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心雕龍·物色》是一篇文辭非常優美又飽含理趣的文章,它提出了創作上的目標與要求,本身又是一篇完美的實踐之作。本文主要從人與自然的關系上,解讀其中“感物”的雙向性;“物、情、辭”在創作層面的關系;以及其中所暗含的物我關系。
【關鍵詞】:文心雕龍;物色;感物
一、感物的雙向性
《文心雕龍》中關于“物”的概念,王元化先生在《文心雕龍講疏》中指出應該理解為“外境”和“萬物”。不過在各篇目中,《文心雕龍》所講的“物”的含義是不完全一致的。《物色》篇中的“物”主要是指自然事物,比如陸機《文賦》中“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的“物”和《物色》篇中的“物”就是相同的。“感”字在《文心雕龍》一書中多次出現。其中有:“故其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辯騷》) “桓譚疾感于苦思,王充氣竭于思慮。”(《神思》)“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物色》)“蓋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物色》)“人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明詩》)等。“感”的含義大體上是相似的,都是指詩人在創作時其心理活動之“感”,另一方面,詩人能“感”,是因為先有“情“,“情”既是先天的秉賦,又來自于后天的陶冶,“人察七情”才能“應物斯感”,“情”是“感”的前提條件。
所以綜合來看,在《物色》篇中,感物是一種人與自然的感性關系。但是感物不是單向的,它不僅指人作為感情主體對自然的感應和所生發的諸多情感,還暗含著自然對人的感化和激發,這也是“人感物”的前提。劉勰在《文心雕龍·原道》中也表達了對自然神性的肯定,人處于大自然中,吸收大自然的靈氣,接受大自然的陶養,鐘靈而毓秀,是以為“物感人”,究其本質,正是基于人與自然的一體。正如文中所說:“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那人對“物”的感應就更不用說了,“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歲有其物,物有其容;”自然美景的召喚,本就能搖蕩人的身心。比如《牡丹亭》中典型的文學形象杜麗娘,她的“游園”正是其“驚夢”的前提和鋪墊。人的有感而發,既是自然的啟發也是對自然的回應,更是一種兩相的融合與生發,“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情往似贈,興來如答。”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過程。所以簡單來看,感物,源自于人與自然一體的本質,它是一種雙向互動的過程,最后回歸于人與自然的和諧共通。
二、“物、情、辭”的關系
既然《物色》篇中的感物是一種和諧的雙向互動,那么在藝術創作中,以此為基礎所反映的“物、情、辭”的關系也就具有了回環共通,交融于一體的特點。此外,在創作上劉勰還強調了三者之間的平衡,主要側重在“辭”這一方面,(因為在創作中,“物”和“情”都要落實到“辭”上來體現。)來實現他“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物色盡而情有余”的創作理想。
歷來關于這一關系,研究者習慣從主客觀二分的角度去審視,例如王元化先生在《講疏》中以“心物交融”來討論創作活動中的主客關系。《講疏》抓住的是《物色篇》中“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一句,但此句并不是單單突顯“情與物”的主客關系,還包含“情與辭”、“物與辭”的關系。物與情的關系自不必多言,自然美景的召喚,搖蕩人的身心,從《詩經》到《楚辭》,文學的發生與大自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何況魏晉時期的文人更有縱情山水的特點。在物與辭的關系上,劉勰強調如何組織語言恰如其分地描繪物色。劉勰分別列舉《詩經》以少總多的特點、《楚辭》對辭采的發展、以及時下繁文褥辭、過猶不及的缺點,借以闡明要掌握“體物密附”的方法,因為“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要達到“麗則而約言”的平衡。在情與辭的關系上,一切語言既是景語又是情語。因為情感來自“與心而徘徊”,辭采借于“隨物而婉轉”。真切的情感激發了景語的提煉,精妙的景語也能更好地表達情感。總的來說“辭”既表現“物”與“情”,還表現二者之間的關系,所以《物色》篇還經常被研究者看作一篇藝術創作論,但劉勰并未僅僅局限于此,他處處宣揚一種回環平衡的理想狀態,不偏不倚,在自然之于創作的關系上,劉勰對自然萬物的贊美也溢于言表,他舉例屈原,“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所謂“情以物遷,辭以情發”,正如劉勰在“贊”中所說的“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情往似贈,興來如答”那樣,在這一“往還”、“吐納”、“贈答”的過程中正包含著“物、情、辭”三個要素:目所著者物也,物所著者我之色彩;心所納者外物,而傾吐的正是這一往還的情感;此情投射于所觀,好比回應與贈答;心的“吐納”與興的“應答”顯然是要借助語言的媒介才能進行,正所謂感物而發。在這一過程中自然外物也便有了靈性與情感,這情感既是人情也是物情,二者相互交融。“物、情、辭”三者的動態平衡是一種回環相融為一體的美的體驗,在這種體驗中人與自然相融而回歸一體,達到了物我交融、和諧默契的最高境界。
