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
大約二十年前,我在一所鄉下中學教書。
有兩個學生給我印象很深刻。
一個男生,黑瘦的瓦刀臉,小平頭,不愛說話,看起來笨笨的。別的男孩子都像一團風,被生命力鼓蕩得一會兒呼嘯到這兒,一會兒呼嘯到那兒,就他,走在路上,螞蟻都不會碾碎一只。不是說慢,而是說走路都能細致出花兒來。一根柳樹枝兒擋在他的眼前,換別人早一把掀得遠遠的,他不,輕輕拈起來,放到身后,一片柳葉、一莖柳毛都不會傷到——我初見這副景象,都看呆了,當即決定把副班長的位置交給他坐。一個班的副班長,往大了說,其實就是一個國家總理的角色,事無巨細,都要求兩個字:妥帖。這孩子別的本事我不敢說,這點絕對錯不了。
事實證明,他也確實干得有聲有色,因為他永遠都是把工作戰戰兢兢地捧在手心里的,就像捧著枚脆薄的鳥蛋似的,生怕用勁兒大了,磕了,用勁兒錯了,摔了。
一個女生,長圓的一張白面,細長的丹鳳眼,長得很是漂亮。人緣也好,好像一塊溫暖的雞蛋餅,誰見了都覺得是好的,香的,可口的。所以她總是很忙碌,今天和這幾個人一起做作業,明天和那幾個人一起跳皮筋,甚至還有為她“爭風吃醋”的。
她平時沒見多用功,課業居然也不錯,這就是天資的原因了。就有一點,干什么事吊兒郎當的,總能找到一百條借口往后拖。
有一次,我給兩個人同時布置任務:每個人給我交兩篇作文,一篇寫人的,一篇寫景的,我要拿去代表學校參加省級學生作文競賽。結果男生的作文很準時地交上來,用那種白報本,在頁面上按五分之三和五分之二的分界畫了一道豎線,左邊是他的作文,右邊是空白,隨時備我批注。很干凈,很漂亮。
而最后時限都過去兩天了,女生才把作文交到我手上,是那種潦潦草草的急就章,上頂天下立地,跟下斜雨似的,別說我批改了,遍紙泥濘,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我的臉黑了:“這幾天干嗎了?”她就紅了臉笑:“她們找我玩……”我無力地揮揮手,打發她走。人生一世,長長的幾十年,人際關系像既長且亂的海藻,準有把你拖纏得拔不出腿、脫不開身的一天,你的生命中,有多少天夠這么揮霍的?
十五年后,今天。
一群學生來看我,那個男生也來了,他已經是一所市重點學校年輕有為的副校長,沉穩細致的作風一直沒變,只是風度儼然,男人味像檀香,被歲月一絲一縷都蒸出來了。女生沒來,她本是一所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學校的普通老師,而且剛剛被“踢”到一所更邊遠的學校去,正忙著搬家呢。我問:“以她的靈性,教學成績不會差呀,怎至于到這地步呢?”同學們說:“哪兒呀,她整天晃晃悠悠的,也不正兒八經地干工作,連著三年學生成績都是年級倒數第一的。”
我沒話說了。
“晃晃悠悠”,真精確。
通常,我們都不大看得起那種生活態度過于鄭重其事的人,覺得他們笨,捧枚蛋像捧座山,透著一股子憨蠢;最羨慕那種做人做事瀟瀟灑灑的,好比白衣勝雪的浪子游俠笑傲江湖,浪漫、詩意。可是,所謂的瀟瀟灑灑,放在現實生活中,可不就是“晃晃悠悠”,凡事都不放在心上,凡事都覺得穩操勝券,就是一座山,也可以用一根小尾指輕輕勾起,掄出八丈遠……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人的力氣是隨練隨長的,假如一直舉輕若重,到最后說不定真能舉起一座昆侖;若是一直舉重若輕,到最后,恐怕舉一根鵝毛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氣。這既是不同人的兩種不同態度,前一種人贏定了,后一種人必死無疑;又是同一個人的兩個階段:只有第一個階段舉輕若重,才輪得到第二個階段談笑間對手帆墜櫓折;若是這兩個階段倒過來,“晃晃悠悠”、舉重若輕的壞習慣則如泥草木屑,越積越厚,變成石頭,砸腫自己的腳面。
生命促迫,不可回頭,舉重若輕者,搬山如摘花;舉輕若重者,摘花如搬山。年輕的朋友,無論課業還是做事,都請千萬要存一顆鄭重的心,先學會用搬山的手勢,摘取眼前的花朵。
擁有一顆“鄭重”之心的人,從來不輕視平凡生活的每一日,亦不忽略擦肩而過的每一個細枝末節。正如文中的那個男生,即便是途經一片柳葉,一莖柳毛,也都會“輕輕拈起來,放到身后”。這種“舉輕若重”的生活姿態,形象地說就是“先搬山,后摘花”。這樣的人總是“鄭重其事”地對待生命的細節,令生活處處充滿了“儀式感”,而他們的人生處境和結果往往都會很美好。相反的,那些“舉重若輕者”,他們輕視生活的細節,不在乎手里的機會,正如文中的那個女生,雖然天分好、起點高,但是“晃晃悠悠”的慣性勢必將她引向一事無成的人生敗局。無論是生活還是學習,都是歷練生命品質的沙場,倘若你總能鄭重其事地接人待物,美好生活終會盛裝蒞臨。
【文題延伸】鄭重的心;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最好的生活姿態……(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