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欣,1948年生,河南汝州人。曾任洛陽市文聯主席、洛陽市作家協會主席、《牡丹》文學雜志主編。1979年開始創作,現已發表出版散文、報告文學、小說、文學評論300多萬字。曾獲多種文學獎項。
遙望汝海
汝河在伏牛山的高山峽谷中誕生,一路曲折迂回,接納澗水溪流,歷嵩縣,經汝陽,過汝厄,出紫邏口,進入汝州境內時,已是一條激浪揚波的大河了。
不只是大河,這里曾是一片汪洋。
汝州北靠箕山,南依外方山,中間是橫貫東西的槽形盆地。汝河自西北至東南在盆地中央流過。遠古時期,伊闕雍塞,伊河水在熊耳山和南部群山谷地中匯集,隨著水量的不斷增大,從箕山和外方山之間低矮的丘陵地帶漫溢,進入汝河,逐漸匯聚成湖,人稱“汝海”。
這個遠古時期究竟是在何時?據一些學者根據歷史、考古、地理、民俗等多種學科的考證研究,認為應在先夏之時。也就是說,正處在堯、舜后期和夏王朝的萌芽時代,正處在由神話時代向歷史時期過渡的交匯時期。
4000多年前,由于氣候異常,地球上曾經出現了危及人類的大洪水,這也成為許多國家和民族代代相傳的先民記憶。堯、舜和大禹的時代是洪水泛濫的洪荒時代。“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這是《尚書》和《孟子》對于那個洪荒年代的形象記載。
汝海的形成,應該也與這種洪水橫流的大背景有關。汝海的東部邊緣,是低矮的丘陵,汝河、伊河之水不斷涌入汝海,必然漫溢而出,造成潁、汝河下游的洪水泛濫。
以嵩山為中心的伊、洛、汝、潁河流域,當時正是夏的文化策源地和主要疆域。登封的王城崗和洛陽二里頭是夏初的都城。“自洛汭延于伊汭,居陽無固,其有夏之居”,從原始聚落的聚集逐漸形成夏王朝的雛形,這個演變也主要發生在這個區域。
大洪水對夏族人的生存產生了巨大的威脅,因此才有治水英雄大禹的橫空出世。大禹治水是神話傳說還是史實,以前學界有過爭論,現在多數學者認為應是歷史事實。古代典籍中關于大禹治水的記載其實也有許多傳說或神話的內容,王國維先生說過:“上古之事,傳說與史實混而不分,史實之中固不免有所緣飾,與傳說無異,而傳說中也往往有史實為之素地,二者不易區別,此世界各國之所同也。”對大禹治水所發生的地域,自古至今眾說紛紜,綜合各家之說,禹跡幾乎遍于九州。以當時的生態環境和生產力水平而論,這實際是不可能的。
有一種觀點認為,大禹治水發生的區域,就在伊洛潁汝河流域。漢代學者賈讓認為,“大禹治水,鑿龍門,辟伊闕,析底柱,破碣石”,宋人趙汝談云;“禹功只施于河洛”,現代學者錢穆則認為,“依實論之,禹之治河,上不及龍門,下不至碣石,當在伊闕底柱之間耳”。
最有意思的是清人胡渭《禹貢錐指》這本書,其中列舉了古人對《禹貢》中“伊、洛、瀍、澗既入于河”這句話的討論。對穿越洛陽城的這四條河的表述,至今人們仍以伊洛瀍澗排序。但伊、瀍、澗都是洛河的支流,而洛河則是匯集了這幾條河之后再入于黃河。以水量和流程而論,洛河都當為首,那為何把伊河放在第一呢?有個叫傅同叔的學者認為,“伊、洛、瀍、澗乃治水先后之序”,他說,“伊闕者,伊水之所經也,當時為害必甚,略與龍門相似。故禹治四水,以伊為先,伊即入洛,乃疏洛以入河,最后治瀍、澗,故立言之序”。
