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30年代,錢獻之、戴望舒與林庚關于新格律體詩歌創作問題爭論的分歧在于,雙方對待林庚的新格律體詩歌創作關注的焦點存在錯位。戴望舒等人關注的是“四行詩”所反映出來的舊體詩的意境氛圍,林庚為其創作進行的辯護著力點在格律方面,沒能意識到其詩歌的內容上的“古意”。
【關鍵詞】:《北平情歌》;林庚;戴望舒;“古意”
一、論爭的過程與焦點的錯位
1936年2月,林庚的詩歌集《北平情歌》由北平風雨詩社出版,這部詩集代表了林庚由自由詩向新格律體四行詩嘗試的轉變。在林庚看來,“1935,新詩壇經過自由詩的洗禮后,正在呼喚著新格律詩的誕生。”他嘗試的“格律詩所想要保證的正是自由詩所要取得的語言上的自由。”[1]
然而,林庚的新格律詩嘗試并沒有得到詩界的廣泛認可,除周煦良在《新詩音律的新局面》一文中,對新格律體的嘗試大為贊賞外,錢獻之、戴望舒先后發表了相關的批評文章。1936年10月,在戴望舒主持的《新詩》雜志創刊號上,刊出了署名“錢獻之”的批評文章《<北平情歌>》。“他的題材,他的主觀與客觀,他的氛圍,都是舊詩”,而“并非因了四行,因了每行的字數相等,(或只差一字)而起疑的”[2]在這里,錢獻之很明確地表明,他認為林庚詩作的問題不在于格律上,而在于“林庚在以白話文做舊詩”。
緊接著在11月出版的《新詩》第二期上刊載了林庚的答辯文章《關于<北平情歌>答錢獻之先生》,在這篇文章中,林庚重申了自己在《什么是自由詩》、《關于四行詩》等文章中所談到的自由詩與四行詩之間的關系問題:
自由與不自由兩者均是手段,不過在新的開展中,自由比較可以無阻礙的抓住新的感覺;故如果只是形式自由了而仍然捉不到一點詩的感覺,則雖然自由并不能算作新詩。然而反過來如果有新的感覺而形式仍很整齊,則雖在一定的形式中仍然是自由的新詩。
詩中有“新的感覺”、“詩的感覺”這是林庚為新詩所做的定義。按照林庚的觀點,他所做的四行詩雖然形式整齊,但他的詩中表現了“新的感覺”,因此他得出結論“四行詩是可以成為新詩的,其方向正與自由詩是一樣的”[3]
但是,這只是針對錢獻之所質疑的關于詩歌形式問題的回答,針對詩歌內容上的古舊,林庚只是簡單回答道“錢先生主張‘為著這時代而寫的詩’,我覺得這點在《春野與窗》與《北平情歌》上并無分別。反正我所寫的都是那一些東西”。他認為無論是在《春野與窗》還是在《北平情歌》中,自己所寫的都是古今所共有的,如果錢獻之能夠欣賞《春野與窗》中的《破曉》又何以不能接受《北平情歌》呢?其實,縱觀林庚的這篇文章,他都未能對錢獻之提出的“為著這時代而寫的詩”做出明確的回答,只是簡單地以自己不想要“為時代的詩人”這一頭銜而匆匆做結,之后又轉入到了自由詩與四行詩問題的討論上面。
同時,在這一期的《新詩》上還刊載了戴望舒的批評文章《談林庚的詩見和“四行詩”》。戴望舒在這篇文章中主要闡述了兩個問題,第一,如果要給自由詩和韻律詩做區分的話,自由詩“句子的韻律,絕對不是在于只由鏗鏘的字眼之連續所形成的外表和浮面,但它卻是依著那被一種微妙的交互關系所合成調子的思想之曲線而起著波紋的”,“韻律詩則是一般意義的音樂成分和詩的成分并重的混合體”[4],其所謂的“被一種微妙的交互關系所合成調子的思想之曲線”與杜衡為戴望舒的詩集《我底記憶》所做的序中“以情緒的節奏代替字句的節奏”暗合,也就是說戴望舒在這一時期已經拋棄了早期《雨巷》時期追求音樂成分的主張。但在對待林庚的新格律詩創作的問題上,對待形式問題,戴望舒并未作出過多評價,而是認為“自由詩與韻律詩這兩者之孰是孰非,以及我們應該何舍何從,這是一個更復雜而只有歷史能夠解決的問題”,可見,戴望舒并未否定林庚在形式上的格律詩嘗試。
戴望舒在文章中闡述的第二個問題是,林庚的“四行詩”是否是現代的詩的問題。
從林庚先生的“四行詩”中所放射出來的,是一種古詩的氛圍氣,而這種古詩的氛圍氣,又絕對沒有被“人力車”“馬路”等現代的騷音所破壞了。
