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年初網絡上流行的“我可能X了假X”的句式讓人們對于“假”有了新的用法。本文從語義學的角度探究“假”的語義,主要從“假”的形容詞屬性,模糊性和等級性這三個方面具體解釋這句話會有出其不意、難以言狀、又隨處可用的神奇效果的原因。本文研究發現,“假”是典型的非交際性形容詞,且“假”具有的形容詞的模糊性使得表達“我可能X了假X”這種復雜的心情非常合適。再者,“假”是只有下限、沒有上限的等級性形容詞,表達一切“非真”的都可以用“假”來修飾。筆者對“我可能X了假X”句式中“假”的語義研究,對形容詞及“真假”問題的認識,有了新的突破。
【關鍵詞】:“我可能X了假X”; “假”;非交集形容詞; 模糊性; 等級性
一、引言
對形容詞“真、假”的研究,一直備受國內外的學者的關注。Williamson(1994)指出,很多時候,因為說話人知識的缺乏和認識的局限性,說話人沒有辦法對事物做出全面的、精確的判斷。這一“無知”反應在語言的使用中就是含糊性。因為含糊性,本來有確定真值意義的詞有時候也有等級性了,這就是“真”、“假”等級性意義在認識論上的來源。
Kennedy and Mc Nally(2005)指出,依據量級結構的不同,形容詞可以分為相對形容詞和絕對形容詞,后者又可分為三小類:具有上限的形容詞(頂端封閉型);具有下限的形容詞(底端封閉型)和既有上限又有下限的形容詞(兩端封閉型)。
朱德熙(1956)把形容詞分為簡單形容詞(甲類)和復雜形容詞(乙類),前者表示性質,后者表示這種性質的狀況或情態。朱德熙列舉“真、假、錯、橫、豎”等作為典型的“絕對的性質形容詞”,認為這些形容詞“在意義上沒有程度區別,不能受程度副詞修飾”。呂叔湘(1966)也持與朱德熙相類似的觀點。邢福義(2003),方清明(2012)把“真”和“假”看作是區別詞。聶志平、田祥勝(2014)觀察到:(1)“真”和“假”在句子中可以擔當謂語、定語、補語等,能受“不”的修飾,這些都是性質形容詞的典型特征;(2)“真”、“假”可以受“很”、“更”、“非常”、“太”、“比較”等程度副詞的修飾。
今年開年,各種社交軟件如微博,朋友圈等一個句式悄悄地流行起來,大家開始用“我可能X了假X”瘋狂造句,而且也出現在了各大媒體上。“我可能X了假X”到底是怎么流行起來的呢?
二、“我可能X了假X”句式的流行
對于“我可能X了假X”這句話的來源,有以下幾種說法。
1.比較靠譜的說法是,最初這個句式來自電競圈。玩CSGO(一種名叫“反恐精英:全球攻勢”的游戲)的隊員們喜歡喝酒,發揮不好的時候,他們就把責任推脫給酒,“我可能是喝了假酒”、“假酒害人啊”等此類句子就出現了。
2.來自于戰斗民族。去年年底,有一條新聞引起了中國網友的注意。臺灣“中央社”報道,俄羅斯西伯利亞的一個城市的不法商家將含有酒精的個人洗滌用品,制成假酒并銷售,導致49人喝了含甲醇的沐浴露中毒死亡。于是,“我可能喝了假酒”這句話就開始在微博上流傳。
3.后來,有網友爆料說,自己在去年年底旅游時,竟然在西安看到了假的兵馬俑。然后,“我可能看了假兵馬俑”又流傳開來。
4.最后,真正讓“我可能X了假X”句式火起來的,是高校期末考試期間流傳出來的一組表情包。有的考生以這樣的句式來調侃自己考試成績不理想,衍生出了“我可能復習了假書”、“我可能拿到了假試卷”、“老師可能劃了假重點”等句子,配上苦惱的表情包,迅速在大學生群體中傳播。于是該句式快速傳遍朋友圈和微博。
由于本文研究對象“我可能X到了假X”句式出現時間不是很長,時代感強,國內的各大語料庫都未及時收錄.再者,語料來源于語言的現實環境,數量龐大,無法做到窮盡性研究。因此,對于“我可能X了假X”句式的探索,無法做到基于語料庫進行研究。本文采取的方法是在新浪微博中輸入關鍵字“我可能X了假X”搜索,收集廣大網友于2017年1月1日-2017年7月31日的期間內所發的微博,搜索結果一共145條記錄。
經過觀察搜索結果發現,“我可能X了假X”這句對人生的吐槽句,大概可以分為以下幾種情況:
(1) 吐槽自己水平不夠——“我可能上了假學”、“我可能考了假試卷”等;
(2) 吐槽某事不符合預期——“我可能交了假男票”、“我可能彈了假鋼琴”等;
(3)吐槽外界描述不符合實際體驗——“我可能吃了假飯”、“我可能去了假紐約”、“我可能學了假英文”等。
為什么“假”字會有這么出其不意、難以言狀、又隨處可用的神奇效果?重點還是在于一個“假”字。
三、“我可能X了假X”句式中“假”的語義
1.“我可能X了假X”中“假”的形容詞屬性
在語義學中,名詞與形容詞都有所指的功能。名詞的作用,是“表示個體”;而形容詞的作用,則是“表示屬性”。同是“形容詞+名詞”的組合,不同的形容詞帶來的屬性會大有不同。
比如,“黑天鵝”、“老司機”和“前總統”這三個詞組。
