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卡夫卡(Franz Kafka 1883~1924)筆下塑造了不少職員形象,他們的焦慮以及困擾無不深刻反映出生活壓力、工業(yè)生產(chǎn)及殘酷戰(zhàn)爭給人類帶來的身心傷害。而“物的暴力”和對人性矛盾的諷刺都暗示著當時社會中道德良知的缺失、法律制度的無用、社會機構官僚主義作風盛行的時代痼疾。同樣作為職員的卡夫卡也將自己對于時代社會的預想和控訴寓于職員形象之中,使其意味無窮。
關鍵詞:卡夫卡;職員;非職員;身份;比較

卡夫卡作為一名保險公司的職員,文學創(chuàng)作完全是利用業(yè)余時間(夜間),然而他卻是影響世界文學進程中少有的享有盛譽的業(yè)余作家。雖然他離世近一個世紀之久,但絲毫不損其獨特的文學魅力影響,“卡夫卡”(Kafka)在捷克語中譯為“寒鴉”,他猶如一只孤獨但獨特的寒鴉在黑暗中起舞,閃閃發(fā)光。筆下的人物形象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人的精神狀態(tài),即對命運一種不可知且難把握的恐懼狀態(tài)。其中職員由于特定身份的限制,則又多了一層焦慮和困惑。筆者將重點剖析卡夫卡筆下職員形象和非職員形象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來更好地了解卡夫卡的精神世界和創(chuàng)作動機。
一.職員與非職員形象
在研究卡夫卡筆下職員時,筆者對職員范圍的界定并不是傳統(tǒng)印象中坐在辦公室處理文字和綜合事務的文職形象,而是帶有一種更為廣泛的社會性質,他們的活動領域不斷拓展,面向各色各樣的人群,與社會的接觸和人際溝通更為頻繁。鑒于作者本身就是一名保險公司職員,因此卡夫卡創(chuàng)作的職員形象有一種更加耐人尋味的象征意義,研究其筆下的職員與非職員形象,對于研究作者思想和反映時代背景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
(一)職員形象
1.格里高爾的困獸之斗
《變形記》(The Metamorphosis )中作者通過描寫格里高爾·薩姆莎(Gregor Samsa )由人變異為甲蟲,從而批判了20世紀西方社會脆弱的人際關系、病態(tài)的思想心理和淡薄的倫理道德。作者展現(xiàn)的是一個善良、忠厚、富有責任感的小人物。盡管他對于自己職員的身份并不滿意,可是作為一臺賺錢養(yǎng)家的機器,他不得不對現(xiàn)實作出退讓。但是當變?yōu)橄x形的格里高爾無法充當生產(chǎn)工具,失去了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chǎn)中的存在價值時,他的一切犧牲換來的是家人惡毒的咒罵和無情的打。對于家人而言,重要的不是甲蟲是否是他們的家人,而是他能否為他們所用,能否給他們帶來利益上的便利。那么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和社會背景的困境之下,格里高爾所作的讓步注定是困獸之斗,換不來任何的改變。在變異的心面前,變異了的人不再是人,而變異了的人在變異的心里找不到歸宿,只能自我放逐,悲哀流浪。
2.土地測量員K的身份認同
關于K身份的自我認證其實是一個虛緲的過程,K要認證的絕不僅僅是土地測量員的身份,而是他要依賴于《城堡》(The Castle )的權威才能確立自我。K作為一個土地測量員,受城堡之聘,長途跋涉來到城堡所轄村莊工作,但在村子里過夜居然還要得到城堡的許可。此后K為取得在村子的居留權進行了不懈的努力,均以失敗告終。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往往受困于他人眼中的“自我”,致力于建造一個符合他人標準的自我形象。自己的內心沒有真正的自我認同感,而需要求助于外界的力量,K的悲劇命運不言而喻。就像卡夫卡自己所說的:“目標確有一個,道路卻無一條,我們謂之路者,乃躊躇也。”[1]
3.公務員雅各布成為權力犧牲品
