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又有一段時間沒跟您嘮嗑了?!?/p>
暑假后開學第一天,我被任命為鎮中學副校長。上午放學后,我就屁顛屁顛地步出校園找父親嘮嗑。我笑說:“爹,我當上副校長啦?!?/p>
父親不語。
我想父親應該自豪地說“祝賀我兒”。父親的自豪是壓抑不住的,就像吃饃掉饃渣兒一樣往下掉。當然,饃渣兒父親會習慣性地一一接住,可這自豪他斷然不會去接,而是讓其盡情掉落,讓村里人看個清清楚楚。
“爹,您的第一次為我自豪您還記得嗎?”我問道,“應是我23歲那年考取師專吧?”我無意中選擇了一個“自豪”的話題與父親嘮嗑。
父親沒表態。

我想父親應該點點頭說“是的”。父親說話的表情還是甜中帶苦。咋說父親苦呢?父親的苦是他不吃饅頭爭一口氣,拼命讓我這只公雞為他下蛋。好在鐵樹開了花,我這只公雞竟屙下一個滾圓的大蛋。
父親老實巴交,木訥口拙,交個公糧能讓人偷梁換柱,他金燦燦的麥子被調換成土坷垃麥,受到鎮糧管所大喇叭的廣播批評。受了奇恥大辱的父親愚頑地找到村支書說理,頤指氣使的村支書笑著拍拍父親的瘦肩膀,說:“再追還有意思嗎?”村支書當然沒去想父親想要回什么,父親執意要的是一個人起碼的尊嚴。這反倒成了村人永遠的笑柄。
“爹,我可是咱村第一個從小雞窩里飛出來的大鳳凰啊!”我繼續說。
我知道父親的苦遠遠大于他的自豪。那苦宛如一把大傘完完全全遮住了他。父親苦是因為我的腦殼里裝的全是紋路粗糙的大塊豬腦子。我光高考就考了五次,年年落榜,在高三經歷了近兩千個日夜的煎熬,父親能不苦嗎?
那年我第一次高考離分數線差17分,父親抱有希望地賣了八袋麥子讓我復讀。
第二年高考離分數線差2分,父親大有希望地賣了快下崽的老母豬讓我繼續復讀。
第三年高考離分數線差9分,父親不免失望地摸摸我濃發覆蓋的頭,說了一句我終生難忘的話:“這腦子一點兒也不少呀!”后來父親戒了煙,供應我再復讀。
第四年高考離分數線差2分,父親搖晃著頭說:“咋恁巧?跟前年一樣還是2分。”父親懷著殘存的希望笑了。我的眼淚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第五次高考后,我走出考場就打工去了。我知道自己不敢貿然回家了,心里怕極了父親的眼光,那眼光像父親的身材一樣細瘦,但卻有鷹眼的睿智力道。
就是這紅軍長征一樣史詩般的復讀,讓我考中了!
回到村里我聽說,父親得到捷報后,一連在村里轉悠了幾天,逢人便說,無人自語,整個人神經了一般。父親壓抑了五年之久或者說大半輩子的滿腔的晦氣終于揚眉吐了出來,吐得村里角角落落坑坑洼洼里都是。父親拱橋似的后背緊承接著全村人太陽一樣灼人的眼光和狗吃糖稀一樣的嘖嘖贊嘆!
后來我才悔之莫及地知道,父親愚頑興奮的胸腔里裹挾的是一顆柔弱的不堪一擊的心臟。
“爹,咱終歸勝利了不是?”我笑著吁出口氣,“連蠻橫的村支書都點著頭率先握您的手不是?”
父親沒接腔。
我想父親應該說“沒有苦中苦,哪有甜上甜”,這是父親在我高考落榜時常念叨的一句話。
大家都說我同學多,那是因為我讀了七年高中。這樣說,雖不乏揶揄的意味,可同學多了不是壞事呀!朋友多了路好走,我就沾了同學多的光。他們給我牽線搭橋找到了一個對象,心靈手巧,貌若天仙,還是響當當的鎮干部。父親自豪得合不攏嘴,露出了兩顆發黃的殘牙。
父親曾說我的面相是文曲星下凡。我還真的在雜志上發表過大大小小的文章。媳婦就是看了我的文章后的作者簡介才慕名嫁給我的。不久,媳婦又給父親生了個胖孫子,孫子自然也是非農業戶口,每月供應糧面三公斤。父親拿紅糧本的手都是光彩奪目的。父親自豪得合不攏嘴,嘴里四顆發黃的殘牙暴露無遺。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媳婦打來的。我一抬頭,發現太陽偏西南了,我這才想起,只顧跟父親嘮嗑了,午飯還沒吃呢。
“爹,我今兒來告訴您的啥,聽清楚了吧?”我立起陣陣發酸的雙腿,繼續說,“爹,我抽空再來看您。”
父親靜如泰山。
我彎腰拔起一把青草,緊緊攥在手里。
一低頭,我的清淚灑落在了手中的青草上。
那是父親墳塋上的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