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新解：從沉淪者仇敵的泛化說起

【摘要】：《沉淪》自發(fā)表始，便有研究者從性、國家、傳統(tǒng)等角度進行切入，研究其作為時代病的代表作所具有的典型意義。但是細讀《沉淪》會發(fā)現(xiàn)，同胞和長兄都被沉淪者納入了仇敵之列，這已超脫出宏大的國家意識。本文意圖以此為出發(fā)點，探討沉淪者對待“他者”的悖論，展現(xiàn)出在人格病掩蓋下現(xiàn)代自我的特性，并在此基礎上討論沉淪者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復雜同構關系。

【關鍵詞】：《沉淪》；他者；現(xiàn)代性自我；現(xiàn)代民族國家

一、泛化的仇敵：“中國同學”與“長兄”的他者化

“復仇”是貫穿《沉淪》的一個詞語，每當這“卑怯者”受了辱，第一想到的便是自言自語式的“復仇”話語。例如，當他的日本同學“個個都同春來的燕雀似的，在那里作樂”時，他卻坐在座位上“鎖了愁眉”一言不發(fā)，起了復仇的心：

“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復仇，我總要復他們的仇。”[1]

這時，可以說個人怨恨（希望他的同學來對他講些話，他們卻自管自家去尋歡樂去）因無處可發(fā)而上升到了國家仇恨（他們都是日本人，我總要復他們的仇），并以此獲得了存在的合理性。自此，個人性的自卑感以民族性的自卑感被感知，宏大的國家主體依靠個人的受辱而得以表現(xiàn)。

然而，仇敵并非止于作為民族對立面的日本人，而是延伸到了作為同胞的”中國同學“，乃至于作為至親的“長兄”：

他的幾個中國同學，怎么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因此都說他是染了神經(jīng)病了。他聽了這話之后，對了那幾個中國學生一樣，起了一種復仇的心。[2]

他同他的長兄，為了一些兒細事，竟生起齟齬來。他發(fā)了一封長長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兄長絕了交。……他因為想復他兄長的仇，所以就把所學的醫(yī)科丟棄了……[3]

國家意義的提升在這里無處安放，事實上，“中國同學”與“長兄”此時并非作為民族的對立面，而是作為主人公“自我”的對立面而被他者化了。正如兀自坐在課桌卻很希望獲得些日本同學的關注一般，尋訪中國同學并非探討國家民族要義而不過是想要“得些同情”，而當中國同學“都說他是染了神經(jīng)病了”時，他便將其與那些看到他的愁容便“抱頭奔散”的日本同學并列了。可以說，沒有獲得同情/關注/肯定是主人公之所以怨恨他者的原因，即當自我/主體遭遇否定的時候，便“起了復仇的心”。

這一點在他與長兄的絕交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他的長兄本來 “為人正直得很，在部里辦事，鐵面無私，并且比一般部內(nèi)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學識”，是一位品德學識雙修的“善人”，但是這場“發(fā)始于他的”絕交，經(jīng)過主體的過濾，反而得出“長兄是一個惡人，他自家是一個善人”的結論。

當我們把視角從外部民族性轉而投向內(nèi)部的個體時，悖論便產(chǎn)生了：沉淪者對于同為弱國同胞的同學與長兄，也將其并入了仇敵之列。由此看來，處于中心性地位的主體不容侵犯，并非僅僅源于因弱小國民而產(chǎn)生的卑怯心理，同時也是與看似病態(tài)的現(xiàn)代性自我相關。因為現(xiàn)代性個體與傳統(tǒng)相比最具標出性的一點便在于個性主義的張揚，即對自我的絕對性肯定。正是由于對自我的過度關注，才會產(chǎn)生過度“卑怯”的敏感心理，從這個意義上說，“沉淪者”與“狂人”在對他者“看”的敏感性方面有了某種同質(zhì)性：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4]

……

遠遠有一個農(nóng)夫，拖了一車野菜慢慢的走來。那農(nóng)夫同他擦過的時候，突然對他說：

“你早啊！”

他倒驚了一跳，那清瘦的臉上，又起了一層紅潮，胸前又亂跳起來，他心里想：難道這農(nóng)夫也知道了么？“[5]