《美國》(America)中的公務員雅各布(Jacob)身居參議員一職,是一名理性的紳士。他一直遵循著理性王國的準則,在理性的鉗制下生活,應付人際關系游刃有余。官場上摸爬打滾的在職經(jīng)歷和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讓他深深感受到權利的重要性。權利的追逐讓雅各布喪失自我,淪為國家機器生產(chǎn)的零件,機械地工作和生活。從他對外甥卡爾(Carl)所做的一系列培訓中可以看出,他希望把卡爾培養(yǎng)成具有美國精神的人才,但實際上卡爾只不過是他的復制品。表面上他雖然是權力在握的強者,實際上卻是國家權力的犧牲品。這是當時大多數(shù)身居高位者的悲哀。
卡夫卡筆下的職員形象,不管是在社會底層掙扎的弱勢群體推銷員、土地測量員,還是身居高處卻為權利所埋葬的雅各布,都深刻地表現(xiàn)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對人性的戕害。制度、法律、條約、規(guī)則的約束讓職員們在方圓世界中不敢越雷池半步,一旦觸碰到邊緣的警戒線,就意味著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心理掙扎過后就是麻木地順從遵守,甚至下意識地自我維護,其精神侵蝕力量可見一斑。
(二)非職員形象
1.格拉庫斯的永世漂泊
小說《獵人格拉庫斯》( Hunter Graccuhus)中的格拉庫斯以狩獵為志業(yè),在追捕美麗羚羊時,摔下懸崖死去,然而他卻為此承受幾百年來的痛苦漂泊。他幸福地迎接死亡,是因為他相信按照“正常順序”會有一只小船送他到“下一個世界” ,以便使他能夠“死下去”。但意外出現(xiàn)了,他的小船沒能駛入另一個世界,已經(jīng)“死了”的他只好作為尸體留在了世上,隨著小船四處漂泊。“我在這條漫無邊際的露天階梯上閑蕩,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始終在運動。可是每當我使出全身的勁兒往上騰躍、上面的那大門已經(jīng)向我閃亮的時候,我便在我那條舊的荒涼地擱淺,在塵世某條河流里的小舟上醒過來”[2]。偉大的獵人格拉庫斯為追尋生命的價值所在,矢志不渝地奉命在黑森林狩獵,但最終卻陷入追尋的悖謬,在塵世與天堂之外孤零飄蕩。獵人格拉庫斯所面臨的是人類最難的處境——欲生不可,欲死不能。那通往天堂的懸空大階梯葬送了他心中一切塵世欲望,天堂卻遙不可及,他所能做的只是在巨大的梯子上爬來爬去,處在不停的運動中,永世漂泊。
2.饑餓藝術家的生存悲哀
在《饑餓藝術家》(The Huntry Aritist)中,經(jīng)理的丑惡嘴臉和饑餓藝術家的懦弱形成了極大的諷刺效果。一個任人宰割,一個自私自利;一個執(zhí)著追求,一個唯利是圖。在表演期滿時,經(jīng)理不顧饑餓藝術家的感受就停止他的演出。為了撫慰觀眾,也為了打消饑餓藝術家繼續(xù)表演的念頭,經(jīng)理出示饑餓藝術家奄奄一息的照片,以此向世人展現(xiàn)以及證明饑餓藝術家已經(jīng)無法表演。在經(jīng)理眼里,金錢和利益就是一切,饑餓藝術家的存在只是作為任人利用的靶子。對于經(jīng)理的做法,饑餓藝術家感到非常痛苦。他痛苦是因為饑餓表演提前收場,而大家卻把表演的結束錯誤地歸結為饑餓藝術家的饑餓。最終饑餓藝術家意識到一切反抗都是徒勞的,他只能任經(jīng)理擺布,只能附屬于別人。這就是饑餓藝術家的悲哀之處,既可憐又可悲的他無法掌控自己的藝術天地,只能屈從于這個愚蠢的世界。當時代氛圍和人們的審美眼光一旦發(fā)生改變,饑餓表演就不再風行時,他也不再有利用價值,那么他就會被無情地拋棄。
3.鄉(xiāng)村醫(yī)生的夢境之旅
《鄉(xiāng)村醫(yī)生》(The Country Doctor)中荒誕的情節(jié)和混亂的時間,讓很多人覺得這是卡夫卡造的一個夢境。年邁的鄉(xiāng)村醫(yī)生駕著從豬圈沖出的膘馬,奔波在自我審判、自我救贖但又不斷懷疑著、否定著、消解著自我的道路上。他去拯救自己,卻敗興而歸,對神的信仰和對生命的崇拜都已經(jīng)動搖,最終自己不相信自己。所以他不能解救女仆在馬車夫的暴行下,他不能治療病人的傷口,他不能解釋發(fā)生在他身上不合常理的一切。小說中,作者為我們精心塑造了“病人”和“醫(yī)生”這兩個具有獨特象征意義的人物形象。通過這兩個人物生存狀態(tài)的荒謬和內心世界的孤寂,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人類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的深沉憂患。而彌漫于小說之中的神秘的夢幻般的氛圍,象征著在特定社會發(fā)展背景下,人的自我存在意識及其價值追求的丟失與心靈的痛楚。