(1)“黑天鵝”這類詞組,是我們最熟悉的形容詞+名詞詞組,它是由形容詞與名詞組成的交集。在這樣的詞組里,我們可以把“黑的事物”看作一個集合,“天鵝”看作另一個集合,“黑天鵝”就是這兩個集合的交集。交集中的個體既是形容詞集合的成員,又是名詞集合的成員。這樣的形容詞,被稱為交集性形容詞。典型的交集性形容詞與名詞組成的詞組還有: “直男”、“單身狗”等等。
(2)而“老司機”里的形容詞“老”,則與形容詞“黑”不同。它會與名詞會形成另外一種呈包含關系的子集。因為每個人對“老”的定義都不一樣,你無法確定,怎樣的司機才算“老”;也無法畫出“老的事物”這個合集。但是無論如何劃分,“老司機”這個集合,都會被包含在“司機”這個集合里面。除此之外,“糙漢子”、“富二代”都是這樣的下屬形容詞與名詞組成的詞組。雖然“糙漢子”是“漢子”的一部分,但是因為“糙”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我們無法精確劃分哪些是“糙漢子”。同理,我們不能精確定義,到底擁有多少錢的“二代”算“富二代”。
(3)還有一類形容詞,被稱為非交集形容詞。這類形容詞,不會與名詞形成交集。比如“前總統”,就不在“總統”之內;“前”與“總統”是不相交的關系。公孫龍說“白馬非馬”。從形容詞的這種分類角度來說,我們可以說:“前男友非男友”、“未來老婆非老婆”。有的時候,我們可以把非交集形容詞與名詞組合的這種關系理解為“不是”或“非”。
本文的重點——“假試卷”、“假男票”、“假英文”就是典型的非交集形容詞與名詞的組合。
2.“假”的形容詞模糊性
研究所指的語義學家認為,語言的意義來源于所指謂的事物。然而語義學里還有另外一派,認為語言的意義來源于對概念的定義。然而,很快我們就會發現,概念是無法用語言定義的。比如,“我昨晚沒睡好”是一種描述,但是無論你說的多詳細,也不能完全符合事實地描述出來是怎樣一種“沒睡好”。這些遭遇,是不可能被完全精確描述的。既然難以言盡,不如簡單否定:“我昨晚睡了個假覺”。這就表現了許多形容詞的一個特點——模糊性。許多形容詞都具有模糊性。比如“高矮胖瘦”、“善惡美丑”,都是模糊的概念。我們也可以感覺到,“假”的模糊似乎與“美”的模糊有所不同。正是這種不同,為“我可能學了假英文”,“我可能吃了假飯”等這些話帶來了廣泛適用的效果。
形容詞的模糊性比較復雜。形容詞表示事物的性質、狀態。單就其所表示的性狀來說,很難說它是模糊的還是不模糊的。(緱瑞隆,1984)例如“透明”一詞表示“能透過光線”這種性質,從這個解釋來看,可以說是不模糊的。可是,“透明”這種性質總是體現于某種具體事物。當我們對這種具體事物進行觀察時,就遇到了模糊性問題。如對有些紙,可以立刻指出它們是“透明紙”或“不透明紙”。有些紙就不能用這種非此即彼的說法來判定,以至于我們只好說它們是“半透明紙”,如果我們追問一句:“半透明紙”和“透明紙”之間的界限是什么,又難以得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形容詞“假”也表示一種性質。《現代漢語詞典》(2005,商務印書館)對形容詞“假”的解釋是:“虛偽的;不真實的;偽造的;人造的(跟“真”相對)”。從這個解釋我們也很難看出它的模糊性,但是“假試卷”、“假飯”所概括的事物范圍則是模糊的,我們不能明確指出它們的范圍界限。
因此,“假”這樣的形容詞,讓我們永遠不知道這個名詞的所指具體是什么。因為除了“真”的,其他都是“假”的,都有可能是名詞的所指。
3.“真”與“假”的形容詞等級性
等級性指個體/事物的屬性或性質存在程度上的差異。等級性反映在語義上體現為某一表達式的真值意義的確定需要依賴一定的比較標準才能進行。這一屬性是自然語言中(絕大多數) 形容詞的本質屬性之一(羅瓊鵬,2015)。
在漢語語法學界,圍繞“真”、“假”的語義特征和定性,存在不同的觀點。
一種觀點認為它們是絕對性質形容詞(呂叔湘,1984)。也就是說,它們在意義上沒有程度的區別。這一點很好理解,因為“橫”就是“橫”,“豎”就是“豎”。你不能說一樣東西比另一樣東西“更橫”或者“更豎”。
另一種觀點認為它們是區別詞(邢福義,2003)。也就是說,“真、假”是和“男、女”一樣的“區分詞”。這也有一定道理,因為現在很多時候我們使用“真、假”,似乎就是為了做一個簡單的區分。
但更多人認為,“真、假”應該是和“美、丑”一樣,是“性質形容詞”,具有典型性質形容詞的句法特點和語義,可以被副詞修飾,也可以被否定。我們可以說“我從來沒碰過錢,我對錢沒有興趣”聽起來“很真”(副詞修飾) 或“不假”(否定)。
然而,我們會發現,“真、假”和“美、丑”在使用上也有所區別。你可以說“半真半假”,卻不能說“半美半丑”、“半高半矮”。你可以說“差不多真”、“有點兒假”;但是,“有點兒真”、“差不多假”就聽起來很別扭。
