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論語》中的時間表達具有時間經驗性,與自然的變化和先民的生存感知息息相關,形成了時、日、月、年等基本的時間單位。祭祀祖先,對父母兄弟遵守孝悌之道,在這種一縱一橫的血緣時間連接下,種族得以傳承,達到時間的延續。時間的社會性具有實踐功能,大一統體現在對正朔的肯定,“以人為紀”、“王正月”等規矩的確定,使禮的規范得以確定。《論語》中的時間注重當下,就生存而言,要規劃好人生的每一階段和把握時機。
【關鍵詞】:《論語》;時間;連續性;社會性
時間是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反映了事物變化發展的過程。人既生活在時間中,又創造著時間,時間觀就是人類社會的產物。西方希臘哲學和基督教分別建立了直線性時間觀與循環性時間觀,其間有上帝時間觀的影響,具有超越性;中國人的傳統時間觀來源對自然萬物的觀察,具有經驗性,對生命的感悟,往往與“時”、“運”、“氣數”等聯系在一起,而不是把希望寄托于虛無。《論語》中的時間觀異于西方,并沒有建立宗教式超時間的永恒,而是將生命和歷史放在了時間之流中考量。前人在研究《論語》中的時間時,或追溯它的時間來源,或按程度、性質劃分,建立一套時間評估體系。
一、時間的表達
我國古代以農耕為主,人們對時間的感知和體驗,與日常接觸、觀察到的現象密不可分。日升日落,春去冬來,這些事物本身的變化就是時間存在流逝的證明。這種“執有觀時”[1]即以物觀時的方式,逐漸積累形成了人們的時間經驗。《論語》中的時間不是“感性直觀的形式”[2],也沒有確切的科學劃分。“相對的、表觀的和通常的時間是延續性的一種可感覺的、外部的、通過運動來進行的量度,我們通常就用諸如小時、日、月、年等這種量度以代替真正的時間。”[3]時間的基本單位有年、季、月、日等,不同的單位又有朝、夕等更細致的時段劃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勞動與太陽的東升西落相聯系,于是形成“日”這一時間單位。“吾日三省吾身”(1.4)每天多次反省自己。日出則為朝,日入則是夕,確立了大致的時刻先后順序。“朝聞道,夕死可矣。”(4.8)字面意思是早上聽聞了道,晚上即使死去也沒有遺憾,“朝”與“夕”連用一起時往往形容時間極短。一朝之忿,忘其身(12.21)有一瞬間的憤怒,就不能理性思考了,忘記了自身。日是基本單位,太陽升起至落下,是一日的長度,日的推移,月亮盈虧變化,于是有了“月”。“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19.5)“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6.7)[4]日與月也就是長期和短期的對比。“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周易·系辭下》)[5]根據觀察天體有規則的運動,大自然提供給人們的時間,日、月往返推移,形成歲。“日月逝矣,歲不我與”(17.1)“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7.17)這里的年歲是約定俗成的日歷。
自然決定的“時”與生活、生產息息相關,是自然萬物的生命節律。“時節”、“四時”是具體的標度時間。“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17.19)春、夏、秋、冬四季的四季的更迭,細致微妙的變化提示著人們時間的存在與流逝。有了記時體系,人們就知道什么階段該做什么事,規范自身行為,協調人類群體,便于日常活動。子曰:“道千乘之國,使民以時。”(1.5)“春言生,夏言長,秋言收,冬言藏。”[6](《呂氏春秋·十二紀》)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植物的發芽、抽葉、開花、凋零,生、死有時,栽種有時,萬物依時。這些由自然決定的生命形態,它們的變化與存在,皆可視可感。社會文化決定的“時”——時機——具有抽象意義,可以理解為機會、條件。“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17.1)屢次錯過時機,怎么能稱得上智慧呢。“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做事講求實用性,處世靈活,抓住時機,隨時以處中。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17.1)孔子痛恨家臣專政,不欲見陽貨,于是就等到他不在家的時候拜謝他。
二、時間的延續性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9.17)孔子的感嘆中潛含著時間連續不斷,綿延不絕的性質。西方一些思想家強調個體性,而在宗法制社會的中國,尤其強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倫理道德的儒家,人不是單獨的,只有在家族、親子后代綿延繁嗣、世代傳承的前提下,才能正常的面對死亡與生命中的無常。種族的延續,表現在社會倫理方面,就是重祭祀與孝悌。