伊闕雍塞,形成汝海,這汝海當時是和伊河相通的。伊河流域的欒川潭頭和嵩縣田湖,都有大面積湖泊的歷史記載和地理遺跡。有這樣一片汪洋,再加上災害性的氣候,造成洪水泛濫,危害夏族先民。大禹治水,先從疏通伊闕開始,伊、洛、瀍、澗,還有潁河、汝河,這些河流和流域,當然也包括汝海,應該就是大禹治水的中心區域。櫛風沐雨,胼手胝足,三過家門而不入,大禹帶領夏族的先民們譜寫了我們民族偉大史詩的第一樂章。
“打開龍門口,撤干汝陽江”,這個廣泛流傳在汝、伊河流域的民間傳說,也印證了汝海的存在以及和大禹治水的關系。大禹治水成功,他的品德和才能得到廣泛認可,因此也被推舉為部落聯盟的首領,另一說法是舜禪讓與禹,夏王朝的雛形開始出現。
汝海的稱謂,后來多出現在詩詞作品里,這和原來汝海的本意不同,多指代汝州或汝河。如郭璞《山海經》注:“汝水出魯陽山東,北入淮海,汝稱海,大言之也”。李白的詩句“朝發汝海東,暮棲龍門中”更是廣為人知。這里的汝海就是指汝州。
明代萬歷年間汝州知州方應選在《汝志引贊》中說:“汝舊號汝海,當堯水時,茫茫水浸烏觀汝墳哉,自禹鑿伊闕,決使入河,始成大陸。”他的意思是說,堯舜時期的汝海,是一片茫茫無際的大水,哪里能看到汝墳呢?后來大禹鑿開伊闕,大水注入黃河,汝州這片地方才成為大片陸地。
從水波浩淼的汝海,到南北山地對峙,一河貫流的河川盆地地貌的形成,其實中間還有一個重要的過渡,就是廣成澤。
廣成之名,源于廣成子。以晉代葛洪在《神仙傳》中的說法,廣成子是位神仙:“廣成子者,古之仙人也。居崆峒之山石室之中。黃帝聞而造焉。”廣成子為黃帝時期人,居崆峒山石室中,悟道養身,曾向黃帝傳授養生治國之道。對這件事記載最早也最詳細的是《莊子》中的《在宥》篇,其中廣成子談了許多大道理,說得黃帝五體投地。黃帝時代,是遠古先民時期,史跡茫茫,何來記載?莊子說的,其實就是他自己的人生哲學。后來也有人把廣成子視為老莊道家的始祖。
廣成澤則實有其地,這在很多典籍中都有明確的記載,且云:此澤甚大,周回百里。據《漢書》《后漢書》和新舊《唐書》記載,漢、唐兩代將廣成澤辟為狩獵游樂的“皇家禁地”,名為“廣成苑”。元初二年(公元115)年,文學家馬融寫的《廣成頌》中,盛贊廣成澤的山、水、林、竹、鳥、獸、蟲、魚,說這里是“玄林包竹,藩陵蔽京,珍林嘉樹,建木叢生”,堪稱天然獵場;后來東漢和唐代的幾位皇帝都曾到廣成澤巡游狩獵。
汝海的消退,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最初在低洼處留下大片的沼澤,然后是林木叢生渺無人煙的荒原,再后來陸地漸多,才有了人類居住和耕種的條件。東漢永初元年,漢安帝下詔把廣成苑游獵地借給貧民墾種度荒,后又下令將廣成澤能墾之地給予貧民。經過人們世世代代的耕耘開墾,昔日的廣成澤終于成為一片村落棋布、阡陌縱橫的沃野。所謂滄海桑田,大約如此。
酈道元在《水經注·汝水》篇中對這一段汝水注云:汝水又東與廣成澤水合。然后詳細介紹廣成澤和溫泉,說明廣成澤水和溫泉水的流向,匯合后“又東南入于汝水”。他這里所說的廣成澤水,實際上具指一條河,也就是當地人后來所稱的牛家河。此處修建的澗山口水庫,最初的名字也叫廣成澤水庫。讓我心生疑惑的是,酈氏為什么沒提到汝海?