戴望舒在這里很明確地指出了二者辯論的分歧之處不在形式,而在內容——林庚的四行詩所表現出來的古舊氛圍氣。
林庚的答復文章《質與文——答戴望舒先生》發表在1937年1月出版的《新詩》第4期上。他以“質”與“文”的關系來解說自由詩與韻律詩,“自由詩在所有的詩中乃是絕對的’質’,這是自由詩之所以有打破舊詩壇開辟新詩路的實力。但是詩做到如此只是獲得它的生機而尚未完成”因此需要韻律將其完善,他同時認為詩壇一直在經歷著質而文,文而質的循環過程。不難看出,這依然是針對四行詩格律問題的作答,而對戴望舒所提出的內容上的問題,林庚只是在文章結尾一帶而過,忽視了真正的問題所在。
我只知今日有北平而古時無此名,今日有藍天而古人亦有之,那么我用北平亦用藍天,如此而已。[5]
重讀錢獻之、戴望舒當年的批評文章,很明顯的看出二者關注的重點在于林庚四行詩所傳達出來的內容方面,但是,反觀林庚的兩篇答復性文章,從自由詩與韻律詩之間的區別與聯系方面著墨頗多,而對于批評者的問題并沒有做出正面的回答,因此,在這場辯論中存在著雙方關注焦點的錯位,錢、戴二人從“詩的新舊”處進行批判,而林庚以“新詩的自由與格律”作答。
二、林庚詩歌的轉向及存在的問題
林庚自1931年開始寫自由詩,相繼出版了《夜》和《春野與窗》兩本詩集,頗受好評。但他并沒有在自由詩的道路上繼續創作下去,1935年他開始嘗試創作格律詩,并且也出版了兩本詩集《北平情歌》與《冬眠曲及其他》。
關于這一轉變,林庚在《從自由詩到九言詩》中進行解釋說“新詩壇在經過自由詩的洗禮后,正在呼喚著新格律詩的誕生,這乃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6]在他看來,詩歌的語言需要突破生活的語言,因此需要節奏;新詩與散文的區別則在于分行,從而使得思維得以跳躍。而當新文化運動所喚起的新詩潮流遭遇散文的壓力時,格律詩就顯得尤為重要了。為了驗證自己的觀點,林庚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都在致力于探索和實踐詩行的理論,并且探索出了“節奏音組”和“半逗律”的理論主張。
在研究新格律詩的創作過程中,林庚也注意到了寫作格律詩有逐漸文言化的危險。“由于五音字組在文言詩中有著非常濃厚的基礎,只要你把這五個字按二·三的組合來寫,就很容易受到五言詩的文言的無形的感染,何況五音字組也曾在古典詩詞中作為詩行的下半行而經常出現”[7],意識到這種危險,林庚將《正月》中的“藍天上靜靜地風意正徘徊”改為“藍天上靜靜地風呀正徘徊”,利用口語化的表達來警惕新格律詩中文言化的復活。
但是林庚只是關注到了新格律詩創作過程中語言文言化的危險,并沒有意識到戴望舒等人所關注的新格律詩在意境及思想上的“復古”。這一方面,謝志熙認為“一個可能的原因大概是林庚在尋求格律建設的本土資源時,也復活了自己對中國舊詩詞意境情調的愛好,而這愛好則不自覺地流露于他的新格律詩的創作中,甚至在無形中主導了他的新格律詩的創作。”[8]通過分析林庚這一時期的詩歌創作,可以發現這一說法是有依據的。
《北平情歌》共收錄新詩50余首。其中大部分新詩所起的題目都很容易讓人們聯想到古詩,如《無題》、《寄故園友人》、《秋日》、《古意》等。此外,林庚詩歌中采用的意象,雖然也出現了一些“綠衣的郵差”、“人力車”、“電燈”等現代生活中的意象,但出現的更多的是古典詩詞中常見的意象及氛圍,“昏野的山坡無限意,更深的印在人心里”(《歸游》)給人以言有盡而意無窮之感、“空寂的街上雨昨夜停了”(《秋雨》)的空寂落寞、“門外的馳想仍戀風意嗎?有著客子與旅行者的心”(《風停的靜夜》)寫客子的漂泊,可見,相對于現代的意象而言,林庚對古典意象的使用更加游刃有余。林庚在其詩論《詩的韻律》中也曾經說到:
