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器物蘊含大哲學

燈作為人們日常不可或缺的照明用具，源于遠古時期火的發現和照明的需要，凝聚著勞動人民的智慧。最早的燈在春秋戰國時出現，到兩漢時已經得到充分的發展和廣泛的應用。漢代燈具不但造型豐富多彩，而且設計構造更加科學。日照市博物館收藏的龜座鳳形銅燈，就是漢代燈具的一個典型代表，它做工精美，造型別致，既是日用物品，也是工藝擺設，尤其是它獨特的藝術造型，蘊含了漢代陰陽五行學說和四靈學說，對研究古代哲學思想有著重要的學術價值。

一、奇妙的身世

龜座鳳形銅燈出土于日照海曲漢代墓地。海曲漢墓位于日照市東港區西十里鋪村西南約1公里處。這里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地，日東高速公路從這里轉了一個彎之后向東進入日照市區。高速公路南側，東西一溜分布著幾個大封土堆，中間的大封土堆被當地百姓稱為“王墳”，東西兩側的大封土堆則被稱為“娘娘墳”。大封土堆北面約1公里處便是漢代海曲縣城故址。據說在“王墳”和“娘娘墳”之間，有磚筑暗道相通，許多當地老人都曾親眼見到。后經考古學家發掘證實，所謂的暗道，其實只是被破壞的磚室墓的墓壁而已。據說20世紀二三十年代，附近曾有村民得到過一件類似龜座鳳形燈這種造型的燈盞，因造型奇特，人們都稱之為“神燈”。2002年4～6月，為配合日照同三高速公路建設工程，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海曲漢墓進行了搶救性發掘。此次發掘共清理墓葬90座，出土陶器、銅器、玉器、漆器、木器、鐵器、角器等1200余件。其中近500件漆木器，色彩艷麗、花紋繁縟、鑲嵌金銀，是山東地區目前發現數量最多、最精美，也是保存最好的一批。出人意料的是，還出土了目前山東發現的保存最好的漢代刺繡絲織品。一件件精美的器物以及保存完好的木棺，再現了漢代日照的發達與輝煌。此次發掘，也因墓葬保存完好，出土文物豐富精美，埋葬封填方式獨特，被評為“2002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除漆木器和絲織品之外，此次發掘還出土了一批比較重要的青銅器，可惜大部分保存情況不理想。洗、鼎、鈁、壺等大多殘破，只有燈、爐、帶鉤、銅鏡保存比較好。當這件龜座鳳形銅燈出土面世的時候，當地百姓紛紛相傳“又出了神燈”。也就是這件被當地村民譽為“神燈”的器物，因其獨特的設計風格和優美的藝術造型，在2002年出土文物中，被國家文物局采用為《2002年中國重要考古發現》一書的封面圖片，其藝術和考古價值可見一斑。

二、小器物蘊含大哲學

龜座鳳形銅燈出土于海曲漢墓107號墓。銅燈通高18厘米，燈盤口徑10.6厘米。由三部分組成，頂部為淺圓盤形燈盞，中間為一展翅鳳鳥燈柱，下部以神龜為底座。鳳鳥昂首翹尾，全身細刻羽毛，頸長伸而向后彎轉，鳳首頂一喇叭形燈盤，鳳足穩踏龜背之上；神龜雙目圓睜，也做仰首狀，龜背刻紋清晰可見。鳳鳥展翅欲飛，整個造型充滿了動感與活力。其造型之奇特、設計之巧妙，充分顯示出我國兩千多年前工匠們精巧的手藝和無窮的智慧，是我國古代燈具中罕見的珍品。在燈的造型設計中，設計者為了確保燈體的平衡，器物制作的比例非常協調，使燈既優美又厚重平穩。整件器物制作精巧，看上去給人以優美舒展之感，具有較高的藝術研究價值，是海曲漢文化的典型代表。

龜座鳳形銅燈的典型之處，就在于作為特定歷史時期的見證物，它深深地烙上了那個時代的烙印，其優美生動的造型背后，蘊含了那個時代不可或缺的哲學文化思想——陰陽五行學說和四靈學說。陰陽五行學說，是中國古代樸素的唯物論和自發的辯證法思想，認為世界是物質的，物質世界是在陰陽二氣作用的推動下茲生、發展和變化，并認為木、火、土、金、水五種最基本的物質是構成世界不可缺少的元素，這五種物質相生、相勝，處于不斷的運動變化之中。陰陽五行學說發展到漢代時極為盛行，正如顧頡剛先生在《漢代學術史略》里描述的：“漢代人思想的骨干，是陰陽五行，無論在宗教上、政治上、學術上，沒有不用這套方式的。”“其結果，有陰陽之說以統轄天地、晝夜、男女等自然現象，以及尊卑、動靜、剛柔等抽象觀念；有五行之說，以木、火、土、金、水等五種物質與其作用統轄時令、方向、神靈、音律、服色、食物、臭味、道德等，以至于帝王的系統和國家的制度。”可見漢代將陰陽五行學說推崇至極高的地位，乃至影響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那么作為在海曲漢代墓地出土的代表性器物龜座鳳形銅燈，理所當然地也打上了漢代陰陽五行思想的烙印，它的設計風格恰好暗合了陰陽五行學說和四靈學說。陰陽五行學說和四靈學說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四靈”，指的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起源于遠古神話，起初稱為“四象”。《易傳·系辭》曰：“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兩儀，指的是天地萬物、世間萬事，古人概之為“陰陽”。四象，也即“五行”中的木（東）、金（西）、火（南）、水（北）四方之象。在古代天文學中，人們將黃道和赤道附近的二十八個恒星星座叫“二十八宿”，用于觀測天象和制定歷法。這二十八宿又按方位劃分為東南西北四個區系，又稱“四宮”，并為四宮配屬了四組動物——東龍、南鳥、西虎、北龜，即“四象”。這四組動物，既是中國古代神話中的四方之神靈，也是天帝的四方守護神。春秋戰國時期，根據《黃帝內經》五行與五色的搭配關系：木為青色，乃木葉萌芽之色；火為赤色，乃篝火燃燒之色；土為黃色，乃地氣勃發之色；金為白色，乃金屬光澤之色；水為黑色，乃深淵無垠之色。所以四象也被配色成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到兩漢時期，四象演化成為道教所信奉的神靈，故而四象也隨即被稱為“四靈”。