汝海的形成和消退是一個歷史時期的特殊景觀,它以洪荒和災害的形式出現,折射的卻是中華文明的曙光,留存的是先民們遙遠的記憶,印證的是汝州地區和河洛文化同根同源的血脈聯系。
遙望汝海,一片蒼茫。
汝水記憶
“汝”字按《說文》的解釋,即專指汝河。先有河,再依河造字,這條河原來就叫女河,后來才加上水旁,為汝河。古文字中“女”與“汝”通用。
汝河為什么是女性之河?《太平御覽地部二十八汝水》中有《春秋說題辭》條云:汝出猛山,汝之為言女也。宋均注曰:“女,取其生孕也”。 古代典籍《世本氏姓》中記載:“女氏,天皇封弟媧于汝水之陽,后為天子,因稱女皇,其后為女氏”。天皇,即伏羲,弟媧,即女媧。
伏羲和女媧都是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但這種傳說中包含著上古的史實。原始社會,人們逐水草而居,汝水附近,可漁獵耕樵,正是繁衍生息的理想之地。汝州有多處王灣文化、仰韶文化遺址,先民們已經可以燒制陶器,并且有了音樂和舞蹈。這個時期大約在7000年前,對應的正是伏羲和女媧的時代,是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過渡的時期。
汝河流域,也是后來堯、舜、禹活動的主要區域。這里的原始部落多為夏族的先民,二里頭夏都大邑的形成,與這些原始部落的拱衛、參與和聚集關系密切。汝河兩岸,和伊洛流域一樣,也是中華文明的晨曦和曙光初現之地。
河流,是哺育人類的乳汁,也是人類成長的搖籃,因此,人們都習慣于把大地上的河流都統稱為母親河。但是,古代把水和女結合起來命名的,明確界定河流的母性特征的,只有這一條汝河。
汝河是一位偉大、慷慨、溫柔的母親,她用自己的乳汁,滋潤著兩岸豐饒的土地,養育了一代又一代兒女。從漁獵到農耕,文明的種子開花結果,瓜瓞綿綿,化為汝州大地上星羅棋布的城鎮和村落。連接這些文明之果的是縱橫交錯的阡陌和溝渠。據清《汝州志》記載,在清代,汝河兩岸登記在冊的水渠就有87條。
但是,汝河也有著自己固有的自然稟賦和規律,有平靜溫和,也會狂怒暴虐。
汝河在紫邏口以上,河床落差較大,水流湍急,進入汝州盆地后河道變得平緩開闊。夏秋之季,若遇大雨連綿,山洪暴發河水突漲,汝河突然就變成了怒吼的蛟龍從伏牛山中奔涌而出。清代末年,地處汝河源頭的嵩縣孫店就被一次大洪水抹去了一條街。而一路又有無數支流山水匯入的汝河進入汝州的時候,那情景氣勢簡直攝人魂魄!濁浪滔天,濤聲如雷,一望無際,猶如江海。洪水過處,掠地毀田,吞噬生命。
隨手翻閱歷代《汝州志》,關于洪澇災害的記載連綿不斷。洪水之后的年頭,往往還有干旱,汝河也有多次干涸斷流的記錄。
因為汝河一遇洪水暴漲河床就肆意滾動,河道最寬處竟達2.5公里。記得50年前的枯水季節,我曾行走汝河灘內,那時唯見一片黃沙,茅草簇簇,似入異域。
水可為利,亦可為害,自古而然,中國的文明史,正是從大禹的治水開篇。汝州歷代為政者,也多注意對汝河的治理。清代康熙年間汝州知州守王登魁在《汝州志序》中說,“惟水利之者,民生之大計存焉。其因時防衛,相宜蓄泄,要必使有利無害然后可。”這正是明智之言。
汝河水流走了歲月,將記憶滲入兩岸的土地。王朝更替,旌旗變換;太平盛世,烽火戰亂;清流碧波,濁浪滔天……汝河的故事就像一部卷帙浩繁的巨著,其中既有載入史冊的波瀾壯闊的重大事件,也有記憶在許多家族和個人心頭的悲歡離合,還有一些歷史的碎片正在歲月的塵埃中逐漸湮滅。
我的少年記憶里還藏著一段和汝河親密接觸的經歷。
