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九歌》非是“祭歌”,而是屈子借舊題以賦新意之作,其與《離騷》、《九章》等屈作一樣,皆為屈子抒懷言志。將《九歌》理解為“祭歌”,既缺乏足夠的文獻證據,又與《九歌》文意不合。至于《九歌》中呈現出來的“巫祭”色彩,正為荊楚文化之特殊印記,《楚辭》中其他的作品皆帶有此種文化之“原始印記”。
【關鍵詞】:《九歌》;祭歌;抒懷
1.《九歌》原為舊題,屈子賦之以新意
《九歌》之名在《楚辭》中出現,絕非一例。如《離騷》與《天問》:
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娛樂。
啟棘賓商,《九辯》《九歌》。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引文皆為屈子自述之《九歌》起源,以此足見屈原對《九歌》的偏愛。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九歌》,并非錄于《楚辭》中之《九歌》,而是“皆天帝樂名,啟登天而竊以下,用之”之《九歌》,質言之,此《九歌》實為夏朝舊曲。既如此,則屈子之作《九歌》,是否因其對夏朝《舊曲》之熱愛,遂作之?我們以為,這種可能性未必沒有。蔣天樞先生在《楚辭校釋》中嘗曰:
《九歌》之稱,既用“啟《九辯》與《九歌》”歷史舊題,篇中所祀之神,亦未必悉為當日民間所固有。……《九歌》則用又一形式寓托同一思想感情與同一之目的。舊序[案:指王逸《序》]所說明,大體近是,惟屈原志行既蘙闇不章,而《九歌》又托為事神之詞,以舊題抒新意,摛辭華而陳意隱,遂啟后世紛紛之論也。
蔣天樞先生注意到了新舊《九歌》的問題,以屈作為“以舊題抒新意”,信然。我們認為:《九歌》本是古樂名,屈子甚愛,故以此為名,翻作新聲。但是如此立論,又有一個問題難以解決,那就是屈作《九歌》中,確有“東皇太一”、“云中君”、“河伯”等神祇,雖然這些神祇并非楚產,楚人沒有理由也沒有可能祭祀之,但這些神祇之名確于《九歌》之中出現,如何解釋?我們以為,可以“荊楚宗教一般”與“《九歌》文本試證”兩方面入手來分析,試述之:
2.荊楚宗教一般
林承節先生在《印度史》中提出:“帶有濃厚宗教色彩的文學是印度早期最主要的精神產品,與思辨的宗教哲學并列為古印度文明最早取得的輝煌成果。”林先生認為,古印度之宗教與文學間的界限并不明顯。甚是。我們以為,與古印度相似,荊楚之文學亦浸染了濃厚的宗教(或言“巫祭”更為合適)色彩。荊楚地域遼闊,境內山川流布,巫風盛行,這一切都使得其之文化迥異于北方諸國。《淮南子·人間訓》有“荊人鬼,越人禨”之記述,正是其“信鬼”風俗的忠實反映。因之,在這種文化背景下滋養出來的文學作品,自然會被蒙上一層“巫祭”的外衣。屈子受這種文化傳統熏染,作品常以一種神幻炫麗之風格呈現,這就不足怪了。《離騷》作為屈子自敘其生涯的抒情作,其中之“抒懷性質”向無人質疑,但其中一些句子亦含“巫祭”色彩,如:
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
索藑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
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
這樣的例子在屈賦中尚有許多。但自古至今,似未有以《離騷》為祭歌者。我們以為,屈賦中所呈現之“巫祭”色彩,非《九歌》所獨具,實為荊楚之一般文化特征。如果只被《九歌》表面上那一層“祭神”的形式主義面紗所纏繞,實在難以厘清《九歌》的真實性質。
3.《九歌》文本試說
欲深刻理解《九歌》之性質,非從文本下手不可,通過仔細分析、比對文本,才能有所把握。試述之:
《云中君》:“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我們以為,此以君指君王,王逸亦謂:“或曰:‘君’,謂懷王也。屈原陳序云神,文義略訖,愁思復至,哀念懷王暗昧不明,則太息增嘆,心每忡忡,而不能已也。”主“祭歌說”者,多以此處“君”指稱“云中君”,則非是。
《湘君》中有“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王逸云:“君,謂懷王也。陫,陋也。言己雖見放棄,隱伏山野,猶從側陋之中,思念君也。”我們認為,斯句當為屈子思念懷王之喻,此亦以“君”喻懷王,而非實指“湘君”。
《湘夫人》中有“沅有茝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洪興祖補說曰:“此原陳己之志于湘夫人也。”甚是。
“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則是屈子“所愿不得,失其所與。”隱約帶有對君上的不滿,是為屈子之自陳。
