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先生的最新長篇小說《平原客》,我是利用一個下午的時間一口氣讀完的。這在我個人的當代作家作品閱讀經驗史上,算是比較罕見的一次。我想這不僅僅是因為這部小說獨特的選材(小說的題材顯然是來源于十多年前那樁轟動全國的河南省副省長殺妻大案),使讀者為情節所吸引而欲罷不能;同時,這也不完全在于其精巧的結構形式,即以講故事的形式多頭并進地反映了李德林、劉金鼎與郝連東山等幾個主要人物的興衰際遇、升沉起伏;更為重要的是,作者并不局限于以一個曲折離奇的偵探故事來滿足普通讀者的獵奇心理,而是能夠繼續深入下去,努力開掘人物背后所隱含的深層文化背景與悠久歷史基因。顯然,這部小說已經遠遠地脫離開了傳統的公案類小說“好看”、“熱鬧”的膚淺層次,包含了作者以現代化視角來審視為人情倫理所籠罩的傳統中國時所表現出的文化批判立場與文明自省意識,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一個嚴肅的當代寫作者對于我們民族未來前途與命運的認真思考。
這一思考體現在作者的筆下,便是我們在《平原客》里時時處處都可以看到的國人們對于權力頂禮膜拜、無限狂熱的現象。“平原客”者,逐鹿于中原之各類過客也,其最高目的與終極手段皆是權力。由于兩千多年來封建皇權專制制度的影響,權力信仰在這片土地上早已深入人心,成了國人們最大的信仰,雖歷經辛亥革命以來歷次政治運動及思想啟蒙運動的持續蕩滌,其流毒依然沒有得到根本的清除。在這里,權力宛如一根魔杖,一切眾生人等無不圍繞著它翩翩起舞,從而上演了各類時而令人歆羨時而令人切齒時而又不免令人嘆惋的人生悲喜劇。李佩甫先生的這部最新力作,無疑正是對角逐于權力場域中眾生相的忠實再現。他以冷峻的筆觸毫無諱飾地揭露了這一客觀現實,并在字里行間表達了自己對于這種權力至上文化的深度憂思。

作為小說中的兩個最主要的人物,副省長李德林與副市長劉金鼎本都是農家子弟,他們來自于社會底層,通過個人的艱辛努力才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最終卻因為貪婪與個人私生活等問題而陷入了悲劇。不知怎的,在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司湯達的《紅與黑》來。雖然兩部作品所反映的時間與空間完全不搭界,但它們的內容與主題確也有太多的近似之處:都是講述了來自底層的人們通過個人奮斗而躋身社會上層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也都幾乎要成功了,然而又最終失敗了。所以,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平原客》是一部具有西方美學意義上的古希臘命運悲劇式風格的長篇小說,它展示了在權力指揮棒下作為個體的人與命運的頡頏以及這種頡頏的最終失敗。一般而言,命運對于人的束縛主要表現為時間與空間的限制。雖然在科技文明高度發達的今天,與古人相比,現代人看起來似乎有更多選擇的自由,其實真正可供選擇的余地依然是非常小的。即或有時代差異,但在個體命運受其所處身的大時代與地理環境的限制這一點上,古今并沒有什么兩樣:只有極少數的特出之士會主動營造出相應的歷史氛圍,絕大多數的蕓蕓眾生們則是被歷史推著走。由特定時間和空間交叉而形成的歷史坐標,定格了每一個個體的具體軌跡,這也構成了世俗意義上的所謂宿命。在《平原客》里,無論是李德林,還是劉金鼎,他們已經被自己的出生地與成長年代給牢牢地束縛住了,動彈不得。二十世紀后半葉從封閉走向開放的中國,設定了他們基本的人生軌跡;而那塊大平原,則既是他們的出發點,也是他們的歸宿地。平原既孕育了他們,也會時時刻刻地給他們以各種掣肘。從這塊“大平原”里走出的作家李佩甫,自然深諳于此,正如他在一次訪談中所說的:“‘平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是我的精神家園,也是我的寫作領地。在一段時間里,我的寫作方向一直著力于‘人與土地’的對話,或者說是寫‘土壤與植物’的關系。我是把人當作‘植物’來寫的”[1]。在這里,作家以“土壤與植物”做譬喻,十分恰當地暗示了平原這塊土地與生長于其上的人們之間那種復雜而微妙的關系。