那是1958年秋天,大躍進、人民公社、大煉鋼鐵的旗幟和口號正在中國大地上鋪天蓋地。那一年我十歲,剛升入五年級,學校卻突然停課,老師帶我們步行二十多里,穿越縣城,來到汝河岸邊的西十里鋪村住下。被我們稱為“南大河”的汝河就在村南流過,我們的任務是在汝河里“淘鐵沙”。
所謂“淘鐵沙”,就是用沙子在河邊堆起一個呈斜面的沙堆,然后站在河水中用一個小木板向上面攉水,多次沖刷之后,沙堆上會留下一層薄薄的黑色的沙粒,這就是所謂的“鐵沙”,據說能夠用來煉鐵。那是一個狂熱發昏的年代,糧食高產的吹牛皮衛星,五花八門煉鐵的發明,天天都有囈語式的新聞。“淘鐵沙”正是這種形勢下的一個創造。
這個創造卻苦了我們這些十來歲的小孩子,第一次遠離家鄉和父母,第一次集體吃飯和住宿,天天都是天不亮起床,太陽落山才收工,每天還要過兩次汝河。開始的時候互相拉著手蹚河,后來老師覺得危險,就乘小船渡河。這種船極小,兩個小船并排扎在一起,一次只能坐五六個人,當地人叫小筏子船。撐船的人站在船尾,用一根竹篙左點右撥驅船前進。
最初的新鮮感消失以后,稚嫩的筋骨天天都要咀嚼苦和累的滋味。大躍進的氣氛榨取著人們所有的生理機能,記得一天勞累之后,晚上還要上課。當時剛剛公布漢語拼音方案,陌生的聲母和韻母被編成了歌唱,還要作文寫詩,我寫的一首詩被老師拿來宣讀,只記得其中一句是“水拍緊緊握在手”……
天氣轉冷,河水也漸漸冰涼,但鐵沙卻還要淘下去。赤腳站在水里,開始時冰冷難受,時間一長就麻木了。出水后被風一吹,就皴裂出很多細小的口子,火辣辣地疼。老師們后來就弄些凡士林軟膏,下水之前出水之后給同學們腿上抹一抹。也許正是生命力旺盛的年齡,也許是很多同學老師在一起的熱火,那時的我,對于苦和累的感覺似乎有些遲鈍。
淘鐵沙一直到11月底才結束,一直到我們離開,那大堆的鐵沙還堆在西十里小學的院子里,到底也不知道它們派上了什么用場。
當年在汝河邊淘鐵沙的,是全縣所有的中、小學生,最少也應數以萬計。汝州境內60多公里的汝河兩岸,那么多學生停課轟轟烈烈地干了幾個月,雖以后看來愚蠢荒誕,但至少也算一件“大事”吧。可是后來我在汝州史志和地方文獻中卻從未看到過有關的記載。這次借行走汝河,將此事形諸文字,也算為汝河記憶增添一枝片葉。
新中國成立以后,地方政府興修水利,治理汝河,多有建樹。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在20多年中,曾三次大規模投入人力物力,修筑了汝河兩岸的百里長堤,抵御和減少了洪澇災害的肆虐。特別是近些年來,汝州市在城區之南建水壩,修河堤,辟公園,汝河兩岸,面貌巨變。據清《直隸汝州全志》記載,汝州“城南舊有馬家書坊,綠柳掩映衼荷繽紛,為游賞之處”, 由于汝河洪水侵毀,“今已淪為河濱矣”。當年令修志者感慨嘆息的地方,如今已是岸柳鑲綠,蘆葦染翠,碧波蕩漾,白鷺振羽,昔日荒涼的河灘,又成為美不勝收的游賞之處,真所謂一河今昔,見證滄桑。
這里的汝河,不僅賞心悅目,也呈現出一種蓬勃旺盛的生命形態。
汝河兒女,正在用生態文明、綠色發展的理念和行動,為汝河植入新的美好記憶。
詩情汝墳
汝河滋潤著兩岸的土地,勤勞的人們在這里繁衍生息。文明延續著,也在創造著。春秋更替,滄海桑田,汝海時代過去一千多年后,東周時期,一位在汝河堤岸上砍伐樹枝的農婦,正唱著低沉哀怨的歌。
于是,就有了那首著名的《汝墳三章》。
遵彼汝墳,伐其條枚;未見君子,惄如調饑。
遵彼汝墳,伐其條肄;既見君子,不我遐棄。
魴魚赪尾,王室如毀;雖則如毀,父母孔邇。
墳,即河的堤岸;條枚、條肄,都是指樹的枝條。如果用現代白話,那意思大約如下:我沿著汝河大堤走啊走,把那山楸的枝條伐啊伐;思念我的夫君啊,就像忍著清早的饑餓,見到我的夫君啊,就請他別把我拋下;王室的事務雖急如火,家里的父母也要養活!
