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個體的行為常常給其他人帶來損害,如工廠生產過程排放廢水污染河流,影響下游居民生活用水;汽車行駛排放尾氣污染空氣,影響行人的健康。這一類損害被稱為外部性,是經濟學中重點研究的且歷史悠久的一個方向,長期以來大量經濟學家前仆后繼,這一盛況一直延續到今天。
最近在讀制度經濟學大師科斯的論文《社會成本問題》,該文集中研究了這樣的外部性損害問題。這是一篇晦澀難懂的經濟學論文,邏輯縝密的推理論述常常讓人如墜云霧。但是,文章開篇提到的一個案例卻十分有趣、易懂,很容易就讓讀者聯想到我們國家農村社會的現實情況。可以說,日常生活中處處體現著經濟學的原理,并且閃耀著的都是諾獎級別的光芒。
科斯在《社會成本問題》中提到兩種解決“損害”的定價制度,一種是施害方對其所造成的損害負責,即賠償所產生的損失,另一種是對損害不負責,即施害方并不賠償損失。科斯以養牛的牧民和種莊稼的農夫為例對兩種定價制度進行了論述。為了解決牛群對農作物的損害,作為施害一方的養牛者可以支付一定貨幣補償,或者圈起柵欄阻止牛群踩踏農夫的莊稼,不論哪種方式都會增加養牛成本,進而減少養牛數量。這一種模式就是對損害負責的定價制度。另外,作為受害一方的農夫也可以支付一定的貨幣讓養牛者放棄養過多的牛,或者自己出錢在土地上設置柵欄,同樣這兩種方式也都會提高農夫的莊稼種植成本。這就是施害方對損害不負責的定價制度,雖然這一模式看似不符合倫理要求,但實際情況確實是存在的,并且不失為常見的解決外部性損害問題的方法。
科斯提到的只是他的一個假想案例,并不是實際發生的,尤其是他在這一案例中做的假設是交易成本為零,也即農夫和養牛者都明確知道損害情況,并能夠輕易達成賠償意見。在現實經濟生活中,這是十分罕見的,試想下游居民能輕易要求污染企業的污染行為進行賠償嗎?行人能輕易要求汽車駕駛者就尾氣損害進行賠償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這并不能全部歸咎于工廠和駕駛者的惡劣,而是因為他們所造成的損害情況很難量化,要去測算損害值的成本很高,也即交易成本不為零。
盡管如此,現實中還是能夠找到類似交易成本為零的情況,并且與科斯的假想案例十分一致。是養牛者該建造柵欄管好自己的牛,還是農夫在耕地上圍起柵欄保護好自己的莊稼呢?在中國廣袤的鄉間田野,到處是生長茂盛的莊稼,并且忙碌啃食的牛羊也遍布在田間巷陌的草地上。而大部分莊稼鮮有柵欄圍護,倒是牛羊多數是由放牧者看管,或拿著鞭子、或栓根韁繩釘在永遠也夠不到玉米葉子的草地上。
這顯然是一種均衡。在演化了幾千年的中國農耕文明中出現的一種均衡。在這個均衡里面,科斯所說的解決損害的定價制度得到充分詮釋。如果科斯早點來到中國并觀察到這一現象,或許他就會在他的經典論文中放入中國農村的真實案例。
中國農村的情況是怎樣契合科斯的這一諾獎理論的呢?首先,農村的放牧者,不管是因為不小心還是看管不周,牛羊啃食莊稼給農民產生了損害。科斯指出如果交易成本為零,一種情況是牧民會選擇賠償損失,或者加裝圍欄圈住牛群,另一種情況是農民會支付貨幣讓牧民減少放牧,或者加裝圍欄圈住莊稼。那么,這不正是當下中國農村的真實情況嗎?
對于農村放牧者,牛羊吃掉他人的莊稼會引起放牧者的自責。農村放牧者同樣也是一個村落的居民,牧民與農民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這種傷害彼此和氣的事情會給施害方產生不可忽視的心理成本負擔。這是放牧者產生損害時對自己產生的成本,當然科斯并沒有提到這一成本。但是這種成本是不可忽略的。當牛羊偷吃莊稼造成損害時,放牧者因為自身也是農民,知曉帶給其他農民的損失,此時放牧者便會登門造訪,拿出一些糧食,甚至有時不需要物質補償,寒暄一陣說明情況便可以彌補農民的損失了。但往往對莊稼的損害產生的成本較小,但牧民自己的心理成本非常大。因此,隨著時間演化,看管好自己的牛羊,如拴好韁繩,便是放牧者的最優選擇。即,放牧者選擇了自己承擔部分成本,以避免給其他人造成損害。
對于農民,大多數情況下,由于放牧者已經采取了看護牛羊的措施,零散的牛羊吃掉莊稼所造成的損害成本就相對較小,所以一般很少圍起柵欄保護莊稼。所以在放牧者和農民之間,是由施加損害方承擔責任的方式來解決外部性損害問題。
但也有例外,有些情況下,施害方并沒有承擔責任,作為受害方的農民承擔了維護成本。靠近村口的農田一般都會圍起荊棘做成的籬笆,而遠離村落的農田則任隨莊稼自由生長。其中的原因是,放牧者趕著牛羊出門或歸圈時,都會從村口農田間的道路經過,羊多嘴雜,尤其是餓了一晚的牛羊一出門便面對滿眼綠油油的食物,莊稼被啃食的概率就大得多,造成的損害也陡然上升。并且這是分散的許多放牧者導致的微小損害的加總,對于單個放牧者,其導致的損害是可以采取寒暄幾句來解決的,這無法補償農民受到的加總損害。于是,農民不得不自己對自己負責,付出一定的成本解決這一問題。況且,上山割點荊棘,在鄰近道路的農田一側筑起籬笆,這點付出完全對得起因此而得到的收益。扯遠一點,整齊的籬笆也會獲得其他農民稱贊——這是個會勤勞持家的主兒。而遠離村落的土地直面牛羊的概率會小很多,靠鄰里鄉親的自覺就能夠有效降低損失。
再回到放牧者。放牧者為什么不設置柵欄呢?農村的放牧者主業還是農民,都是零散養一頭牛作為偶爾的拉車耕地之用,以前比較多,現在機械化比較發達的時候倒也沒有完全絕跡。所以,像歐美那樣大規模放牧是極其少見的,柵欄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如果有,那也是為了防止牛羊走失或受到外部侵害,是保護自身利益,亡羊補牢的字面意思就是說的這個。沒有真正的柵欄,但是中國農村的放牧者有辦法防止牛羊不安心吃草而走神兒吃莊稼。對于一兩只牛羊,就是一根韁繩,手牽著,或者拴在灌木上,再或者弄個鐵釬釘在地上。這點成本也是很低,是相稱于牛羊偷吃莊稼造成的心里負擔的。對于一群羊,就是手持長鞭,時不時抽打敢于伸嘴吃莊稼的那只。
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在經濟不發達的農村地區,極其普通的現象都蘊含著如此有價值的經濟理論。如果能夠觀察細微,認真歸納,龐大的中國市場又會產生多少類似的理論呢?相信在不遠的未來,一定會有一批放之四海皆準的獨具中國特色的理論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