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燕歸來

等到燕歸來

Chapter 1

都說我和燕子像是親姐妹。

我的家在橋頭，燕子的家在橋尾，我們每天歡快地穿過石橋去牽對方的手，晃著朝天辮一起去上學。

我有三個姐姐，我和她們的關系都不夠好，及不上和燕子的一半。燕子有一個弟弟，分走了她父母大部分的寵愛，她不太喜歡呆在家里，更愿意來我家。她坐在我家院子的板凳上，和我母親一起摘菜、晾衣服。她這人懂事又機靈，幾句話就能把我母親哄得歡喜。就連我那木訥的當木匠的父親，也常和我說：“幺兒，你多學學燕子，嘴巴甜一點兒，也好討老師同學喜歡。”

燕子說她喜歡我們家。雖然我的父母也沒什么文化，但還算開明，脾氣也好，從不在孩子面前吵架。她家就不一樣了。她有個霸道的父親，一個溫和且逆來順受的母親，還有個被驕縱壞了的弟弟。他們家一年只有過年那幾天是安寧的，其余時候連吃個飯都會吵得雞飛狗跳。

橋尾有條小路，彎彎曲曲的，通向學校。我和燕子喜歡走這條路，上學走，放學走，在路上消磨了好多時間。小路的兩旁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野花和野草，我和燕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聊家里的事，學校的事，也聊未來。

“湘湘，你的夢想是什么？”燕子問我。

我踢了一腳路上的石子，看它飛到空中又落下，說道：“我的夢想你又不是不知道。”

“跳舞，成為一個舞蹈家。”燕子說，“我和你的夢想一樣。湘湘，你覺得我們生長在這樣的家庭里，還能實現夢想嗎？”

我聽出燕子語氣里的無奈，但又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是的，我也覺得我們的夢想沒有實現的可能。我們所在的學校連個舞蹈老師都沒有，音樂老師也只是會唱歌和彈幾首簡單的鋼琴曲。舞蹈室是有一間，但門好久沒有打開過，鎖已生了銹。我們的父母，對什么是“藝術”全然不知，又怎會支持我們去學舞蹈？我和燕子只能將這個夢想深埋在心里。只是在每個周六到鎮上劇院看免費歌舞的時候，我們才會放肆而貪婪地盯著臺上跳舞的姐姐們，努力把她們跳的每一個動作記下，回家躲在房間里練上十遍百遍。

“如果我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去學跳舞，不用像我媽一樣，過著平凡又憋屈的生活。”

說罷，燕子在路中央跳起了舞。她長得很嬌俏，身上穿著的是她媽媽用工裝改成的連衣裙，卻也無損她的美麗。

秋天到來的時候，我和燕子坐在村口高高的谷堆上，咬著剛從小賣部買來的雪糕。一輛黑色轎車向我們緩緩駛來，坐在副駕駛上的女人搖下車窗，問：“請問飛云小學怎么走？”

這是個氣質出眾的女人，頭發高高的挽成一個髻。她身著一件亮紅色的裙子，映襯著她白皙美麗的面孔。

燕子先開了口，說：“過了橋就能看到。我們是飛云小學的學生。你要找誰，我們都認識。”

女人笑了笑：“我不是找人，我是你們學校新來的舞蹈老師。我叫肖琳。”

我和燕子十分震驚，沒想到學校竟然新招了舞蹈老師，而且還長得這么漂亮。

Chapter 2

肖老師的到來使得學校上下一片歡騰。女孩子們在課間的時候常會圍在一起小聲地談論她，我和燕子自然也聽到了一些關于她的“八卦”。肖老師的丈夫是縣城里一所高中的校長，肖老師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后來夭折了……

肖老師很喜歡我，常常邀我到她的宿舍吃飯，夸我對舞蹈有悟性，說我如果好好學，以后一定能出成績。

我的母親感到非常高興，她沒想到自己最不起眼的女兒竟能得到肖老師的喜愛。燕子說：“湘湘，我看得出肖老師很喜歡你。”

我點點頭，說：“我總覺得有點怪，但又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

一天放學回家，我見桌上放了一個蛋糕，蛋糕上寫著：湘湘生日快樂。我過了那么多次生日，大多是母親煮兩個雞蛋，加一碗長壽面。我們姐妹幾個的生日都是這樣過的。生日蛋糕是我們從來都不去奢望的。