……

他們所送的秋波，不是單送給那三個日本人的么？唉！唉！她們已經(jīng)知道了，已經(jīng)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則她們何以不來看我一眼呢！[6]

“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而現(xiàn)在“精神分外爽快”的狀態(tài)，事實上是經(jīng)過了“啟蒙”之后的現(xiàn)代性自我，于是“我”才開始關注異己的外界，并發(fā)現(xiàn)了質(zhì)疑自我的“吃人”。同樣地，零余者對那農(nóng)夫與女學生的敏感，實際上也是現(xiàn)代性自我關注本體的要求所致。

返歸到文章開頭，在定義這個“孤冷得可憐”的沉淪者時，作者用了“早熟的性情”加以解釋他零余于眾人的原因：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擠到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與他的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7]

此處“早熟”，指的便是處于異國的沉淪者在接受了西方文明的沖擊后所產(chǎn)生了現(xiàn)代性主體，成熟=現(xiàn)代，在進化論意義上兩者都表明跨入更高階段的狀態(tài)，而沉淪者的個體覺醒相比于周圍人更早，便造成了他“與世人不相容的境地”。

事實上，沉淪者的早熟，并非開始于日本時期。其自我的覺醒，在”富春江上的一個小市“的故鄉(xiāng)，便開始萌生發(fā)展，這說明留日受到的屈辱，只是這一現(xiàn)代性自我在特定環(huán)境下與國家自我相契合而產(chǎn)生的感受。

例如，在回述早年在故國的經(jīng)歷時，筆墨幾乎全部集中于沉淪者在學校間輾轉不定的經(jīng)歷。早在從縣立小學堂卒業(yè)后，他就“換來換去的換中學堂”，因為“依他自己講來，他以為他一個人同別的同學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同他們在一處求學的”[8]；在杭州教會大學上預科時，也“總有些反抗的意思”，“因為他是一個愛自由的人，對那些迷信的管束，怎么也不甘心服從”[9]。

自覺意識到主體的異質(zhì)性，并對管束力產(chǎn)生對抗與質(zhì)疑，這本身便是主體之獨立性的展現(xiàn)。覺醒了的個體接受到異國的沖擊后，對個體的強烈關注從“對抗”轉向了“卑怯”，但其卑怯發(fā)生的根源在國家宏大命題之下卻遭遇了遺忘。

二、國家與個人的現(xiàn)代同構：個的覺醒與他者映射自我

通過上述論證，沉淪者的形象不再是憂國憂民的時代病代表，而成為了現(xiàn)代自我的代表。那么，此時應當如何理解他對于日本同學的復仇？《沉淪》中時不時出現(xiàn)的“祖國啊，我的死是你害我的”等國家意義的話語又該如何解釋？

事實上，在現(xiàn)代之初出現(xiàn)的個體與國家具有某種同構性，但這種同構性并非源于希望祖國早日富強的國家意識，而是源于注重個體主體性的現(xiàn)代意識。總的說來，這一同構性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兩者都面臨著“個的覺醒”，即面臨對“主體把控地位”的認知。

眾所周知，傳統(tǒng)中國認同“天下”觀，并將其作為終極性理想予以維護。相對于作為人之根本的“天下”，“國”僅僅指的是王朝，政治性實體與天下大同的理想相比，顯得可有可無，古人所謂“自古無不亡之國”便是力證。在“天下觀”的主導下，作為“國家”的主體便顯得無所適從。進入近代以來，梁啟超、孫中山等人首先意識到現(xiàn)代民族國家是發(fā)展的前提，而開始了從天下觀到國家觀的轉變，致力于構建現(xiàn)代民族國家個體。

在國家概念建成之后，便需要對它的絕對性認同，維護國家利益便成為現(xiàn)代國民應盡的責任。正如上文所論述的沉淪者對自我/個體的關注代表著其現(xiàn)代性自我個的覺醒一樣，國家對本體意義的關注，對主權、領土、人民、政府（梁啟超對“未來之國”的四個特征的定義）的維護，便代表著現(xiàn)代性民族國家的個的覺醒。這種個的覺醒往往意味著權力/專制的誕生，即強調(diào)個體的把控力量。正如柄谷行人所言，