三、物我關系
其實,無論是雙向的“感物”還是在創作中所體現的“物、情、辭”關系,我們都能從中發現一種樸素的物我關系,這一關系更多地表現為二者的和諧共生。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莊子在《齊物論》中,所提出的“齊物”與“物化”思想,以及儒家的“比德”說。眾所周知,《文心雕龍》廣泛吸收了儒道兩家的思想,《物色》篇所隱含的物我關系與以上兩家思想有所相似之處也是情理之中,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對其有所吸收、繼承、和發揚也未可知。同時,關照前賢的思想,觸類旁通,也有助于理解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思想的表達。另一方面,把物我關系放置在文藝理論中的還有王國維,他在此之上提出了著名的“境界”說。
在《齊物論》中,莊子提出了“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①的“齊物”思想,這一思想,為《莊子》中“物我兩忘”、“無為而為”直至“道通為一”的思想提供了中心辯解。在講到萬物的關系時,莊子主張去除分別心從而認識萬物的真相,“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②從彼方的觀點來看此方,則絲毫不見此方的是處,反之亦然。所以說,彼此是相對待而產生的。從這個角度看,也可以說成是惠施的“方生方死”觀:一個生命剛剛誕生,同時也就開始走向死亡了。莊子還在《大宗師》一篇里提到的生死之辯:“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善生即善死”③,則從萬物平等的角度抹除了生與死的差別。在講到對立關系時,莊子又說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壽于瘍子,而彭祖為夭。”④莊子就是通過這種樸素的辯證和消解帶有偏見的二元對立的標準來破除萬物之分——物我之分、是非之分、大小之分、生死之分,來達到齊萬物一死生的境界。在《齊物論》篇末尾,他又用“莊周夢蝶”這一夢的故事來進一步表達物我轉化的觀點。“齊物”和“物化”是《齊物論》中最主要的兩個觀點,從物我關系出發來看,它們消除了物我的對峙,達到了物我的和諧統一。而孔子似乎更多地繼承了《詩經》中的“比”的傳統來理解人與自然景物的道德相符關系,他提出了著名的“比德”說(以事物的品質比喻人的道德)。孔子的“比德”說代表了儒家對自然美的基本看法,就是說,山水、湖泊、樹木、花鳥等自然景色所以能引起人們的親近和欣賞,是由于自然景物具有某種精神和道德的品質。⑤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之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在這里,王國維將物我關系細化為兩種類型、延伸出兩種境界,這兩種境界都建立在物我的互相作用上,只是后者在前者的基礎上更加空靈和超脫,看似“無我”,實則是淡化了“我”與“物”的界限,物我不分,化我于物中。
我國的文學和思想傳統,始終樂于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內在與外在的平衡交融。以此為基礎,后世的許多文學創作理論和創作實踐得以生發。《物色》篇中所體現的這種感物之美、人與自然的和諧共通、創作上的詩性平衡也為后世文學的理論和實踐提供了溫床。
注釋:
①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80頁。
②同上,第62頁。
③同上,第196頁。
④同上,第80頁。
⑤參考童慶炳:《<文心雕龍>論人與自然的詩意關系》,載《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
參考文獻:
[1]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M].濟南:齊魯書社,2014.
[2]王元化.文心雕龍講疏[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3]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4.
[4]童慶炳.《文心雕龍》“感物吟志”說[J].文藝研究,1998(05).
[5]童慶炳.《文心雕龍》論人與自然的詩意關系[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2(05).
作者簡介:程烜,女,漢族,甘肅天水人,青島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專業: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東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