《少司命》中有“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五臣注云:“喻己初近君而樂,后去君而悲也。”屈子一片丹心,而遭貶黜,斯句完全為其內心情志的真實書寫,絕與所謂“祭歌”無涉。“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云之際”五臣云:“冀君猶待己而命之。”“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怳兮浩歌”五臣云:“以喻望君之使未至,臨風怳然而大歌也。”我們亦認為,這兩句是屈子自陳其對國君再次任用自己的期待,而非其他。“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五臣云:“蓀,香草,謂神也,以喻君。”說是。
至于《山鬼》,則完完全全是屈子的自述,與所謂”祭祀“沒有任何關系,試述之: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五臣云:“喻君初與己誠而用之。”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所謂之“所思”,依王逸看來,乃是屈原自喻,“所思,謂清潔之士,若屈原者也。屈原履行清潔,以厲其身。”五臣注稱:“所思,謂君也。”比較兩說,以五臣之言為善。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更是以第一人陳敘述自己的處境,王逸所謂之“喻己不得見君。”王說不虛。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王逸以“公子”指代公子椒,“君”乃懷王。五臣注云:“君縱相思,為小人在側,亦無暇召我也。”二說相似,可從。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更是屈子之自陳,“芳如若”直言其品行高潔,與《離騷》中“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何其相似!
“君思我兮然疑作。”“君”當為懷王,王逸亦云:“言懷王有思我時,然讒言妄作,故令狐疑也。”“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野鳴。”王逸注稱:“雷填填者,君妄怒也。雨冥冥者,群佞聚也。猨啾啾者,讒夫弄口也。”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王逸以“公子”為子椒,五臣從之。“言己怨子椒之不見達,故遂去而憂愁也。”
《九歌》中之《國殤》、《禮魂》兩篇,可說是最能彰顯《九歌》意蘊的兩篇。至于《禮魂》,有學者認為其是“亂辭”,似不確。褚斌杰先生認為其“本為<國殤>所有,實際上就是<國殤>的‘亂辭’,兩者原屬一篇。”說是。《國殤》并《禮魂》,皆為屈子之述楚國將士為國殞命之作,哀其戰死,歌其壯懷,以此更可見,凡備列于《九歌》之作,皆為自述,絕與“祭歌”無涉。
在對《九歌》文本進行一番分析之后,可知者有二:其一,根據王逸、洪興祖等人對《九歌》的箋釋,知王逸并非賦《九歌》以“祭歌”之性質,相反地,王逸多以“喻”、“謂懷王”等來詮解《九歌》,此更印證,在王逸看來:屈子之作《九歌》,“抒懷”方是其主要目的。其二,蔣天樞先生“《九歌》又托為事神之詞,以舊題抒新意,摛辭華而陳意隱,遂啟后世紛紛之論也”一言之不虛。而蔣先生所謂的“新意”,正是我們所言之“抒懷”。《九歌》中相當多的部分皆為屈子之自述,以此可見,將《九歌》理解為“祭歌”,并不合適。
綜上,我們以為,《九歌》乃是屈子借舊題以賦新意之作,其與《離騷》、《九章》等屈作一樣,皆為屈子抒懷言志。將《九歌》理解為“祭歌”,既缺乏足夠的文獻證據,又與《九歌》文意不合。至于《九歌》中呈現出來的“巫祭”色彩,正為荊楚文化之特殊印記,《楚辭》中其他的作品皆帶有此種文化之“原始印記”。
參考文獻:
[1][宋]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褚斌杰.《論<九歌>的性質和作意》[J].云夢學刊,1995(01).
[3]蔣天樞.《楚辭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作者簡介:曹陽(1992—),男,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桂林 541006)2015級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