二姐酸溜溜地說：“肖老師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她特地去訂了蛋糕，還給你買了一條新裙子呢。”

肖老師送我生日禮物？

我回房間一看，母親正拿著一條裙子上下打量，笑得合不攏嘴。見到我，忙把我招呼過去：“幺兒，來試試，看合不合身。”

那是一條我做夢都想擁有的白色裙子。

母親問我：“幺兒，肖老師很喜歡你。你……愿不愿意給她當‘女兒’？”

我的眼淚霎時就涌了出來。我想起那天在肖老師的宿舍里，她用憐愛的眼神看著我，說：“湘湘，如果你是我女兒就好了。”

原來，原來是真的。

“你和爸，都希望我給肖老師當‘女兒’？”我咬著牙問。

母親緘默許久，才說：“給肖老師當‘女兒’有什么不好？你就能跳出這個窮地方，過不一樣的生活。”

“那你讓幾個姐姐去吧，我沒興趣。”

母親有些尷尬地不再作聲。

“反正我是不會去給她當女兒的。”

母親見我態度堅決，嘆了一口氣。

Chapter 3

第二天，我拎著袋子出了門。我覺得我該把這條裙子還給肖老師，并且委婉地拒絕她的好意。但是，該怎么說才好呢？

燕子看到我，問：“你怎么愁眉苦臉的？”

我望著燕子，一個念頭涌現出來。我把袋子遞給她：“燕子，這是肖老師的東西，你幫我拿給她好不好？”

“你為什么不親自拿給她呢？”

“我肚子疼，今天不去上學。”

傍晚的時候，燕子回來了。我站在橋尾等她，夕陽的余暉照在她的臉上，她整個人散發著迷人的光暈。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種光芒是幸福，是希望。

“我把東西給肖老師了。”燕子笑著說。

“她說什么了嗎？”我問。

燕子搖搖頭：“沒啊。”她從書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分給我幾顆。她的臉上始終掛著甜甜的笑：“肖老師送給我的，她讓我周末去她那里跳舞。”

接下來好幾天，我都躲著肖老師，連最喜歡的舞蹈課也找理由逃掉了。我覺得只要我表現出了拒絕的姿態，肖老師就能理解我。

那天，我還是碰見了她。

并不寬敞的走廊，我躲無可躲，只好硬著頭皮叫了聲：“肖老師好。”她盯著我，問我：“湘湘，你不喜歡我嗎？”

我慌忙搖頭：“不，肖老師，我們都很喜歡你。”

“那條裙子你真的不想要？”她看向我的眼神依舊很溫柔。

我沒有回答。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去吧，肖老師明白了。”

我的心一下子輕松起來，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驚訝地發現，我還給肖老師的那條白裙子穿在了燕子的身上。她穿著那條裙子，像只白天鵝一樣在校園里高傲地行走，惹來很多女同學艷羨的眼光。每個周末，肖老師都領著她去舞蹈室練舞，她跟在肖老師的身后，臉上帶著一種令人艷羨的美麗光芒。

我聽母親說，燕子的父母決定把她送給肖老師當“女兒”了。我跑去問燕子，燕子笑著和我分享了肖老師對她的好：“湘湘，我終于感受到了被寵愛是什么感覺。”

不久之后，肖老師調去她丈夫的學校工作，燕子也跟著坐上了那輛黑色轎車。我揮揮手和她道別，心里知道，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母親看著燕子父母手里拎著的禮物，眼里充滿了羨慕。我知道她很遺憾。

燕子走后，我常常一個人從橋頭走到橋尾，從她家門口經過時，我的臉上總是出現落寞的神情，想著如果她在就好了。我真的很想她。

Chapter 4

再一次見到燕子，我已經上了初二。

她長高了許多，也變得更漂亮。頭發扎成高高的馬尾，一身修身的薄紗長裙，腰間系一個紫色蝴蝶結，腳蹬黑色小皮鞋，看起來優雅又不失可愛。我驚訝地發現，她的一顰一笑像極了肖老師。

她回來探望自己的父母，但站在自家門口的她仿佛成了一個禮貌而疏遠的客人。好在，她對我還是熱情的。

她和我談起她現在的生活。

“我每天早上喝一杯牛奶，晚上也喝一杯，他們說這樣會長得高一些。你看，”她站起來和我比身高，“我比你高了半個頭呢，湘湘。”