“四靈”也是漢代人極為崇拜的四種祥瑞動物。由此看來，龜座鳳形銅燈的設計所采用的鳳鳥和神龜正是“四靈”中朱雀和玄武的化身。那么銅燈的設計者為什么棄“四靈”之青龍、白虎，而用朱雀和玄武呢？我們從漢代流行的八卦四靈紋銅鏡上或許可以找到答案。在漢代的四靈紋銅鏡上經常會有“左龍右虎辟不羊（祥），朱爵（雀）玄武順（制）陰陽”的銘文，從銘文中我們可以十分清楚地分辨出兩組神靈是有不同分工的。龍虎威猛不僅可以護衛左右，還可以掌四方、辟不祥，是全方位的守護神。所以，在四神之中，青龍與白虎因為體相勇武，主要被當作鎮邪的神靈，其形象多出現在宮闕、殿門、城門或墓葬建筑及其器物上。而朱雀和玄武則是陰陽（上下）神靈。當龍虎守四方的功能被強化后，囿于形象等原因，朱雀和玄武只能在“順陰陽”或“通上下”方面彰顯它們的神性了。朱雀，是一種虛構的神鳥，也可說成是傳說中的鳳凰。朱為赤色，像火，南方屬火，故是南方之神。朱雀的別名還有玄鳥、赤鳥等，它也有從火里重生的特性，和西方的不死鳥一樣，又叫火鳳凰。在古籍記載中，鳳是一種美麗的鳥類，以它的歌聲與儀態被尊為百鳥之王，具有能歌善舞的靈性，能給人間帶來祥瑞，預示著吉祥、安寧、子孫興旺，象征著蓬勃騰達。在上古時期，鳳凰也是我們東方部族所崇拜的圖騰，相傳鳳凰見則天下太平。玄武是由龜和蛇組合成的一種靈物，最早的玄武即指烏龜。武，是黑的意思，玄武就是一種黑色的大龜，為北方之神。據《后漢書·王梁傳》記載：“玄武，水神之名。”又據《重修緯書集成》卷六《河圖帝覽嬉》記載：“北方玄武所生，……北方七神之宿，實始于斗，鎮北方，主風雨。”雨水為萬物生長所需，且能滅火，所以玄武的水神屬性在古代頗為人們重視和信仰。而北方之神玄武與南方之神朱雀又是互相對應的，正合一陰一陽。當它們被物化后，其自身所具有的陰陽屬性也被轉化成一種協調陰陽的功能，即前面所提到的“順陰陽”，也就是讓陰陽相調，和諧相處。作為此盞龜座鳳形銅燈而言，正是巧妙地運用了朱雀、玄武“順陰陽”的功能和寓意。以鳳鳥（朱雀）作燈柱，頭頂著燃燒火焰的燈盞，具有盼望燈火長明不熄、天下太平之意；以神龜（玄武）作底座，象征著水，水既是萬物生長所需，又能滅火。對于人類來說，火既可給人類帶來光明和溫暖，又容易給人類帶來災難。因此，以神龜作底座，鳳鳥在上舉燈盤，應該具有以水滅火，防止火災發生，盼望天下太平的“陰陽五行相生、相勝”的理念。

除此之外，燈體采用朱雀在上、玄武在下的設計風格，也同樣是遵循了陰陽五行學說。從陰陽五行學說來講，五行與方位的關系為：東方屬震，五行屬木；北方屬坎，五行屬水；南方屬離，五行屬火；西方屬兌，五行屬金。根據《禮記·曲禮》記載：“行，前朱雀而后玄武，左青龍而右白虎，招搖在上。”《淮南子·兵略訓》記：“所謂天數也，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漢代人對四神方位的安排也是嚴格按照傳統規制進行的，即上（前）朱雀，下（后）玄武，左青龍，右白虎。《三輔黃圖》曰：“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靈，以正四方，王者制宮闕殿閣取法焉。”方位觀念與“四神”方位對應起來就是，以南（朱雀）為上為前，以北（玄武）為下為后，以東（青龍）為左，以西（白虎）為右。這個應該不難理解，比如當我們面南觀測太陽時，左邊即東，右邊即西，背后就是北了。同樣，當我們在一個平面上繪制地圖時，很自然地就把前方轉化成了上方，把后方轉化成了下方，而從表面上看，左右是不變的。所以，此盞龜座鳳形銅燈的設計，采用南方火神朱雀在上、北方水神玄武在下，是完全符合陰陽五行學說之邏輯的。

綜上所述，龜座鳳形銅燈作為古代陰陽五行學說和四靈學說被物化為實用的生活器具，既反映了漢人對該學說的推崇和重視，也表達了漢代人們樸素的世界觀和向往和諧美好生活的愿望，具有極高的歷史、科學、藝術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