這首詩是先秦詩歌集《詩經》十五國風南國風中《周南》的一首。周南泛指周王室所在地洛陽之南的區域。《汝墳》則更為具體地界定了汝河兩岸,即汝州地區的標識。
《國風》大部分是民間歌謠,這些歌謠真實表現了人民的感情,也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因此歷來為研究者所重。《汝墳》則是最早反映汝河流域風土人情的詩歌。全詩用語簡潔,比喻奇特,把一個獨自勞苦的妻子對遠戍在外的丈夫的思念之情表現得如怨如訴,細膩感人。
古代歌謠的采集方法,先秦的典籍中沒有明確的記載。《漢書·食貨志》中說:“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于太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何休《公羊傳注》云:“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民間采詩。鄉移于邑,邑移于國,國以聞于天子。”這是說周朝有專門采詩的“行人”之職官,還為了采集歌謠養了大批的老者。
周公在洛陽制禮作樂,影響深遠。周王室對民間歌謠的重視,對文化的重視,必然影響到地近王畿的汝州。一脈詩情,綿延數千年,汝河兩岸,文氣氤氳。
唐初汝州詩人劉希夷以一首《代悲白頭翁》,雄踞詩壇,流傳千古。而更多詩篇是歷代詩人們對汝州汝河山水風光和人文勝跡的歌詠。唐李白的《離彭婆值雨投臨汝》、杜甫的《送賈閣老出汝州》、白居易的《和劉汝州酬侍中見寄長句因書集賢坊勝事戲而問之》、劉禹錫的《送廖彥謀》、李益的《汝州晚眺》、王建的《江陵使至汝州》,另外還有王維、孟郊、張籍,宋代的蘇軾、黃庭堅、歐陽修,直至金元明清的諸多詩家,都有詩篇傳世,清詞佳句,蔚為大觀。
很多地方州縣,大都可以找出一些名人詩文,但像汝州這樣,一大批燦若群星的詩人們都能在這里留下華章美文,并不多見。其中緣由,大約如此:汝州是連接古都洛陽與東南諸府縣的通衢要道,陸有驛站水有航船,過往的商旅和文人騷客眾多,汝河兩岸的山川風光也使他們流連陶醉;汝州和洛陽相近相鄰,按白居易的話說是“洛川汝海封畿接”,來去容易;另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唐代和宋代大文人劉禹錫和蘇轍都曾任職汝州。文化人當地方官,他們重視文化建設,再加上自己的魅力和影響,當然會讓天下文人詩客趨聚之。
《詩經》中的風、雅、頌,皆與音樂有關,其中歌謠,都是可以歌唱的。《詩經》固然是典雅的文人的詩詞歌賦的源頭,其實也是民間音樂民間藝術的源頭。如果上溯歷史,汝州的出土文物中,有7000年前的十孔骨笛,被專家認定為史前定音器;有6000年前的鸛魚石斧圖陶缸,被認為是中國最早的繪畫作品。這片古老的土地是如此神奇,早在先民時期,文明和藝術的種子就深深地植入其中,一直到后來的《汝墳》,到歷代的文學藝術作品,其中都隱藏和延續著這種基因,蘊含著濃郁的詩情。
汝州的文化傳統在新時期得以很好的繼承和發揚,汝州作家群的興起也為汝州的文化振興增加了新的活力。鄉情鼓蕩著詩情,汝州籍的作家詩人引吭高歌,佳作迭出。現代詩人賀敬之、雷抒雁和王懷讓,也都為汝州的山水風物所感,縱筆放歌,寫下了瑰麗的華章。
王懷讓先生曾任河南省作協副主席、河南省詩歌學會會長,他是我的兄長和朋友,已經作古。但我還記著他的《神土——詩說汝州》里的詩句:
“唐詩深深地扎根在汝州的泥土”,
“詩是汝州血液里的重要元素”!
