交融。老船夫有山野般厚重的性格，翠翠恰似青山綠水間的翠竹，健康、清醇，而他們維系生活的渡船生涯也與這渡口、溪流無法分離，顯示出人與自然息息相關的聯(lián)系。

《邊城》在洋溢著詩情畫意的自然山水和濃厚的地方色彩的民俗環(huán)境中，贊美和謳歌了一種理想\"人生形式\"，抒寫了一曲用詩構筑的生命牧歌。

參考文獻：

①《李健吾批評文集》郭宏安編 珠海出版社1998年第56頁

②③⑥沈從文《習作選集代序》《沈從文文集》第9卷

④⑤沈從文《邊城》花城出版社1984年

⑦（新加波）王潤華《論沈從文<邊城>的結構、象征及對比手法》吉林出版社1998年第113頁

⑧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 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5年第14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