把自我、內(nèi)面的誠實對立于國家、政治的權力這種思考，則忽視了“內(nèi)面”也是政治、亦為專制權力的一面。追隨國家者與追隨“內(nèi)面”者只是相互補充的兩個方面而已。[10]

追隨國家與追隨內(nèi)面者，都對主體把控權力產(chǎn)生認同感，因此兩者在本質(zhì)上是“相互補充的兩個方面”。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樣，沉淪者主體在遭遇到否定時，便會產(chǎn)生“復仇”的心，甚至對于長兄和中國同胞也不例外。國家主體在遭遇否定時，必然也為了維護自身利益，保證主體的合法性地位而有所行動，這便是愛國主義之要義所在。

而針對《沉淪》文本來說，自我=國家遭遇到的雙重侵犯，便具有了互通性。沉淪者一方面要維護產(chǎn)生了“自我意識”的個體主體地位，一方面又要維護產(chǎn)生了“國家意識”的國家主體地位，而現(xiàn)代性的主體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對自身的否定和把控地位的消失，因此對國家和個體的雙重否定只能導致沉淪者的死亡。以往研究往往偏重于《沉淪》中的國家意識，認為沉淪者的苦悶和自卑是由于國家的積貧積弱造成的，卻忽視了國家意識的感知源于兩個現(xiàn)代主體的同構關系。此時，“現(xiàn)代主體”才是關鍵所在，“個的覺醒”以及由此帶來的“把控意識”，是國家=個人的原因所在。

其二，兩者的主體性都是通過以“他者”作為映射性對象而得以建立，從這個意義上講，正是對他者對強烈在意，反映出了兩者的自我意識。中國歷來并不在意外部世界的“夷狄”怎么稱呼自己， 早期中西交往的傳教士對此深有體會。中國幾千年來都是透過朝貢體系的同心圓結構以四周的“夷狄”來映射自我，自然不會在意處于低下者地位的周圍國家。然而，當中國從同心圓結構掉落到民族國家體系時，連一個與列強平等對話的地位都難以維系。此時，作為“他者”的其他國家便進入了中國的視野，可以說，正是通過“國與國相峙而有我國”的邏輯，民族國家的自我意識才得以突顯。

返歸到沉淪者自身，他正是通過與日本人（妓女/農(nóng)夫）/日本同學/中國同學/長兄/中學堂同學等他者的關注、甚至近乎病態(tài)的敏感中，其個體的自我意識才確立起來。發(fā)現(xiàn)我與他者的不同，正是現(xiàn)代性自我個性主義張揚的前提，是其區(qū)別于傳統(tǒng)集體主義意識的標出性特征。而對前兩者（日本人與日本同學）的在意，則可以看作個人意識與國家意識共謀的結果。

綜上所述，沉淪者與其“故國”之間實質(zhì)上為剛剛建立起的現(xiàn)代性個體在個人和國家上的體現(xiàn)。因此，兩者都有“個的覺醒”和他者映射出的自我意識，而在共同對立項日本面前，便有了共通的同構性。因此，國家呼喚和私性體驗才常常會并列出現(xiàn)，看似突兀，實則有著其內(nèi)在邏輯。

注釋：

[1]郁達夫著，李今編：《沉淪》，《郁達夫作品新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22頁。

[2]郁達夫著，李今編：《沉淪》，《郁達夫作品新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34頁。

[3]郁達夫著，李今編：《沉淪》，《郁達夫作品新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40頁。

[4]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編年版 第1卷（1898-1919）》，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1月版，第547頁。

[5]郁達夫著，李今編：《沉淪》，《郁達夫作品新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37頁。

[6]郁達夫著，李今編：《沉淪》，《郁達夫作品新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23頁。

[7]郁達夫著，李今編：《沉淪》，《郁達夫作品新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16頁。

[8]郁達夫著，李今編：《沉淪》，《郁達夫作品新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25頁。

[9]郁達夫著，李今編：《沉淪》，《郁達夫作品新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26頁。

[10][日]柄谷行人著，趙京華譯：《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7月版，第74頁。

作者簡介：豐景，出生年：1994，性別：女、民族：漢、籍貫：山東省曲阜市、現(xiàn)供職單位全稱：中國傳媒大學文法學部、職稱：無、學位：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化、單位所在城市：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