在反映權力方面,作者既有粗線條的勾勒,也有工筆的細描。雖然因為描寫到了副省長、副市長的實際生活,作品中不乏一些動人心弦的大開大闔之筆,但作者似乎并不刻意進行宏觀層面的大敘事,只通過諸多的細枝末節,讓你在不經意間由之窺破其背后那個時代的隱秘真相。例如小說中在寫到劉全有領著兒子去好友搓背工羅鍋林工作所在地的浴池時,只用了極平淡的一句話:“這浴池原名叫‘德化浴池’,‘文革’中改名為‘紅星浴池’。”寥寥數字,看似漫不經心,卻包含著極大的信息量,是半個世紀時代變遷的濃縮。熟悉那一段歷史背景的讀者看到這里,當可為之莞爾一笑。因為無論是傳統年代的“德化”,還是革命年代的“紅星” ,都蘊含著深厚的意識形態背景,而意識形態的核心則依然指向著權力。這種對于權力的膜拜不光反映在事物的名稱上,也一樣地反映在人們相互之間的日常稱謂中。現實生活中,一個人一旦有了一定的職務成了“官”,作為下級就不能直呼其名了,須得在其姓氏的后面加上具體的職務以示敬意,即使職務再低也必須遵循,例如劉助理、王主任、李科長之類。小說里面劉金鼎的父親劉全有本來是一位花匠,但隨著兒子職務的步步高升,劉全有的稱謂也就從“弓背劉”、“老劉”到“鐵手”、“園藝大師”、“市長他爹”,經歷了諸多戲劇性的轉換。這一方面固然是個人命運起落變遷的直接反映,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了以權力為中心的社會格局下的世態炎涼。眾所周知,由于因襲著傳統的重負,中國的普通老百姓大多數都畏官,但更畏的是官人手里所握有的實實在在的權力。一旦官與權相分離,哪怕你貴為省級部級,若只有待遇沒有實權,便只有敬而沒有畏了。對于一個基層的百姓而言,一個大學校長也許并沒有一個鄉長或派出所所長那樣來得讓人望而生畏,因為后者直接關涉到他的切身生活利害,而前者地位再高也與他們的實際生活無涉。俗語里所謂的“不怕官只怕管”,可以說是道盡了其中的要害。具體到《平原客》里也是如此,只要是權力的觸角可及之處,便無往而不勝。在作者凌厲的筆鋒下,我們看到權力成了最有效的推手,也是消除各類摩擦的最佳潤滑劑。副省長李德林隨手寫下來的一個小紙條,便使一個普通的農家子弟劉金鼎從此躋身仕途之路。以后靠著與李德林的這種師生關系,劉金鼎又扶搖直上,直到做了常務副市長。可以說,正是那無孔不入的權力之手,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劉金鼎整個的人生命運。同樣,權力既可以提升人的物質地位,還可以使人的精神無限膨脹并最終發生異化,例如李德林的第二任妻子徐亞男,原本是一個來自鄉村的普通保姆,干活勤快,看起來也似乎樸實淳厚;但一旦嫁給李德林成為副省長夫人之后,身份的變遷使得一個原本淳良樸厚的人也變得肆無忌憚、任性妄為,而這背后都是權力在作祟。與一時變得炙手可熱的徐亞男形成鮮明映襯的是,其周圍的鄉鄰們也是各顯神通,極盡其趨炎附勢、巴結討好之能事,以便有機會從中獲取相應的好處。作者對于這一系列情形的鋪陳與渲染,都讓我們看到了這種一朝權力在手便可暢行天下的可怕社會氛圍。

以現代性的觀點來看,人們對于權力越是看重,越是意味著與現代文明的疏遠甚至隔離,這在因相對封閉而略顯沉滯的鄉村社會里表現得尤為突出。小說中非常值得稱道的,是描寫李德林與羅秋旖回鄉村舉行婚禮的那一段情景。作者盡量用客觀的筆觸不動聲色地展示了當地鬧新房的婚俗。作者通過新娘子羅秋旖的視角,來描繪婚禮現場被大家哄鬧取樂的老公公即李德林的父親:“只見那小個老者臉上橫一道斜一道抹得油哧麻花的,全是鍋灰和黃、紅顏色。頭上頂著個小孩子才戴的虎頭風帽,脖子里還掛著一串子大蒜、辣椒和紅棗,就像是剛從馬戲班里跳出來的小丑。一群漢子們抓著他的兩只胳膊,推推搡搡的,就像押一個犯人。可他竟然還一臉的傻笑,看上去丑陋極了。”這一段文字真實本色,既令人忍俊不禁,又不免令人深刻反思。表面上看來,這是風俗禮儀之別,其實隱含著作者對于鄉村文明未經現代化熏陶而折射出的封閉與愚昧以及背后所隱含著的諸如野蠻、殘忍、麻木、不講衛生等負面因素的批判。在這里,作者其實為我們提供了兩個不同的觀察視角:從傳統鄉村的視角來看,這里面洋溢著熱鬧與歡樂;但如以現代都市文明的視角來審視,這里則充滿了野蠻與蒙昧。