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怡杰
17歲的時候,我有一半的時光是在“伯伯”的奶茶店里度過的。
大概每所學校都會有這樣的一家奶茶店吧,它是壞學生的沙龍和老師的噩夢。壞學生在里面抽煙、打牌、補作業(yè),消磨翹課的時光,一些學生離奶茶店還有幾步路,就熟練地拿出煙叼在嘴里。
“伯伯”的奶茶店開在學校對面的巷子里,奶茶只賣一塊五,紅茶、綠茶一塊。這種奶茶不是什么高檔貨,不過是廉價奶精沖制的,泡沫紅茶也是劣質茶渣泡出來的。可是,夏天男生打完籃球,把紅茶咕嘟咕嘟大口灌進嘴里,清爽得恰到好處;女生冬天上學前買一杯奶茶捧著取暖,帶著工業(yè)糖精的甜蜜奶茶像手心里的小太陽。
那年,我在順發(fā)中學念書。這所學校沒出過什么工程師和科學家,在下崗工人和出租車司機中倒很容易組一桌同學宴。
諷刺的是,這所學校隔壁就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我們的教室窗戶正對著他們的操場,于是課間就可以看到我們把垃圾順手往人家操場上丟的盛況。
隔壁學校的校長鬧到教育局,要求我們學校派人去打掃,老師自然臉上無光。我們卻不以為恥,嘻嘻哈哈地拖著掃帚,以期盡可能拖掉一些上課時間。
老師恨恨地說:“你們不是來上學的,是來混日子的。”我們心里暗暗想:“嗯,說得好。”
奶茶店的老板,我們都叫他“伯伯”。伯伯是順發(fā)中學所有學生的伯伯,保守估計,他做過順發(fā)中學一半以上學生的爹。
如果你不幸考出難以啟齒的分數(shù),大可以讓他幫忙在考卷上簽字;如果你哪天不想上學,他也愿意以你爸爸的身份給老師打電話,告訴老師你去醫(yī)院了;哪怕你在學校里犯下驚天大案,被老師逼得要非請家長不可,也可以請他撥冗蒞臨學校一趟。只是這最后一樁事情不宜常犯,不然就要被老師發(fā)現(xiàn)三個學生擁有同一個爹。
要是你以為伯伯和藹可親,那就錯了,他是個脾氣古怪、有些高冷的小老頭。第一次請他幫忙打電話請假后,我遞給他一根10塊錢一包的紅金龍,他不耐煩地擺擺手。后來我才知道,30塊錢以下的煙他根本不抽。
學校里有個愛穿喬丹鞋的家伙,換手機的頻率快到驚人。在第三部諾基亞被老師沒收之后,他立馬換了一部最新款旋轉屏幕的手機,很快就招來社會流氓的惦記。
某天,“喬丹鞋”剛出校門,就看見附近小有名氣的混混向他走來:“手機拿過來借我打個電話。”
“喬丹鞋”不敢不給,把手機遞過去。混混扭頭就走,被伯伯攔住了。“把手機還給人家。”伯伯說。
混混看了伯伯一眼,居然把手機還了回去。伯伯拍拍他的肩膀:“以后莫再來學校門口晃了。”這件事在小范圍內(nèi)傳開,關于伯伯的傳聞更加神秘了,有人說他以前是混社會的,有人說某大佬是他的把兄弟。
17歲那年,我突然被學校開除,原因是在課堂上看《體壇周報》,這是我沒想到的事。學校新上任的校長,決心干出一番成績來,于是把沒有希望考上大學的家伙開除一批了事。
和我同時被開除的還有兩個家伙,一個外號叫“圣斗士”,另一個長相酷似李俊基。“李俊基”頗受低年級女生喜愛,被開除后,每天放學仍準時來到校門口,裝作不經(jīng)意地和認識的學妹打招呼。
我和“李俊基”一樣,每天在校門口和奶茶店晃悠。這種感覺很明顯,就是你突然被世界拋棄了,無處可去。“圣斗士”干脆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之后的某天,我百無聊賴地坐在奶茶店里,伯伯突然把鑰匙丟給我:“你幫我看店,我去打麻將,你走的時候把門鎖上。”然后簡單教了我如何將奶茶封杯。
“那有人點冰沙之類的東西我該怎么做?”
“隨便做。”他不耐煩地說。
于是,我開始了每天幫伯伯看店的日子。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打冰沙,有時候我會故意多加一點冰塊,剩一點給自己吃。
那時候,連鎖奶茶店初具雛形,新飲品陸續(xù)上市,我也試著把它們引進伯伯的奶茶店,還會自創(chuàng)一些口味。有一天,“圣斗士”突然來奶茶店找我:“有發(fā)財?shù)穆纷樱灰黄鸶悖俊?/p>
我搖搖頭:“我要打冰沙,沒時間。”
那年,這座城市軟性藥物泛濫。幾天后傳來消息,“圣斗士”被抓了,他一直在暗地里做毒品生意。
我想,如果不是伯伯和他的奶茶店,我大概走不出那個夏天。
后來,我逐漸走出被開除的心理陰影,離開奶茶店,到外面的世界看了看。2008年,我做了很多事,去汶川當?shù)卣鹬驹刚撸T車去北京看奧運會。回來后,我發(fā)現(xiàn)伯伯的店沒開門,第二天再去,還是沒開。
他到底還是一心一意打麻將去了,我想。
第二年,奶茶店已經(jīng)換了招牌,變成了文具店,我問老板:“伯伯去哪兒了?”
“他啊,去年突然查出了肝癌,查出后兩個月就走了。”
一年之后,學校對面的那條巷子被整體拆遷,新的樓盤拔地而起,廣告牌上“重點中學學區(qū)房”的字樣赫然在目。
時代變了,倒是新開的奶茶店早已不具備社交屬性,即買即走,沒有板凳可以坐,也沒有無路可去的少年在里面晃悠,是消費主義時代的完美點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