由以上分析可知,卡夫卡在非職員的描寫上,有一種強烈的虛無感。格拉庫斯在塵世與天堂之間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虛無感,饑餓藝術家在被他人支配下生存而不知道何謂出路的虛無感,鄉(xiāng)村醫(yī)生在救人還是自救之間迷茫的虛無感。這種虛無感是對自身存在的茫然和懷疑,同時也伴隨著自我掙扎。這其實是卡夫卡在自我存在價值方面的一個研究領域,只不過他用文學的形式表現(xiàn)出哲學命題的意味罷了。

作家閻連科曾高度評價《變形記》,認為它是20世紀最為異類的經(jīng)典作品之一,給整個世界文學帶來的啟示和變化,無異于一粒種子和數(shù)年后滿布各國的一片糧禾,一粒星火與幾乎燎原了整個世界的一片紅光。誠然,受《變形記》影響的作家不在少數(shù),著名的長篇小說《百年孤獨》的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就是受《變形記》作品的啟示,完成了平生第一篇名副其實的小說《第三次無奈》。圖為熊亮所繪小說《變形記》封面插畫。
二.職員與非職員形象共性分析
通過對卡夫卡筆下職員與非職員的形象分析,我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職員對于自我身份的不確定和非職員對于自我存在的虛無感。個體外在表現(xiàn)形式雖然不同,但在個體特征下隱藏的卻是資本主義社會性質的共性。筆者將再深入探討資本主義經(jīng)濟對于階級底層的職員和非職員的共同影響。
(一)“物的暴力”對人的壓迫
19世紀末期至20世紀上半葉,人在精神上難以擺脫物的力量的控制,對物質的追求已經(jīng)深入文化、意識形態(tài)等無所不在的形式,由單純的物質需求轉化成意識形態(tài)上的對物質的極度追求,當人被這種意識所控制,在物質中迷失自我,這種現(xiàn)象就是筆者所謂的“物的暴力”對人的壓迫。以《變形記》為例子,格里高爾的父母、妹妹,他的親人就是以物質利益來衡量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維系靠的是金錢和物質。而一個家庭的成員關系的維系應該是靠血緣和親情,但是在物質面前,人倫早已不存在了。這種物質利益衡量一切的觀念在卡夫卡的文章中都可以感受到。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最后只剩下了物質和利益,沒有溫情,沒有作為一個人所應有的價值,這是荒誕的,這時人就成為了物的奴隸,喪失了人的本性。
不論是作為職員的格里高爾還是K,他們的生存都時刻受到外在環(huán)境的壓迫。這些小人物勤勤懇懇工作,卻得不到應有的報償。他們對社會憤憤不平,但又無力反抗,他們只能孤獨、苦悶、恐懼、自疚。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社會人員分為上等階層和下等階層。上等階層就是掌控經(jīng)濟收入的群體,如雅各布,下等階層就是以蟲形格里高爾為代表的無力賺取金錢的群體。在以利益為主導的資本主義社會里,弱勢群體是被強勢群體所左右甚至是拋棄的。這是當時萬千階級底層的真實寫照——“自我”都是難以確定的,因為它隨時都可以變成物的奴隸。
人在高度的物化社會中失去“自我”的現(xiàn)象在饑餓藝術家、獵人格拉庫斯和鄉(xiāng)村醫(yī)生身上也表現(xiàn)得同樣強烈。他們失去自我的痛苦不僅代表了個體的痛苦,更代表了整個人類的痛苦,代表了人類對命運無法抗拒的無奈和無助。饑餓藝術家失去追求藝術的權力,成為經(jīng)理謀利的工具;格拉庫斯失去追求自由的幸福,只能游走在混沌的世界中;鄉(xiāng)村醫(yī)生失去醫(yī)德的準則,無法救贖。他們身上同樣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身不由己以及對自身命運的無法把握的特征。