從這個意義上講,李德林與他的第一個妻子羅秋旖的沖突背后,其實是兩種文化的沖突,是鄉村文化與城市文化的正面碰撞:一個是現代啟蒙文化視野下由個體的尊嚴至上主宰下的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系,一個是在傳統宗法倫理視野下由家族權力維系著的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關系。它們之間的價值觀念方枘圓鑿、格格不入。這個混亂不堪的婚禮現場,不僅暗示了這場婚姻的兩個當事人之間此后的齟齬不斷,同時也隱喻了我們這個古老中國在由傳統農耕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過渡時,所必然要面臨的現實困境。
還需要指出的是,所謂的權力文化并非是一套完全外在的控制系統,它同時也是一種內滲式的結構機制。在傳統的宗法倫理體制中,權力文化由天下而國而族而家地逐級滲透,并維持著其中樞的運轉機能。當權力文化由社會進入家庭,最直接的表現便是父權的確立。在以忠孝倫理為本位的傳統中國家庭里,父權占據著絕對的主宰地位。經歷了“五四”近百年來的思想啟蒙,加以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國門再一次打開后西方文化的浸潤,這種父權文化早已失去了其舊日的風光而正在經受著嚴峻的考驗,但并未完全消歇,仍會在因緣際會的情況下時不時地有所抬頭。我們看到,《平原客》中所反映的郝連東山與郝連西楚這一對父子關系,便是一個十分典型的個案。他們父子二人,一個是辦案多年的老公安,一個是沉溺于網絡游戲的不良少年;一個做事小心謹慎,一個玩世不恭,雙方之間因為成長背景的完全不同而缺乏必要的溝通與互動,同時也顯示出了教育的盲目。這里面有管教與馴服,也有叛逆與反抗,但唯獨缺乏溫情的愛。因為真正的愛是建立在人格平等、相互給予的基礎之上的;反之,任何單向度的過分索取或一味奉獻都是畸形的,哪怕它們也是以愛的名義發出并籠罩著一層溫情的面紗。為權力所滲透的宗法倫理型社會蔑視這種人格的平等,人為地制造上下尊卑的等級關系。郝連東山與兒子之間的緊張關系,顯然是一種時代的錯位,是一只腳已經邁進了現代化而另一只腳尚沒有跨過中世紀門檻的尷尬情態。《平原客》中所展示的這一對父子關系,雖然涉及到了近代以來中外文學都曾關注過的“父與子”主題,但更多地折射出了自改革開放以來四十年里中國人的代際差異與觀念嬗變,這也是我們現代家庭所面臨著的由中世紀權力文化向近代啟蒙文化轉型時所必然發生的現象。
以上圍繞著權力文化談了這么多,最后我還要引用法國著名批評大師羅蘭·巴特的一段話,他認為,一切閱讀都出自超越個體的形式:“能夠想象的最為主觀的閱讀僅僅是照某些規則來玩的游戲而已。……這些規則所來之處,遠不及作者那么顯而易見,它們出自古老的敘事邏輯,出自某種甚至我們出生之前就將我們構織了的象征形式,一句話,出自廣闊的文化空間,我們個人(無論作者或讀者),身處其中,只不過是一個通道而已”[2]。在閱讀了李佩甫先生《平原客》以后,我也有這種類似的感受。在幾千年早已鑄就的敘事邏輯的指引下,我們想要重新轉換敘事語言,于古老的根干上嫁接新鮮的枝葉,的確是一個艱難而漫長的歷程。既然,我們每一個個體都是一個通道,那么就要為這一過于悠久也過于滯重的文明革新盡自己的一點綿薄之力。只需假以時日,在經歷痛苦而艱辛的磨合之后,我們便有希望逐漸剔除與現代文明齟齬的權力崇拜意識,真正走上人性的覺醒與理性的復歸,實現與現代文明的完全接榫;這里面亟需的也許不再是激烈的突變,而是堅韌的耐心,畢竟這塊多災多難、飽經憂患的大“平原”再也經不起反復折騰了。我想,無論是作為作者的李佩甫先生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塊“平原”的執著與敬畏,還是作為讀者的我們對于這塊“平原”的好奇與癡迷,在悠久的歷史長河中,我們這些蕓蕓眾生皆是恒河沙數般的匆匆過“客”,最終只如浮漚般匆匆而逝。所謂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而大地亙古如斯,太陽也每天都是新的。
注釋:
[1]李佩甫.我是把人當作“植物”來寫的——李佩甫談新作《生命冊》[N]. 鶴壁日報,2012-9-12.
[2][法]羅蘭·巴特.S/Z[M].屠友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