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在昆侖山拋錨的那一刻,如今回憶起來,我始終認為1958年12月31日那個夜晚是我這幾十年中最郁悶、最感手足無措的一夜,然而又是永生值得珍藏、慰藉滿懷的一夜。如果僅僅用伸手不見五指來形容那晚的漆黑和陰森,顯然太輕松了。我和助手昝共同的感覺是,我們掉進了深不見底的井里,嵌進骨髓里的孤寂把我們也變成了無處藏身的墨汁。黑暗的深處,絕望的境地。更確切地說,我們的身體仿佛也成為黑夜的一部分,每挪動一步都不能由自己掌握。可是,我們還得干活,還要修車。
頭天清晨,我們就早早地從拉薩動身返回西寧。原打算趕回駐地軍營歡度一個長途跋涉后的快樂元旦。車子駛進昆侖山時已經是深夜一點多鐘,沒有料到車燈突然壞了。無月無星,車前是一片黑洞洞的深淵,夜色濃重得仿佛用刺刀也戳不透。眼睛完全失去了功能,我們被夜幕淹沒,分明封凍在另一個遠天遠地的世界里。還要趕路,就得修車。昝,咱們摸索著干活吧!
昆侖山這一刻成了一部厚厚的無字書。我對助手說:拿鉗子來。他遞過來的卻是扳手;我又說:給我電線。他說:摸遍了工具箱也沒有摸到。
黑天暗地怎么修車?我有一種在夜里點燃蠟燭的強烈欲望。
她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藏族姑娘卓瑪。我是在聞到一股暗暗的幽香之后看到了她。卓瑪溫和寧靜的身影雖然融在夜色里,但我感覺到了她的眼神。她的眼神遠遠地將生命的甘露射向我和昝冰冷無助的心田。那是如同米粒般大小的幾點晃動著的微光。不是火,火比它旺。也不像燈,燈要比它亮。幾點微光坐在夜的皮膚上,很像饑餓的果子。不,是拯救饑餓的圣火。它雖微弱,對我們卻飽含著激情和愛意。我和昝一直癡迷入神地望著那一束微光,它猶如薔薇花似得靜靜開放著,毫無倦意。天在夜里,山在霧里,光在我們的心里。
我多么想把自己融進這夜的脈管里,甩掉渾身的壓抑、寒冷和疲倦,讓眼前這純凈的微光把心兒洗凈。
我萬萬沒有想到那束微光竟然發出了聲音:金雕來了要找窩,客人來了要歇腳。你們為什么寧愿讓自己在山里挨凍,卻不進藏家的帳篷取暖?
女聲!她就是后來領著我們進了帳篷的卓瑪姑娘。她告訴我,是癱在地鋪上身子無法走動的阿媽,打發她出來為拋錨的軍車司機引路。
我循聲前行幾步,站在了卓瑪面前,這才隱隱看見她手里捧著一束藏香,正燃著,點點火星,噴吐著濃濃的香氣。她的臉龐在藏香的映照下,顯示著幽幽暗紅的巖石般光澤。
卓瑪,你和你手中的藏香是躲在太陽背后的光亮,雖小卻熱,雖微卻香。我問卓瑪:為啥不端上酥油燈迎客,偏要捧上一束藏香出門?她答:阿媽說過,藏家人迎接尊貴的客人,就像朝佛拜神一樣虔誠。阿媽請來的藏香只有進寺廟時才用!
一片溫暖的祥云在寒夜的昆侖山升起。我要收藏這香香的藏香味,就像收藏月亮的清輝和太陽的明媚。我要用藏女卓瑪的激情,去點燃仍在荒郊雪野徘徊的人身邊的星星。我跟隨卓瑪,拐過一個山包,走進了她家那頂帳篷。明天是1959年的第一天。今夜我想起了遠在故鄉的媽媽,媽媽在家鄉盼兒歸。我要告訴媽媽,孩兒仍在她的懷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