卡夫卡塑造的這些在資本主義經(jīng)濟壓迫下失去自我的小人物形象,正是當時社會的一面寫照。小說中借由悲觀無望的情緒表達出來社會中“物”對人們的壓迫,本質上其實是在控訴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畸形發(fā)展。
(二)人物的悖謬性
悖謬是卡夫卡一切思想的基礎和核心,以《饑餓藝術家》為例子。小說最矛盾的是饑餓藝術家,最大的悖謬是靈與肉的沖突。從開始到結束,饑餓藝術家都是困惑和迷茫的,其困惑和迷茫也正是卡夫卡的困惑和迷茫。首先,饑餓藝術家的表演場所居然是在籠子里,讓人懷疑饑餓藝術家究竟是人還是動物?看守人員的身份居然都是“屠夫”,這簡直是對藝術的一種褻瀆。屠夫是用來看守動物的,難道說饑餓藝術家是動物?這就構成了小說的第一對悖謬關系,即饑餓藝術家和看守人員之間的對峙。每個觀眾都是出于不同的興趣來觀看表演的,作為想看樂子的看客根本不懂藝術家的執(zhí)著追求,更不用提去欣賞贊美他了。所以對他的誤解始終折磨著饑餓藝術家。兩者之間最大的矛盾表現(xiàn)為饑餓藝術家的饑餓表演不是由藝術家的藝術來衡量,也不是由藝術自身的價值來決定,而是由觀眾的熱情和興趣來決定的。因此第二對矛盾則表現(xiàn)為觀眾和饑餓藝術家的對峙。饑餓藝術家從始至終只能聽取經(jīng)理的命令并任由其安排,經(jīng)理總是一切從自身的利益和金錢出發(fā),而不懂饑餓藝術家對藝術的瘋狂堅守,這就造成了饑餓藝術家無法體會藝術上的“巔峰體驗”,也無法到達藝術的最高境界。這對于他而言,無疑是相當痛苦的。這構成了小說的第三對矛盾,即饑餓藝術家和經(jīng)理之間的沖突。而不難看出,導致發(fā)生在饑餓藝術家身上的一連串矛盾的罪魁禍首同樣是經(jīng)濟制度,經(jīng)理唯利是圖的嘴臉就是最好的寫照。
同樣,在格里高爾、K和格拉庫斯等身上也體現(xiàn)著人物的悖謬性。格里高爾本是人卻異化成蟲;K自我身份的確定居然要經(jīng)他人定奪,而非自己可以做主;雅各布沉淪權力欲望而喪失自我;格拉庫斯死后無法重生有悖常理;鄉(xiāng)村醫(yī)生最終不能相信自己。人物性格和情節(jié)的發(fā)展無不體現(xiàn)著悖謬。作為20 世紀極具創(chuàng)造性的小說家,卡夫卡最熱衷的美學手法就是“悖謬”。最早發(fā)現(xiàn)卡夫卡悖謬思維的是加繆,他認為:“基本的雙重意義就是卡夫卡的秘密之所在。自然性與非自然性之間、個別性與普遍性之間、悲劇性與日常性之間、荒誕性與邏輯性之間的這種持續(xù)不斷的抵消作用,貫穿著他的全部作品,并賦予它們以反響和意義。要想理解荒誕作品,必須清點一下這些悖謬手法,必須使這些矛盾粗略化”[3]。通過悖謬手法,卡夫卡加深了現(xiàn)代人對社會現(xiàn)實的“掘進程度”,發(fā)人深省。

三.職員與非職員形象特性分析
盡管卡夫卡筆下的職員和非職員形象表現(xiàn)出了一些共性,即被物壓迫和人物的悖謬性,但是深入分析比較職員和非職員各自的形象特性,可以看出職員和非職員之間的差異,同時,筆者將深入分析造成這種差異的內在原因和外在因素。
(一)不同的身份產(chǎn)生的不同困擾
在研究卡夫卡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時,筆者認為有一種特殊符號始終貫穿于作品中,即身份。身份作為一種特殊的符號深深烙在每一個獨立的個體身上。其中引人關注的是職員與非職員身份符號的區(qū)別所帶來的不同困擾。
格里高爾和K的社會身份同是職員,這種身份對他們的意識形態(tài)、價值觀念和行為規(guī)范造成一種模式化的影響。作為職員,外在裝束的筆挺,拘謹,反映出的精神狀態(tài)是時時刻刻緊張備戰(zhàn)的忙碌感。然而當井然有序的生活狀態(tài)被打破之后,他們就會對現(xiàn)實的生活無所適從。身份的丟失會讓他們對自我的存在價值產(chǎn)生迷茫和困惑。