“對先祖、甚而那些久遠的死者的尊敬、贊美和崇拜,在中國人心理和行為中產生了結構性的影響。”[7]對祖先的懷念,反映在日常行為中,就是祭祀。愛其親,敬其長,“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2.5)孔子告訴弟子樊遲,父母活著的時候要以禮服侍他們,去世后,仍要按照禮儀來祭拜,喪葬禮儀也是孝道的一種表達。孔子很重視祭祀,《八佾》與《鄉黨》篇集中講了祭禮。“慎終追遠”(1.9)《論語集解》:“慎終者,喪盡其哀;追遠者,祭盡其敬。”《論語集解義疏》:“慎終,謂喪盡其哀也。喪為人之終,人子宜窮其哀戚,是慎終也。追遠,謂三年之后為之宗廟,祭盡其敬也。三年去親轉遠,而祭極敬,是追遠也。”[8]祭祀祖先也是孝的一種表現。
對待在世的親人,尊敬父母與長者,友愛兄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1.2)孔子的“仁者愛人”,即愛其親。而愛其親人從雙親、子女始。“孝”,在《說文解字》中是“善事父母”的含義。“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4.21)親子以活著的方式關聯生與死的距離。父母年長,以其長壽而感到歡喜。與此同時,父母年老,身體衰弱,見其老態又憂懼死亡的到來。“長輩的生命總在以死亡逼臨(將要到來)的與再臨(活著的過去)的方式構成著這年。”[9]親輩在我的經歷中走向衰老,而我在孝順親輩時,正體驗著死亡。這種向下的方式,也使我們的“將來”感到“一則以喜,一則以懼”。“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古人重視后代,就是對死亡哀恐的一種表現,因為沒有子孫,就沒有了血緣的延續,追求的長久時間都將斷裂。
長幼之節,不可廢也(18.7)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9.16)孝,是縱向時間的聯系,通過子孫、父祖這種血緣的尊敬從而使時間之流得以延續。悌,則是共時時間。孝與悌通過文化、制度的連貫,將縱橫時間連接。使“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5.26)于是,無限的宇宙之流與有限的個體生命統一起來,去世的祖先、親人仍在時間之中,時間記憶的持久抵抗著忘記。
“在中國哲學中,對時間的關切既是一種真實性和存在的形而上原則,也是道德行為和文化實踐的原則。中國哲學因此可以說以時間哲學(在形而上的層面)和時間性的哲學(在倫理層面)為其特征的。”[10]祭祖是自己朝向死亡的存在,孝悌是面對死亡做出的事先判斷。祭祖與孝悌立足于“現在”這個時間維度,一端連接過去,一端朝向將來。這種生存方式,通過血緣時間觀延續著生命的意義。
三、時間的社會性
“時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在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展的空間。”[11]馬克思的時間觀中,人是能動的主體。人是群居性動物,每個不同的個體構成了社會,因此時間具有社會性。時間的社會性,也可以說社會時間,即“以社會為主體的時間”。[12]
社會時間不是觀念上形而上的存在著,它具有實踐性。“社會時間在文化、制度的中介中達成了社會時間的觀念的建構。”[13]中國的大一統傳統體現在對“正朔”的認同,“歲頒其正于萬邦,萬邦奉之,無敢變亂,以明大統之所在,以一諸夏之所承。自唐虞以來,未之或改,《書》所謂‘協時月正日’是也。周置太史以掌之,六卿于此班治政焉。諸侯受而藏之廟,歲之首則朝廟而行之,謂之朝正。及其衰也,太史失班,諸侯失朝,而天下始異尚矣。”[14]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15.11)治理國家用夏朝的歷法,因為夏朝以農歷正月為每年的第一個月,春夏秋冬合乎自然現象。出行用商代的車子,因為商代的車比周代的自然質樸,“大輅、越席,昭其儉也。”[15]戴周代的禮帽,“周之禮文而備,取其纊塞耳,不任視聽。”[16]朱熹的注云:“夏時,謂以斗柄初昏建寅之月為歲首也。天開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故斗柄建此三辰之月,皆可以為歲首。而三代迭用之,夏以寅為人正,商以丑為地正,周以子為天正也。然時以作事,則歲月自當以人為紀,故孔子嘗曰:‘吾得夏時焉’。”[17]朱熹的注解中把夏、商、周三代的歲首分別照應人、地、天。“顯然,《論語》里‘古’的時間是被支配、被秩序化的:‘作事’之人當遵從‘以人為紀’的‘夏時’,不可隨意亂紀。如此,方是合乎時間規矩的。”[18]《春秋公羊傳》開篇說:“元年,春,王正月。”“王正月”作為春秋公羊學的一大命題,其實質是正人倫綱紀,推行王道,達到大一統的目的。[19]