南京大學的學者羅瓊鵬(2016)提出,“真、假”和“橫、豎”不一樣,和“美、丑”也不一樣。這兩個形容詞的性質,和形容詞的等級性有關。
比如,“城區”和“郊區”這兩個詞。什么是“城區”,什么又是“郊區”?“城區”和“郊區”的精確的分界線在哪里? 恐怕再專業的規劃人員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總是存在一定的區域,人們對這個區域的真值意義(X是城區或者郊區) 無法做出確定的答復。這個區域叫作“邊緣個體”。除了允許邊緣個體的存在,很多自然語言中的形容詞的真值意義的確定通常依賴于某一比較標準。這一屬性就叫等級性。最常見的例子就是大惡魔皇后問她的魔鏡: 我和白雪公舉誰更美? “美”就具有等級性。
現代漢語中的“假”具有等級性形容詞的典型特征,表現在它能被程度副詞“很(a)、太(b)、一點(c)”修飾,能用于比較句(d)中、能用于感嘆句(e)中、能進入同比句(“X 和 Y 一樣 A”)(f) 中、能進入“越來越 A”的結構(g)中等。
比如:a.人們發現有人認為這電影很假,不合情理,為什么獲得電影大獎?
b.現在的網紅和明星為了追求美麗紛紛整容,在鏡頭面前表情僵硬,笑起來太假。
c.只不過他對她的愛是真的,恨有點假。
d.當今社會,很多人買房貸款,讓單位提供了一個比較假的收入證明。
e.你對領導的誠意看起來多么的假啊!
f.為什么中國的足球寶貝和中國足球一樣假?
g.“歷史文化名城”之稱變得越來越假。
然而,不同的形容詞等級范圍是不同的,所引出的量級是不一樣的。
Kennedy and Mc Nally(2005)指出,依據量級結構的不同,形容詞可以分為兩大類四小類:(1)相對形容詞和絕對形容詞,后者又可分為三小類:(2)具有上限的形容詞(頂端封閉型);(3)具有下限的形容詞(底端封閉型);(4)既有上限又有下限的形容詞(兩端封閉型)。根據這一分類,像“美、丑”這一類的形容詞屬于相對形容詞,是沒有上限,也沒有下限的。“真、假”則屬于絕對形容詞。“真”就有一個上限。如果我們稱之為“100%真”,但凡是99%真的東西,我們就可以說它是“差不多真”。與此同時,“真”卻沒有下限,一樣東西可以無限遠離“真”。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很難說一樣東西“有點兒真”,因為“有點兒”是針對下限的比較。“假”和“真”相反,只有一個下限,而沒有上限。所以針對下限,我們可以說它“有點兒假”。但是,我們不常說“差不多假”,因為我們不知道那個“多”的上限在哪里。
再回到“我可能學了假英文”這類說法。我們心中的標準是自己設定的:吐槽自己水平不夠是與最高標準比;吐槽某事不符合預期是與通用標準比;吐槽描述和實際體驗不一樣是與渲染標準比。既然“假”的程度沒有上限,只有下限,只要別人學的英文和你有一點點的不一樣,你就可以把對方的英文看作“真”,然后說:“我可能學了假英文”。
同理,我們可以把任何事情設為“真”的上限,任何與它不同的,都可以稱之為“假”。這句話適用范圍如此之廣,這就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四、結語
綜上可知,“假”是典型的非交際性形容詞。經過它修飾的名詞,會限定在原名詞的集合之外。而具體是什么,則充滿無限可能。“假”具有形容詞的模糊性。面對語言的局限性,這樣簡單的概念用來表達復雜的心情再合適不過。“假”是只有下限、沒有上限的等級性形容詞。所有“非真”的東西,都可以用“假”修飾。而很多時候,什么是“真”的標準,由我們自己決定。這就是“我可能X了假X”這句話有著隨處可用的神奇效果的原因。
雖然“我可能X了假X”流行于網絡,但反映了語言的靈活性和人們使用語言的主觀性。在人們交際過程中,語言會自然而然進行新陳代謝,自我規范。如果語言僵化,詞匯貧乏,那社會和語言的發展將會止步不前。本文的探索對于加深對形容詞語義本質的認識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能夠讓后來者更好地解釋更多的語言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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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蔣永春(1992—),女,漢族,廣西玉林市人,英語語言文學碩士,單位:廣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語言文學碩士 2016級研究生,研究方向: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