傳奇洗耳
汝河在汝州境內主要的支流有8條,其中名聲最大的當屬洗耳河。
洗耳河發源于箕山汝州和登封交界處送表村南,流經汝州老城西關,在城南匯入汝河,全長僅36公里。
唐代杜佑《通典》云:洗耳河源出箕山,在汝州城北五十里。許由避堯之讓,隱于箕山,洗耳于此,故名。其實關于這一段故事傳說的記載很多,如漢代蔡邕的《琴操·箕山操》和晉皇甫謐的《高士傳》等等。
上古時期,堯欲禪讓天下給許由,清高的許由覺得這話污了他的耳朵,就跑到河邊去洗耳。比他更清高的巢父在河邊飲牛,知其原委,道:“子故浮游欲聞求其名譽”,是你自己故意弄出來名聲,這不假清高嗎?這水不污了我的牛嘴嗎?就牽牛徑去了上游。
洗耳河由此得名。后人為紀念許由,在西關南建有許由廟,附近還有巢父井和巢父亭。20世紀60年代,我在縣城上中學時,還在西關橋頭看到過“許由洗耳處”的石碑。
以我看來,“洗耳”這件事有點行為藝術和作秀的味道。真正的隱士,都已湮沒在歷史塵埃中,哪還有這樣大的名聲?許由洗耳之所以千古流傳,是因為其中蘊含了有才華也有操守的文人們的政治理想和復雜情感——既希望得到權力的眷顧,又不愿意放棄獨立的人格和高潔的心靈。
洗耳河是季節河,平時水量不大甚至干涸,但夏秋之時,卻常常洪水泛濫。清《汝州志》中云:“諸水陡發,匯聚奔騰,浩瀚洶涌,直射西城之隅而噬其根”,以致多次沖毀城墻石橋。清乾隆年間,州守宋名立曾倡修城外防水土堤,“分洗耳水勢以護城垣”,俗名稱為棋盤山。
近半個世紀以來,各地山川河流地形地貌多有變化,洗耳河亦然。20世紀60年代,我與洗耳河頻繁交集,彼時面貌,至今猶記。
我讀初、高中分別是在當時的縣二中和縣高中,這兩所學校都在縣城南關,洗耳河就從校園西邊流過。1960年代初期,洗耳河水量豐沛,清澈見底,河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卵石。那時家窮,夏天只有一身粗布衣褂,無法替換,我常在午休時間,跑到河灘洗衣,然后攤在石頭上晾曬,自己躲到樹蔭下看書。等衣服干了穿上回校,也正好是下午上課的時間。后來上了高中,多看了幾本書,竟悄悄滋生了對古人高士行為氣度的仰慕,常在課外活動時一個人翻過舊城墻,坐在洗耳河邊看書垂釣。這本來是自己尋的一片清靜之境,有一次竟然真的釣上了一只大烏龜,掂回教室就成了新聞,清靜也隨之打破,垂釣之樂就此中止。
1966年夏,即將高考的前夕,文革狂飆突起,大學夢破碎。一年多的狂熱喧嘩過后,面前卻是一片荒蕪。那時常約幾個要好的同學到洗耳河灘散步。洗耳河不知是何時斷流的,這時只見河灘中一片亂石,蒼涼冷寂,和我們的心境頗為相契。
轉眼竟是半個世紀過去,期間雖身在異鄉,對家鄉卻一直心中念念。每次回鄉,都想找一些少年時的痕跡。北城墻、西城墻、西城門,但那遺跡越來越少,終不可覓矣。日新月異,這正是時代進步社會發展的標志。洗耳河也在不斷地變化之中,如今上游的馬廟水庫,聚水成湖,已成為縣北新的景觀。城區新建的洗耳河改造工程,兼具防洪和休閑的功能,為洗耳河鑲上了美麗的彩帶。
洗耳河不僅是美化城市的風景之河,也是一條美化心靈的文化之河。
歷代文人對許由洗耳多有題詠,清初浚淘巢父井,在井中挖出石刻宋晏殊的一首詩,清道光年間刻印的《直隸汝州全志》中增補之。其尾句云:“愿斟一勺泉,永洗我心垢”,我覺得這是最得洗耳真髓的佳句。真正的君子人格,應自律自省,不斷淘洗心靈的塵垢,潔身自愛,這才是最重要的。
清代汝州人任楓,康熙年間中進士,官授山西靈石知縣。他為官清介,當地豪紳傾軋,爭相在夜間送禮求情,任楓大聲道:“為民父母,豈能貪贓枉法?深夜喧嘩,弄臟了我的耳朵!”遂叫人打水洗耳。
此公不愧為洗耳傳人,在靈石政聲頗著,離任時百姓哭泣相送。
反腐倡廉,洗耳河也可以作為一個教材。
千古名河,意味雋永,一河碧水,給人們留下無限的感慨和深思。
責任編輯 楊 櫪