“我每個周六都去上舞蹈課，教學的老師都很專業，拿過全國比賽的大獎呢。你知道嗎？我現在每天早上都要練功，要壓腿，每次都疼得要死。”

她明明是在抱怨練舞的辛苦，我卻從中聽出了輕微的炫耀。

“我給你帶了禮物。”燕子拉開她的雙肩包，從里面拿出一個小盒子。她打開小盒子，一支口紅映在了我的眼前。

“我聽說你準備去參加一個舞蹈比賽。我們那里凡是比賽都要化妝的，化了妝在舞臺上會很漂亮噢。”燕子把口紅遞給我，“你快試試。”

燕子已經和我截然不同了。在她面前，我依舊是那個沒見過世面的土丫頭，而她已經脫離了土氣，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

“燕子，你這次回家會呆幾天？”我問。

“肖媽媽說讓我別住太久，她給我請了一個鋼琴老師，我要學鋼琴了。”燕子還說，“對了，湘湘，我現在有了新名字，叫‘燕歸’。肖媽媽給我取的，是不是很好聽？”

我把涂在嘴上的口紅輕輕抹掉。是，我是羨慕燕子現在得到的一切，但是如果讓我回到過去，我還是不會跟肖老師走。

我想起我的父母，他們雖然貧窮卻對我不錯，我的姐姐們雖然常和我吵架，但出了什么事總是擋在我的前頭。

就讓燕子去享受錦繡前程吧！

Chapter 5

我和燕子的聯系慢慢淡了，逢年過節的時候她會回家來，我們再難好好坐下來談天。我明白，我們之間的距離從她穿上那條白裙子開始，就變得疏遠了。

我偶爾能從母親嘴里聽到一些關于燕子的消息，她公主般地生活了兩年后，肖老師生了一個兒子。肖老師變得忙碌了許多。

中考結束的那個暑假，我聽說燕子回來了。母親幾次想和我說點什么，但每次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

我聽到她和父親說：“好在那時去的不是幺兒。”

父親也附和說：“我都說了，幺兒在我們身邊挺好的，你看燕子現在……唉……”

我沖出去問：“燕子怎么了？”

父母愕然地看著我。最后還是母親開了口：“肖老師家里出了變故，讓燕子回來了……燕子一時想不開，從樓上跳了下去，幸好他們家是在三樓。人救回來了，但腿落了毛病……”

母親的眼眶紅紅的。我知道，她的眼淚里有一半是對燕子的同情，有一半是心有余悸。

夜晚躺在床上的時候，我總想起自己把連衣裙遞給燕子的一幕。如果不是我，燕子也許不會有這樣的人生。

我連續幾個夜晚偷偷跑去她家樓下，看她房間的燈亮了，滅了，亮了，再滅了。我想叫她一聲，想看看她好不好，可我不敢。

那個夏天我過得異常煎熬。父母看出了我的郁郁寡歡，也知道我記掛著燕子，可他們怎么都弄不明白，既然我這么惦念她，為什么不去看她一眼？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心里那一份隱秘卻沉重的愧疚。

一天傍晚，我坐在橋頭的皂莢樹下看夕陽。隱約聽到有人喚我：“湘湘。”

是那個熟悉而久違了的聲音。

我猛地回頭，看到燕子拄著雙拐站在我身后。

她瘦了許多，臉色蒼白，帶著大病初愈的羸弱。但她笑得很燦爛，燦爛到我忍不住掉了眼淚。

“我回來了。”燕子說。她艱難卻堅定地走近我，給了我一個擁抱。她在我耳邊問：“為什么不去找我？我們不是好朋友了嗎？”

我猛地搖頭，哽咽著說：“我怕……我怕你怪我……”

燕子聽懂了，她伸出手牽著我。我們靜默無言。我從她溫暖的掌心里明白，我已被原諒。

“其實我沒有跳樓，那天想要尋短見的是再次遭遇人生不幸的肖老師。我去攔她，不小心掉了下來。”燕子說，“還好腿沒有完全廢掉，醫生說如果努力復健，是有可能好起來的。湘湘，我們以后還一起跳舞，好嗎？”

“當然好。”我重重點頭。

皂莢樹下，一個白衣女孩踮起腳尖起舞，在她的身邊，一個拄著拐杖的女孩笑靨如花。蟬聲喧囂，一陣又一陣，一如很多年前的很多個夏天。

我知道，我的燕子，帶著翅膀歸來了。

（張愛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