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銳爍
新近上演的昆曲《長安雪》,戲十分工整,以春夏秋冬四季結構全篇,穿插以若干串場閑筆,活潑而不失雅致,尤其唱詞,頗得古意。全劇除生旦主演之外,其余七八個角色皆由兩人承擔飾演,伶工、宰相、節度使、妓女、劊子手,乃至一只鸚鵡,戲份都很吃重,對演員要求極高。觀劇后由衷喜愛,對劇中“閑筆”頗有所感,遂記。
“閑筆”一詞運用在文藝批評中,始于大評論家金圣嘆。金圣嘆批點《水滸傳》,時時有“閑閑寫來”“忙中有閑筆”等評點。他對“閑筆”評價極高,稱“小說向閑處設色,惟史遷有之,耐庵真才子,故能竊用其法”。
明清小說中閑筆光彩,戲曲中的閑筆也從不遜色。戲曲傳奇的韻味、意趣、疾徐冷熱調劑,乃至主旨,常常就在這看似漫不經心的閑筆中托出。昆曲《長安雪》中,主線劇情是生旦故事,生是落魄秀才李山甫,旦是山中絲蘿美羅娘。二人歷春、夏、秋、冬四季,看是四季,實則時間跨度達十余年。春,二人歡會,李山甫攜羅娘進京;夏,李山甫欲進獻羅娘求官,羅娘憤然離去;秋,李山甫至山中再求羅娘,欲尋仙草,羅娘備受打擊,哄他飲下靈酒;冬,須臾十年過,二人已是錦衣玉食,卻終生不平又難離。情節至此,再添一冬,朝堂之上,人心似刀,一言進讒,無論宰相還是節度使,皆不容李。法場之上,李山甫被斬首,羅娘使千年仙草救他性命,李山甫卻癲狂求仙,至此仕途罷卻,情意輕拋,將世間一切,盡數辜負。
春夏秋冬四季,是傳統戲曲點線結構中的“點”,是李、羅二人生命中的若干有所勾連的剪影與切片。透過這十余年的糾纏不休,我們見了處處算計的無情李山甫,也見了屢屢不忍的多情羅娘。始終縈繞在二人身后的,是朝堂上的刀光劍影。而這些刀光劍影,皆由閑筆托出,卻左右了李羅二人命運,成為全戲“真章”所在。
閑筆計有五處,春夏秋前各一處,冬前兩處。推動情節發展之外,也調劑了場面冷熱。
前四處閑筆,各有作用。春前宰相、節度使“龍爭虎斗不平”開場,雖閑閑寫來,背景卻鏗鏘托出;夏前鸚鵡逃走,深化了背景,更添反諷;秋前李山甫尋妓女代替羅娘進獻,為妓女所欺;冬前第二處則是宰相向節度使構陷李山甫,所談內容卻不涉官場,只言風月,一名歌女勾勾搭搭,被宰相命人打死——權力之下,一人命運,衰榮由人,半分不由己。全戲意旨,隱隱若現。也就是在這幾句閑聊,翻手之間,李山甫亦被綁縛法場。古代文人往往以香草美人為自己理想化人格的象征,《長安雪》卻刻意讓色衰老妓與少年才郎互為象征,這也算劇中難以覺察的伏筆之一吧。
閑筆中最為光彩的,是冬前那一處。彼時李山甫山中尋回羅娘,飲下靈酒,哈哈大笑,認為自己即將發達,戲在此處戛然跳脫,兩位伶工游走在扮演與現實中,為一個衣架穿戴官服。二人對衣架畢恭畢敬,阿諛諂媚,滿臺熱鬧,盡是可笑。衣架 “虎皮”一披,也居然有了官威。這處閑筆,看似無心,卻是全劇點睛之筆。無論李羅的命運、宰相節度使的爭奪、妓女鸚鵡的下場,皆為這權力刀光所左右。
李山甫處處迎合投機,毫無半分氣節:一邊纏綿恩愛,一邊就想攜之入京或有奇遇;春闈未開,先行卷后獻妻,還要指責這一切是因為羅娘“無方”;山中巧言哄騙,尋羅娘不假,但尋圣上所欲求之仙草才是真正目的;一朝得勢,“弄權犯律,誤盡天下白衣”;苦心經營十余年青云之路,一朝罷官丟命,還陽之后,瘋癲求仙。至此,觀眾明明白白,這“仙”,他是求不來的!
有趣的是,《長安雪》雖是生旦題材,但劇作者的筆調卻是冷峻,皆因所敘故事,所解人心,皆不值得同情,一切咎由自取。
所以,閑筆之下、活潑筆調下,戲生出了沉沉迷霧,霧中藏著冷峻的刀光劍影。李山甫全戲唱詞,幾乎無一是真話,卻在言語顛覆之中,清晰見人心,這種對比使全戲指向了一種批判。也讓人想起《紅樓夢》里最著名的一副對子“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已經超越了諷刺,而是遍地的“悲涼”(魯迅語)。
劇中唯有半支詞,頗見幾分真意:
【喜遷鶯】卿莫要假意虛情玉山挽,俺豈是欺心人牙磕齒彈。寒月浸身孱,雪打文章,疴病拋人懶。驚怕宦海傾翻,惟向權門求護傘。
這支曲子中,前半是李山甫通過指責羅娘來示弱,但假話說出了口,卻引動了自己的真情,逐漸道出了宦海沉浮的懼與怕。
《長安雪》閑筆點染,卻成為全戲落點,成為“真章”。掩卷又思,熱鬧場上,只怕是戲者無心插柳,筆者有意栽花。但皆無妨,姑且算作一種有意的誤讀吧,將長安的這場大雪,拋灑向沉沉的現實——
少年老,名利逐,半點不由人來勸。工整之余生錯亂,究竟何為真章何為閑?只由得見仁見智,喟嘆掩卷!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博士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