相對于職員,作為自由身份的獵人格拉庫斯和饑餓藝術家的生存狀態(tài)是自由、不受拘束的。他們與格里高爾和K不同,他們表現(xiàn)自我價值的方式往往特立獨行,不受條約、制度、法則、組織等的管理約束。所以非職員身份的人本身就很享受這種身份,這種身份體現(xiàn)著本我的態(tài)度和意志。但是當這種身份帶來的自由性被剝奪后,他們就因再也回不到現(xiàn)實中的角色定位而孤獨徘徊。饑餓藝術家淪為和動物共囚一牢的下場,是人還是物的身份讓他茫然。獵人格拉庫斯找不回現(xiàn)世的自己,永生徘徊。自由身份被剝奪使自由群體對于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備受阻擾。
以上兩種困擾的源頭就是兩類人群不同的身份。身份為職員,生活在世界已經(jīng)制定好的條框當中,他們的舉手投足都要按部就班,社會進程的急速變化的新形勢會讓他們迷惘失落。而作為自由身份的人群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當自我受到外在力量的控制,最后他們也變得無所適從。作為作者的卡夫卡敏銳地體驗到作為不同身份的個體生命在面對自我角色定位困擾時的孤獨無助與癱瘓無力,正因如此,他塑造出散發(fā)獨特藝術魅力的一系列弱者形象,向讀者展示了他們的生存困境——在困境中彷徨,在苦難中摸索,在未知中追尋。
(二)人物的異化性
詞源的考察表明,異化的德文詞是Entfremdung,它是英文Alienation的翻譯,而Alienation又源于拉丁文Alienatio,有轉讓、疏遠、脫離等意。在黑格爾的思想體系中,異化用以說明主體與客體的分裂、對立。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異化是作為社會現(xiàn)象與階級一起產(chǎn)生,是人的生產(chǎn)及其產(chǎn)品反過來統(tǒng)治人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在異化中,人喪失能動性,人的個性不能全面發(fā)展,只能片面甚至畸形發(fā)展。
異化在卡夫卡的文學作品中重點表現(xiàn)為人的自我異化、人與人關系的異化和社會的異化。人的自我異化主要是指人變成“非人”的現(xiàn)象,描寫人在一種異己力量的重壓下所產(chǎn)生的災難感、恐怖感和絕望感。格里高爾在變異之前就一直處于孤獨之中,對超負荷工作的厭倦,對缺少關愛的失落,對現(xiàn)實不滿卻不得不接受的無奈。主人公最終變形為甲蟲雖是荒誕的,但它卻反映了現(xiàn)實,即在講求效率與收益的社會里,自我逐漸變異為“非人”,成為生產(chǎn)鏈條的一顆齒輪。人與人關系的異化,表現(xiàn)在人與人之間的是一種赤裸裸的金錢關系。小說表面上寫的是社會群體對變異了的格里高爾的嫌棄,但其實揭示的卻是社會群體對“異己”的無情排斥與殘酷打壓。《美國》中雅各布深受資本主義制度、法律、條約等國家機器的迫害。不合理、不公平的機構,貪污腐敗及官僚主義作風等都使職員只能成為社會的犧牲品。總而言之,對人的異化以及社會異化現(xiàn)象的描寫,在一定程度上是當時資本主義社會現(xiàn)實的寫照。資本主義制度的內在矛盾是導致異化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卡夫卡對資本主義制度導致的種種腐敗和黑暗現(xiàn)象深刻而獨到的描寫具有重要的歷史現(xiàn)實意義。

而相比之下,卡夫卡筆下的非職員形象,如饑餓藝術家和獵人格拉庫斯所受到壓迫就顯得沒有像職員異化一般 “疾風驟雨”,他們更多的是表現(xiàn)為對自我價值存在的迷茫和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困惑。他們并不像格里高爾一樣失去了人性和自由,沒有理性的思考,沒有感性的感悟,或者像雅各布完全淪為權利的奴隸。職員們的異化時刻處于機器時代的孤獨和恐懼之中,而自由職業(yè)人群都有自己的藝術追求和精神向往,可以說他們是自己精神的主人。雖然他們也時刻受到外在事物的牽制壓迫,這與 “異化”還是具有根本性的區(qū)別。前者失去的是思考,后者失去的是自由,但共同的情緒是痛苦彷徨。
四.卡夫卡作為職員的創(chuàng)作背景
經(jīng)過以上對職員和非職員的形象、共性和特性分析后,筆者認為卡夫卡不愧是現(xiàn)代派文學的鼻祖。其作品主題寓意深刻,象征意義很強,荒誕的表現(xiàn)雖然被有些人認為晦澀難解,但是創(chuàng)作出的職員形象卻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所以,我們不禁好奇到底是怎樣的創(chuàng)作密碼幫助卡夫卡構筑出奇幻的文學城堡,并且為世界文學長廊留下一個個經(jīng)典的人物形象。