只有確定了正朔,把握了天道,識得人倫規矩,才能堅守禮樂典章的細節。孔子生活的時代,周王室式微,禮樂崩壞,諸侯國不合禮儀之處,可謂恒河沙數。孔子的母國魯使用超越自身等級的禮樂,孔子對此深惡痛絕。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3.1)季氏使用只有天子才能享有的樂舞,孔子怒不可遏。然而,當時有僭越行為的諸侯不止季氏一家,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3.2)仲孫、叔孫、季孫三家,祭祀祖先時,用天子的禮,唱著《雍》這篇詩來徹除祭品。原本奏《雍》樂時,天子嚴肅的居中主祭,諸侯只能立于兩側。如今,三家如此作為,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社會時間的發展決定著人類生存和發展空間的廣度和深度。”[20]對混亂現世的不滿,驅使孔子對先王、先賢無比的崇拜。“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不與焉!”(8.18)對堯舜禹的功績和人格贊嘆不已,大加推崇。“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唯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8.19)堯作為君主很成功。舜“無為而治”[21]不擾百姓,“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8.20)周擁有三分之二的天下,仍向殷商稱臣。孔子雖然盛贊堯舜禹的“先王之道”(1.12)但他實際操作中是推崇周代的禮樂文化制度。周公是孔子心目中的圣人,自命是周公的文化傳人,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矣。”(8.11)子曰:“甚以吾衰也!久矣不復夢見周公!”(7.5)對制禮作樂的周公可謂魂牽夢繞。除此四人外,《論語》中出現次數較多的賢人就是伯夷、叔齊。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5.23)(冉有)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謂仁,又何怨。”(7.15)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今稱之。(16.12)堯舜禹等這些不受時間限制的道德楷模,是世人學習的典范。遠古時期成為人們向往的時代,這些先賢通過人們的傳頌,經過了時間的考驗,被轉化成歷史。承先賢之志,啟子孫萬代之祉。
孔子在川上的流水之喻,“不舍晝夜”對時間的流逝從容不迫,表面上是大自然的河水在時間中的流逝,深層暗含著生命像流水一樣晝夜不停的消逝。這并不能說孔子對時間流逝的妥協屈服。相反,時間是連續不盡的,在這種綿延中蘊含著生機,日日新,等待時機,伺機而動。時間與萬物聯系在一起,物我相融的生命情調。夫子見川水之流迅速,興言時事往者皆像川水,生命似流水奔騰不息,東到大海,是動態的過程,最終也會消亡。“日月逝矣,歲不我與”(17.1)生時間流逝不可逆轉、不可抗拒,面對未來之死與當下之生的選擇,個體生命的有限與宇宙的無限,對現世生活密切關注,把握時機,對流逝的時間進行抗爭與挽救。在有限的時間中建功立業,創造更多的價值。不能增加生命的長度,就豐富生命的密度。個體生命都將經歷由生到死的過程,重視這個大時間的始終,對每個動態的時間點合理規劃,以便創造“個人時間”。把握人生中的每一階段“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2.4)這并不是簡單的用年歲把生命分割成一小段,而是在時間的流逝中,心理也應在“一日三省”中有成長的過程。
《論語》中的時間表達程度有所不同,過去的時間概念表述相對模糊,對現在的時間規劃很清晰具體,不涉及對未來的討論。時間的延續性與社會性包含著儒家的道德倫理,這些具有規訓意味的仁、禮涵蓋整個社會,對現世人生有多種意義。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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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吳蘭麗.社會時間論[D].華中科技大學,2009.第20頁.
[13]吳蘭麗.社會時間論[D].華中科技大學,2009.第22頁.
[14]張大亨.春秋五禮例宗·卷一[M].中華再造善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第1頁.
[15]何晏邢昺.論語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第239頁.
[16]何晏邢昺.論語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第2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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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余治平.“王正月”與“《春秋》新王論”——董仲舒《春秋》思想略論[J].河北學刊,2014(01).第39頁.
[20]趙純昌.論時間與空間的社會性[J].北方論叢,1995(02).第36頁.
[21]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第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