一個文學作品有三件基本的東西,一是人類根本的情緒,這情緒是亙古不變的,所以我們才會讀到佳作時,便覺得與古人同有此心;二是所寫的事物,這也是似變而其實不變的,如從前寫一刀一槍的戰爭,現在人寫洋涇浜戀愛……第三,那便是感覺,那便是怎樣會叫一個情緒落在某一件事物上,或者說怎樣會叫一件事物產生了某種情緒的關鍵……[9]
在林庚看來,既然人類的根本情緒是亙古不變的,那么離愁別緒、寂寞、孤獨等感情也就沒有古詩與現代詩歌的區別了。另外,這種“亙古不變的情緒”通過所寫的事物來表現,而所寫的事物也是“似變而其實不變的”,由此可見,“林庚的思想、情感與中國古典詩詞的情調、境界的深刻聯系,自從他30年代初開始自由體新詩創作時,就一直存在著,只不過不如30年代中期寫作《北平情歌》那種格律體的四行詩之‘古意’表現得那樣十分醒目、突出而已。”[10]
戴望舒在一九二五至一九二六年之間,接觸并學習了法國象征派的一些作家作品,象征派的主張也暗合了他“詩不是隱藏自己,也不是表現自己”[11]的寫作動機,因此,他在完成《雨巷》不久,便拋棄了早期對詩歌音樂性的追求,寫出了具有現代主義詩歌特征的《我底記憶》,完成了他詩歌創作道路上的一次重要轉變。正是由于戴望舒完成了由《雨巷》向《我底記憶》的轉變,他懂得“《雨巷》太像用‘有韻律的現代語’重構出的舊詩詞,其中充滿了晚唐五代婉約詩詞的氛圍、情調、意象和意境,甚至連它的‘音樂成分’也宛如婉約詞的格調。如此駕輕就熟的成功讓戴望舒覺得有些不值得、甚至自覺到有被舊體詩俘獲的危險。”[12]戴望舒和林庚都有深厚的古典文學的修養,不同的是相對于林庚來說,戴望舒有歐美留學的經驗,在戴望舒完成詩歌的轉型之后再來看林庚的新格律詩創作,必然會與自己之前的創作相聯系,提出林庚的新格律詩嘗試有被“舊詩詞俘獲的危險”。 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戴望舒所說的林庚的詩歌中充滿了“古詩的氛圍氣”了。
注釋:
[1]林庚:《從自由詩到九言詩》,見林庚《新詩格律與語言的詩化》,經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第20頁。
[2]轉引自謝志熙《林庚的洞見與執迷》,見謝志熙《考文敘事錄》,中華書局,2009年,第141頁。
[3]林庚:《關于<北平情歌>——答錢獻之先生》,見謝志熙《考文敘事錄》,中華書局,2009年,第117頁。
[4]戴望舒:《談林庚的詩見和“四行詩”》,《新詩》第二期,1936年11月。
[5]林庚:《質與文——答戴望舒先生》,見謝志熙《考文敘事錄》,中華書局,2009年,第121頁。
[6]林庚:《從自由詩到九言詩》,見林庚《新詩格律與語言的詩化》,經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第16頁。
[7]同上,第33頁。
[8]謝志熙:《執迷的探索和交錯的轉換:林庚三四十年代的詩學詩風之變》,見謝志熙《考文敘事錄》,中華書局,2009年,第148頁。
[9]林庚:《詩的韻律》,見林庚《新詩格律與語言的詩化》,經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第13頁。
參考文獻:
[1]林庚:《新詩格律與語言的詩化》,經濟日報出版社,2000年1月,北京。
[2]林庚:《林庚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北京。
[3]謝志熙:《考文敘事錄——中國現代文學文獻校讀論叢》,中華書局,2009年4月,北京。
[4]高恒文:《論“京派”》,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1月,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