首先,和他作品中的職員一樣,卡夫卡也面臨身份焦慮的困擾。“卡夫卡的一生單純而復雜,平常而又極易引起爭論。作為猶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為不入幫會的猶太人,他在猶太人當中不是自己人;作為波西米婭人,他也不完全屬于奧地利人;作為勞工工商保險公司的職員,他不完全屬于資產(chǎn)階級;作為資產(chǎn)者的兒子,他又不完全屬于自然勞動者,但他又什么都是,他無所歸屬”[4]。聯(lián)邦德國研究卡夫卡的專家鞏特爾·安德爾(Gunther Ander)斯如是說。這一切都源自于他猶太人的出身。猶太身份是他始終需要面對的一個集體身份,這既讓他迷戀又讓他恐慌。對于卡夫卡來說,他一方面要作為說德語的猶太人在捷克民族占大多數(shù)的環(huán)境里生存, 猶太、德意志、捷克三重集體身份在他身上常常產(chǎn)生沖撞;另一方面他自己又在猶太教傳統(tǒng)和德意志文化兩端之間猶疑不決。所以他的個體身份總是夾雜在不同的集體身份中,無法得到確立。
其次,卡夫卡從事保險公司的文職工作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現(xiàn)實素材。現(xiàn)實生活讓他看到資本主義的黑暗與腐朽,因此其筆下職員的性格發(fā)展和命運走向對反映資本主義社會進程給人類帶來的傷害有重要作用。與此同時,他對自己的職員身份也并不滿意,甚至覺得它阻礙了自己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追尋,因為白天工作的時間占據(jù)他大部分精力,所以他只能在夜間從事寫作,如一只孤獨飛舞的寒鴉,在夜間穿行。因此他在職員形象創(chuàng)作上也象征性地寓意了一種身不由己的無奈。
再次,卡夫卡的童年、家庭環(huán)境對他以后的人格形成和職業(yè)選擇有極為重要的影響,其中卡夫卡的父親對他的影響是關鍵性的。卡夫卡的父親赫爾曼·卡夫卡(Hermann Kafka)極為強勢,在強大的父親面前,卡夫卡感到畏懼,完全失去了選擇與反抗的意志與能力。父親在他心中,是一種“物的壓迫”:既是現(xiàn)實生活中具體的父親,也是至高無上的權威,甚至是父輩所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等。當卡夫卡長大成人以后,在職業(yè)選擇與婚姻問題上,也沒能按照自己的意愿作出獨立的選擇。可以說,卡夫卡的父親對他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那種恐懼感,那種不能獨立自主的彷徨感、無望感,以及不被關注的悲傷感,伴隨著他的一生。
不論是格里高爾對現(xiàn)實的恐懼亦或K對未知的迷茫都在卡夫卡身上有所體現(xiàn),而資本主義國家機器對職員的壓榨卡夫卡也深有體會。卡夫卡向往對藝術和自由的追求,所以饑餓藝術家和格拉庫斯也承載著卡夫卡對理想的希冀,只是這一切在資本主義壓迫下已面目全非。外在世界和自我世界的不確定深深地折磨著卡夫卡脆弱的心靈,使他和他筆下的職員都成為無家可歸的異鄉(xiāng)人和漂泊者,是一只在深夜里為自己漆黑如死灰的羽毛傷感而獨舞的寒鴉。因此卡夫卡作品中獨特的思想內涵,既是他個人的經(jīng)歷、性格使然,又是特定時代的產(chǎn)物。
注釋:
[1] 葉廷芳.卡夫卡外國文學資料研究叢書[A].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10.
[2] 張榮昌.卡夫卡小說全集· 變形記[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245.
[3] 葉廷芳.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和荒誕[A].北京:中國社會科學版社,1988:89.
[4] 曾繁仁.20 世紀歐美文學熱點問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